雨
2024-10-04 09:51:40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終於,光斑閃閃的一片黑色屋頂之上,溫暖早晨的寒光劃破黑暗,像啟示錄帶來的一種陣痛。已經很多次了,深廣的夜晚漸漸明亮起來。已經很多次了,以同樣的恐懼——我面對另一天的到來,面對生活以及它虛構的用途以及徒勞無益的活動。我生理的個性,有形的、社會的、可用言語交流的個性毫無意義,只是在他人的思想和行動那裡,才能派上點用場。
我再一次是我,準確地說,我不是。伴隨黑暗之光的到來,灰暗的疑惑充斥其中,窗葉子咔咔作響(與密封要求相差太遠),我開始感到自己的抗拒無法堅守得太久。我躺在床上沒有睡覺,只是有一種把睡覺的可能性持續下去的感覺,一種飄然入夢的感覺。我已經不知道什麼真實或者現實的所在,睡在清爽而溫暖的清潔床單之間,除了舒適之感,對自己身體的存在卻渾然不覺。我自覺潮水般離我而去的是無意識的快樂,而伴隨這種快樂,我才能得以享樂於自己的意識,慵懶,動物般地張望,半開半合的雙眼,像太陽光下的貓,還有我斷斷續續想像的邏輯運作。我感到半影狀態的優越正從我身上滑離而去,我不時顫動著睫毛之樹下有緩緩河水在流淌,瀑布的低語,在我耳中緩緩脈搏聲中和持續的微弱雨聲中消失。我漸漸地把自己失落在生命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抑或僅僅是有睡覺的自我感覺。我的夢不會有這樣精確的間隔節奏,但就像從一個醒著的夢裡開始醒過來,我注意到城市生活的最初騷動,從樓下我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從上帝造就的街市里,浪一般地洶湧而起。它們是快樂的喧響,濾入蒼涼的雨聲,我眼下不能聽出這雨聲是響在現在還是響在過去……我只能從遠方零碎閃光中過量的灰暗,從依稀亮色投來的光影,辨出清晨這一段不常有的黑暗,辨出眼下的時間。我聽到的聲音充盈著歡樂,四處飄散。它們使我心痛,就像是來召喚我與之同行,要把我送入驗明正身之後的行刑。
每一天,我都躺在知覺空白的床上聽到破曉。白天對於我來說,似乎是生活中偉大的事件,而我缺乏勇氣來面對。我感覺到的每一天都是從它幻影的床榻上升起來,把被子全都撕碎在樓下的大街小巷,意在把我傳到什麼地方接受審判。而每一天的破曉之時,我都被判決。我體內這個永遠可惡的人糾纏於床榻,就像舍不下已經死去的母親;我一次次把自己埋入枕頭,就像投入保姆的懷抱,以求她在陌生人面前保護我。
樹陰下愜意午休的巨獸,高高草叢蔭庇處疲乏不堪的街上頑童,黑人在溫暖午後長久的沉沉睡意,還有舒心的哈欠和遲鈍的雙目,還有我們大腦休息時一片寧靜的安適:這一切把我們從遺忘中搖一搖,拍一拍,慢慢送入夢鄉,在夢鄉莫名的撫愛之中,逼近靈魂的窗口。
睡吧,讓我無意識地的走走神,身體躺下來,忘記自己的軀體,欣悅於無意識狀態中的自由,在遙遠茂密森林中一個被遺忘的靜靜湖泊那裡避難。
這僅僅是看上去還有點呼吸的一個廢物,無法醒來感覺到新鮮和活力的一個半死者,靈魂中為了留下忘卻的一種千頭萬緒的編織。
但是,像是一片不願罷休的聽眾喊聲再起以示抗議,我再一次聽到突然的雨聲喧譁,滲透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地。我感到一陣假定的寒意徹骨,好像自己被驚嚇了。我蜷縮身子,面對著荒涼和人類,面對微暗中留給我的一切,終於哭了。是的,我為自己的孤獨、生命以及痛苦而哭,我的痛苦被拋棄在現實生活大路邊,就像一輛沒有輪子的破車,陷在泥糞堆里。我為萬事萬物而哭,為我兒時曾經就坐的膝蓋現在已經不在,為曾經伸向我的手現在已經消失,為未能抓住我的手臂,為哭泣時可以依靠的肩頭其實從來就不曾有過……天終於亮了,痛苦在我心中的破曉,像白日的嚴酷真理,我夢想、思考以及忘記的一切——所有的一切,處在一種幻影、虛擬以及懊悔的混合之中,在往日世界的甦醒中一起翻滾,落入生活的一堆碎片,像一串葡萄被哪個小傢伙偷到牆角里吃掉然後吐下的殘渣。
如同召喚人們前去祈禱的鐘聲響了,白日的嘈雜人聲突然更為喧鬧。在樓房的深處,如聞一聲爆炸,我聽到有人輕輕關閉了內門,然後走向今天的世界。我聽到有拖鞋的聲音走過古怪的走廊然後直逼我的心裡。以一種倉皇的動作,像什麼人最終找到了自殺的辦法,我掀開被子,在床上坐了起來。我醒過來了。窗外什麼地方的雨聲已經停歇。我很高興,已經履行了某種莫名的職責。我突然果斷地起床,走到窗前打開了通向一天的窗子,讓潔淨雨霧以幽暗之光浸潤著我的雙眼。我打開了窗,讓清涼的空氣濕潤我熱乎乎的皮膚。是的,還在下雨。但是,即便一切都照此原樣不動地下去,到頭來又有什麼大不了呢!
我要煥然一新,我要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擔車軛的巨大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