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倉促起義
2024-10-04 09:26:08
作者: 莫然
幾場寒風一刮,成都進入了深秋季節。清晨多是陰霧茫茫,鉛雲低垂,難得見到陽光。但在郊外殘破的城牆上,仍有不少人在散步,絲毫不懼寒流的襲擊。
「這叫游百病,是本地的一個風俗。」喬雪虹對走在她身邊的鄧兆山說,他們正在並肩散步,看上去就象一對戀人。「據說這樣登高望遠,不但能大飽眼福,而且使人精神一振,身上的病痛也就不治而愈了!」
「可是蔣家王朝已經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鄧兆山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極目遠眺。這一天的天氣還不錯,錦江之水碧澄如練,在微風中漣漪陣陣,帆影點點。再往西看,連綿不斷的青山也若隱若現。他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不禁心曠神怡。
「不過越到這種時候,敵人也就越瘋狂……」喬雪虹卻轉望城內,把眼光投向那櫛比鱗次的縱橫街屋,冷靜地說,「組織上把策反大計交給了你我,真是責任重大!78師這塊硬骨頭,恐怕也不大好啃吧?」
「我正要向你匯報。」鄧兆山把情況說了一遍,又笑道,「沒想到,趙毅然的態度有這麼好!我看,他也不是一個說大話,說空話的人,這78師一定能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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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此人很有軍人氣概,也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魄!」喬雪虹高興地一拍手說,「我看現在要抓這麼兩條,一條是請趙師長趕緊物色和團結一批進步骨幹,光靠他單槍匹馬肯定是不行的!第二是選擇什麼時機起義?我還是覺得,等解放大軍打來時,再陣前起義比較妥當一些。」
接著,他們倆又擬定了幾點意見,準備讓鄧兆山在下次約會時帶給趙毅然。一、起義前的秘密組織問題;二、起義時的敵對軍官處理措施;三、何時發表起義通電的事;四、如遇特殊情況怎麼應變;五、如何轉移官兵的家屬……
「這些計劃應該是很周全了!」鄧兆山最後說,「我要早點告訴他。」
「總之,要機動靈活,情況有變時,應當機立斷!」喬雪虹仍在殷殷囑咐,「你還要轉告他,這次起義的意義特別重大,一定要慎之又慎!」
儘管地下黨考慮得如此周密,但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出了問題。當然,這也跟局勢有關,局勢本就是瞬息萬變的。這時廣州已經解放,解放軍二野在進入廣西作戰的同時,又以大迂迴、大包圍的動作直出貴州,迅速占領了貴陽,切斷了胡宗南部和川康諸敵企圖退往雲南的道路。而另一支解放大軍也由北面越過秦嶺,準備會同二野主力聚殲西南國民黨軍隊於川西盆地。這副「關起門來打狗」的架勢嚇壞了敵軍,明眼人都能看出,毛澤東又布下了一個迷魂陣。只有蔣介石還蒙在鼓裡,對這一初露端倪的軍事布署竟毫覺察,還認為解放軍是在「聲東擊西」,指示其部下應以持久之戰,確保西南為目的,並以四川為核心,維持現有兵力,堅持地區作戰……
這樣的形勢對趙毅然很有利,他決定開始行動了。一天晚上,他先把副師長和參謀長請來家裡喝酒,酒至半酣,便裝作發牢騷地說,共產黨已經成了氣候,現在居然打到家門口來了。他們大兵壓境,勢如破竹,這個仗還怎麼打呀?打也不打贏!參謀長聽了這話意氣消沉,說那真是沒有活路了!副師長喝得臉通紅,激動得一拍桌子說,看來只有揭竿而起了!參謀長也興奮起來,說眼下只有這一條路了,師長,你就領著我們干吧?三個人越談越投機,很快就達成了一致,準備等解放軍打來時,就在陣前起義。現在先把人員情況摸清,看誰是站在這一邊的?誰又是心術不正,必須剔除。
