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因為這次應考，明夫人與兒媳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常去逼盧蕊，讓她勸納蘭往仕途努力，盧蕊卻不完全聽她的，於是明夫人收買了盧蕊的侍女青青。

  青青本是個陪嫁丫頭，知道自己的將來無非嫁個下人而已。她曾對我最好，跟我最親熱，常來我的房間和我聊天，人前背後有意替我說話，天冷時給我送被蓋，生病時給我送雞湯……諸如此類的事發生過好幾次。在關係盤根錯節的相府中，我起初還為這份革命友誼沾沾自喜，後來卻有些明白了，不禁渾身起雞皮疙瘩！於是我有意疏遠她，硬起頭皮迎接了很長時間她那幽怨的眼神，這事兒才算過去了。

  現在明夫人卻對青青許願說，只要她肯聽自己的話，今後就可以讓她嫁給納蘭作妾！天哪，這在當時，應該是丫頭們的最好結局了，青青怎麼能不聽她的話？於是盧蕊的一舉一動，便都在婆婆的監視之中了！

  這還不算，明夫人又把盧蕊叫到她念經的佛堂，好好教訓了一番。

  她問兒媳說你信佛嗎？盧蕊順著她說額娘既然信，兒媳也該信吧？明夫人便敲了一下木魚說：在這個府上，我就是佛！我說的話，沒人敢不聽！盧蕊連忙低頭稱是。明夫人又說你明白就好。老爺一直希望，大少爺今後能出人頭地，成兒也是個難得的人材，不上朝為官太可惜了！現在殿試逼近，老爺讓他趕快習讀文章，準備應考。我要為成兒多念幾句佛，你也該幫著你丈夫往這方面努力，否則你就不是我的好兒媳！

  在這番高壓下，盧蕊並沒想到自己，她關心的是丈夫的身體。納蘭有病眾所周知，日夜苦讀也未免辛苦，盧蕊看了很心疼。雖然她覺得公子寒窗十年，該有個好結果，但她卻不願勉強他。於是晚上乘涼，我就在西花園裡看到了這溫馨的一幕……

  

  當時樹下放著一椅一幾，納蘭坐在樹下抬頭望月，悶悶不樂。

  盧蕊輕輕走近他，問：公子你怎麼啦？又在看天上的星星？

  納蘭嘆了一口氣：我是在望月……盧郎，你看月兒上，那一團陰影是什麼？

  盧蕊也望了望月亮，頓悟地笑道：那正是蟾宮、銀兔和金桂……

  納蘭苦笑道：人們總把殿試金榜比做蟾宮折桂，有誰想過那背後的陰影？

  盧蕊理解地勸道：那就別想它了！公子，殿試在即，你也該……

  納蘭打斷她：今晚別提這個！盧郎，花好月圓，咱們來對對子吧？試試你的才華！

  盧蕊微微一笑：盧郎有何才華？讓公子見笑了。

  納蘭興致勃勃地移了一下椅子：別謙讓了，盧郎，你來出上聯！

  盧蕊看了看月光下的那棵樹，突然笑道：這是梧桐樹吧？有了，「移椅好桐同望月」，公子，請對吧！

  納蘭想了想，楞住了：這，這可真不好對！移椅和桐同，都是同音異聲……

  盧蕊抿唇一笑：公子若對不出，也別讀書了，就在這月下桐下好好想想吧！

  她翩然走開，納蘭不由地怔住了。我也看得興致勃勃，難道新婚燕爾都過了，盧小妹還要來個三難新郎？我這才理解了納蘭被後人津津樂道的那句詞：「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這賭書聯對、潑茶消酒、「並吹紅雨、同倚斜陽」，正是古時候文人夫妻的一大樂事，也是他們共同的精神追求和真摯的心靈交流。在一個沒有電視沒有電影沒有酒吧沒有歌舞廳的年代裡，那真是無比珍貴，也是他們最大的慰藉。

  當晚在月下，第二天在書房裡，公子都是苦思冥想，口裡還一直念道：「移椅好桐同望月？移椅？桐同？」整整一天過去了，直到傍晚他還沒對出來。

  我替他著急，就勸道：公子，對不出別勉強，輸給你老婆，傳出去讓人笑話……

  納蘭不聽我的，仍在苦苦思索。我知道他很要強，也就不勸了，反過來幫他出主意想辦法。沒想到名震古今的大才子大詞人，居然被他老婆丟翻了！

  天快黑了，盧蕊走進來看看我們主僕二人，不由地笑道：為何不點燈？

  我忙去桌上點燈，房間裡這才明亮起來。

  盧蕊又看看納蘭，笑道：公子，這對子你還沒對出來？

  納蘭也看看燈，突然醒悟地叫道：有了，「等燈良宿（讀「朽」）休讀書」！對不對？

  盧蕊點頭笑道：公子對得好。可這幅對子的含意，你是否想過？

  納蘭怔住了：原來你在勸我，別再讀書？你真是用心良苦！

  我也覺得自己太傻。瞧人家多聰明！心理素質也好，被婆婆為難成那樣，還來費盡心機地苦勸夫君。唉，這就是淑女呀，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我算心服口服了！

  盧蕊含淚說：我是看你讀得太辛苦了，身苦，心也苦……才想勸勸你！

  納蘭熱淚盈眶，急忙抓住她的手：盧郎，我明白了……

  盧蕊輕輕嘆道：不，你不明白……公子，我常想你和我，為何不生在那小戶人家？雖然這一生只能圖個安康溫飽，但一家人團圓美滿，其樂融融，那才是最大的福氣！

  納蘭深感意外地看著她：盧郎，沒想到你竟有這樣的想法？

  盧蕊苦笑著：公子不知道，其實盧郎自己，並不希望公子去朝中做官，只希望我們夫妻二人，能永遠廝守，享受到平凡人的幸福！

  納蘭輕輕摟住她，感嘆地說：盧郎，你也是我的知己！

  納蘭與妻子的感情，從此又近了幾分。我看了也挺感動，瞧這貴公子當的！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卻能淡薄榮華富貴。這番至情至性，難怪會深得王國維先生的賞識與讚嘆：「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