他們一直議論到深夜,第二天就依計行事。但趙毅然興奮得過了頭,忘了對部下交待鄧兆山定下的那些注意事項,事情很快就沸沸揚揚地在師里鬧開了。副師長更是個直率人、急性子,無所顧忌地開始了策反活動,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
一個周末的上午,趙毅然剛和鄧兆山接過頭,獲取了解放軍前沿部隊的電台呼號,就被省主席王陵基叫去開會。來傳達指令的副官碰巧跟趙毅然有幾分交情,在路上悄悄對他說:「你今天要當心啊,有人把你告下了!說你這裡軍心不穩……」
趙毅然內心一震,立刻意識到是副師長和參謀長等人太不謹慎,走漏了風聲,手心裡也捏了一把汗。
會議仍在防衛司令部召開,一連三大間打通的屋子布置成會議室,全套黑色的辦公桌和皮沙發,顯得肅穆而莊嚴。最不同尋常的是門邊和靠牆居然站滿了警衛,弄得戒備森嚴,好象要發生什麼大事?趙毅然心裡有些緊張,深怕今天的事就出在他身上,但既然已經來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光頭瘦小的省主席王陵基仍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是來宣布委員長的一項命令:任命成都郊外駐軍、胡宗南部的第5軍軍長秦修強,為成都防衛司令部的總司令。這一任命出人意料,秦修強接過命令時得意洋洋,而成都駐軍、第96軍軍長程佩南的臉上卻很不好看。趙毅然冷眼看著這一切,知道這又是委員長玩的一個花招,讓中央軍和地方軍互相掣肘。哼,死到臨頭了還來這一手,真讓人心裡不痛快!
輪到新任防衛司令講話時,他很不客氣,竟是一副惡聲惡氣的訓話腔調:「……最近我們的軍隊裡充滿了悲觀主義!有人思想不穩,對反共抗敵喪失信心;還有人意氣消沉,整天牢騷不斷;更有人居然在軍官里散布失敗情緒,說什麼反正也打不過共黨了,不如早些散夥云云……請問你說這話,還算是黨國的戰士嗎?我看這是瓦解軍心,是在滅我們的志氣,長共黨的威風!如果他不願再為黨國效力,就請他脫下這身軍裝,立刻滾蛋!不要留在我們內部搞鬼!這樣的人若被我發現了,也決不輕饒!」
他說時眼睛一直瞪著趙毅然,很有點怒目憤張的樣子,趙毅然頓時感覺不妙。果然會後王陵基要他待會兒留下來,說要跟他單獨談一談。連想到副官的提醒和鄧兆山的遭遇,趙毅然心裡直犯嘀咕,但也只好先答應下來,再想辦法對付。
中午會餐時趙毅然正好跟程佩南一席,程軍長毫不掩飾他那沮喪的心情,對在座的眾人嘆道:「上頭任命秦軍長,那就是不信任我啊!忠心黨國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任命一個外來戶當防衛司令,真是莫名其妙,讓人想不通……」
大家都不便說什麼,只得紛紛給他敬酒,都在勸說:
「程軍長可別這麼想……」
「是啊,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大家都要好自為之……」
趙毅然心急火燎,無心用餐。好不容易熬到眾人離席,他才跟著王陵基來到一個小房間。房外仍是警備森嚴,王陵基一進去就關上門,神秘地招呼他坐下,還算客氣地對他說:「小老弟,我從來都把你當自己人,你這樣做,可有點對不起我啊!」
趙毅然心中已經有底,就故作茫然地問:「王主席何有此話?小弟不解……」
「這是軍統轉來的,你自己看看吧!」 王陵基嘆息一聲,遞給他一份卷宗。
趙毅然打開卷宗,裡面有一份報告:「趙毅然已被共黨重金收買,在78師密謀叛變。其副師長和參謀長也在軍中散布流言,擾亂軍心,企圖把隊伍拉走投降共軍……」
趙毅然起初心亂如麻,繼而又鎮靜下來,覺得王陵基把這報告拿給他看,可能還不相信此事,這說明還有救。於是他冷冷地擲還卷宗,大義凜然地說:「只有他們軍統特務,才愛幹這種偷雞摸狗打小報告之事,趙某根本就不屑於看……至於說我被共黨收買,須得拿出證據來,否則就是誣告!」
王陵基見他口氣挺硬,反而軟了下來,「哼,難道我還冤枉你了?你經常跟部下一起喝酒,醉了就說這仗不能打,打也不會贏……有這事兒嗎?」
趙毅然心裡挺生氣,心想又是副師長那張關不嚴的嘴!他現在想賴也賴不掉,只好找理由辯解:「那是喝醉了酒,在心腹面前發了幾句牢騷,事過之後我也挺後悔……王主席你不知道呀,現在的兵真不好帶!有時候真是氣得想罵娘!發發牢騷算什麼呀?當兵的誰不喝酒發牢騷,可仗還照樣打!」
王陵基想了想,臉色也和緩下來,「好吧,就算你有理,但這些事撞到軍統手裡,他們也得查一查……明天江占庭就要去你們師,你配合一下,他想找誰就找誰,讓他調查去吧!你既然沒做這些事,心中也無鬼,對不對?」
趙毅然聽了頭皮直發麻,嘴上還得強硬地說,「當然,誰敢這麼說趙某,就請他站出來,趙某不怕跟他對質……」
王陵基也不想跟他多說了,揮揮手就讓他退出來。
趙毅然走出防衛司令部,出了一身冷汗。幸虧王陵基是個軟刀子,剛才沒把他給關起來,否則後果就嚴重了!他跳上自己的吉普車,吩咐司機快點開。在回雙流師部的路上,他一直思考著,看來只能提前起義了!原計劃肯定無法實現。真要等到解放軍打過來,恐怕他也不在人世了!趙毅然深深了解蔣介石的脾氣,他翦除異己的手段十分強硬,從不手軟。剛才程佩南的下場,不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嗎?
他回到師部,立刻把副師長和參謀長等人召來,把情況說了一番。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氣氛顯得很凝重。大家本想等解放軍來時再陣前起義,那樣把握性要大得多。但現在趙毅然身上卻出現了狀況!他是一師之長,號召力最大,他若不在,一切都要泡湯!商量來商量去,真是無法可想,看來只好提前行動了!
「但是這也有問題呀!」參謀長憂心仲仲,「現在解放軍還沒打過來,我們起義後往哪裡開拔?如今國軍的勢力還很大,我們孤軍作戰,肯定會失敗!」
「要不,就先拉到鄉下去打游擊?」副師長冒失地建議,「我們跟地下黨商量一下,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趙毅然一時也沒了主張,只覺得情況緊急,今晚必須先把隊伍拉走再說。等明天那個姓江的軍統特務過來,一切就來不及了!可以肯定,他們三個人都沒有好果子吃!但參謀長和副師長也說得有理,無論如何,這事兒還得聽聽地下黨的意見啊!他曾跟鄧兆山約定過一種緊急聯絡方式,萬不得已時才能啟用。一看表,已快下午四點了,趙毅然沒功夫多想,便叮囑副師長和參謀長先去做準備,當晚就以給副師長過生日為名,召集全體團以上軍官開會,然後自己又坐著吉普車趕回家。
這段時間,周素芬心裡很快活。雖然丈夫沒跟她明說,但她知道丈夫有了知音,找到了今後前進的方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悅。那天鄧兆山來他們家,也成為最值得紀念的一天。當晚趙毅然還特意出門去,給她買了一束紅玫瑰,給兩個孩子買了些點心和禮物,又買回一瓶紅葡萄酒。吃晚飯時夫妻倆相對小酌,言談甚歡,丈夫給兩個孩子也灌了幾口酒,嗆得一對兒女直咳嗽……
「哎呀,你幹什麼呢!」她連忙搶過酒瓶,嗔怪丈夫,「看你今天這麼高興,就象中了頭彩一樣!」
「比中頭彩還要高興,我見到了夢寐以求的老朋友!」丈夫因為過分激動而熱淚盈眶,「今後我的人生之路,就會完全改變了!」
她當然知道丈夫說的是啥,她也對那一天充滿了期待。只是沒想到在此之前,還要遭遇許多不測。這天下午她正在家裡洗衣服,丈夫突然坐車回家,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塊水紅色蜀錦衣料,讓她去玉林路的一家裁縫鋪做旗袍。
「這料子太鮮亮,我做旗袍不合適吧?」她擦乾手,抖開衣料看了看,不大滿意。
「哎呀,讓你去你就去,還羅嗦啥?」丈夫急得在屋裡團團轉,又揮揮手說,「快,就讓司機小王送你去。你只要說是我的太太,裁縫就會明白怎麼回事兒。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等著……嗨,又不是真讓你去做衣服,這布料只是你送去的一個暗號!」
周素芬這才有些明白了,她顧不上換一件體面的衣服,就坐著吉普車趕到玉林,找到那家丈夫指定的裁縫鋪。這家鋪子門面不大,正對著一棟豪華的洋樓。周素芬已猜到這家裁縫鋪是地下黨的交通站,卻不知道鄧兆山就住在對面洋樓里,隨時都會透過窗簾觀察這家裁縫鋪里的暗號。他一見櫥窗里的模特兒身上掛出了這件水紅色的綢緞衣料,立刻就知道趙毅然有急事要見他,連忙趕到事先約好的地點——紅牌樓的一家照像館裡。在水銀燈背後的一間小雜屋裡,趙毅然果然在焦急地等候他。
「哎呀,真是十萬火急,還好你趕來了……」趙毅然趕快把情況說了一遍,「現在事不宜遲,我們今晚就要宣布起義。你能不能儘快跟地下黨聯繫,告訴我們起義後應該怎麼辦?去跟解放軍的哪個部隊接頭?」
鄧兆山這才覺得事態嚴重。據他推測,解放大軍有可能是從東面入川,離川西還遠著呢!78師起義後應該何去何從呀?看來那位副師長說得對,或許只能讓他們先跟孟司令員的游擊隊接頭了!幸虧臨工委早有預見,讓游擊隊在城裡也留下了交通站,那個做飯的肖大媽就是交通員,她能把消息及時地送到游擊隊裡……
「老鄧,別再猶豫了,我這也是萬不得已啊!」趙毅然看了看表,又在催他,「天快黑了,我必須在六點半之前趕回師部,我們預計在八點鐘之前開始行動。九點整,全師就一起開拔……你快說說,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好吧,你先回去,按你們的計劃開始行動。」鄧兆山果決地說,「我在八點半之前一定會趕到你們師部,再把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通知你們!」
「也只有這樣了!」趙毅然緊緊握住他的手,期待地說,「你可一定要趕來呀!我們這支隊伍幾千號人的前途和性命,可就擔在你身上了!」
「你放心!」鄧兆山拍拍他的手背,堅定地說,「共產黨決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從照相館裡出來,時間還有一點富餘,趙毅然又趕回家裡想接走妻子和一對兒女。周素芬倒是已經回來了,但今天學校里恰巧有活動,9歲的女兒和7歲的兒子都沒能按時回家,周素芬也正急得團團轉,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夫妻倆在門口等了很久,一雙兒女還是沒回來。趙毅然看著夜色將至,街燈已現,真是心急如焚!妻子和他是青梅竹馬,兩人感情一向很深,今天如捨棄她而走,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那幫軍統特務江占庭之流,肯定不會放過他的家人!
「算了,你還是自己先走吧!」眼看時間緊迫,周素芬當機立斷對丈夫說,「你在這裡多呆一會兒,就多一份危險!我和孩子不要緊,我們會想辦法逃走……」
趙毅然也知道不能再等了,就叮囑妻子帶著兒女先躲到鄉下,以後他會去找他們。周素芬淚流滿面地把丈夫送上車,不知道就此一別,一家人還能不能再見面?
趙毅然又跳下車,給妻子拭去淚水,將她擁在懷裡安慰道:「別擔心,成都就要解放了,我們還會打回來的!那時候,我們就永遠不分離……」
賢慧的妻子點點頭,強忍淚水推開他,「你快走吧,他們還在等你……」
趙毅然上了車就吩咐司機開快點,在師部,還有一場「鴻門宴」正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