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個炸雷
2024-10-04 09:15:38
作者: 李佩甫
呼國慶跪在了那座茅屋的門前。
沒人要他跪,是他自己要跪的。
市里審查了他一月有餘。突然之間,審查取消了,他被放出來了。他當然知道,在關鍵時刻,是呼伯又一次救了他。
在這件事上,應該說,呼天成與李相義是做了「交易」的,這是一筆無法言說的交易。就在李相義從呼家堡走後,呼天成就給省城打了電話。緊接著,省報不再發表批評許田的文章了,省行也不再緊著追查貸款的事了,還有,對許田的考核也就此打住……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在許田,李相義說話是算數的。是他親自找呼國慶談了話,而後又親自派車,把呼國慶送到了呼家堡。
一踏進呼家堡,呼國慶什麼也沒有說,就在那座茅屋前跪下了。
天真藍哪!呼國慶覺得眼皮上像是爬著一片虱子,很癢。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終於又看到陽光了。陽光很曝,眼前閃著一片光雨,那光雨像碎釘一樣,瀉在他的頭上臉上,十分刺目。他又趕忙把眼閉上,久久地,才又緩緩地睜開。他心裡說,出來了,終於出來了。
整整審查了他一個多月,他總算又嘗到自由的滋味了。自由,是多麼可貴呀!在這一個多月里,他幾乎把世上的事物全都想遍了。他發現,在平原,人是多麼的脆弱,簡直是不堪一擊。一切像在夢中一樣,他的人生,真有點像「鬼打牆」,走著走著,卻又走回來了……有段時間,他甚至萬念俱灰,再也沒有當年那種銳氣了。只有一條,是他牢牢把握的最後防線,那就是不說,什麼也不能說。
當他跨出那座小樓的時候,他的腿竟然有點發顫。在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說,快點快點。
當他跪下來時,他覺得他已無話可說……還說什麼呢?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渾濁的咳嗽聲。只見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門口,看了他一眼,卻又把身子扭過去了。
呼國慶終於說:「呼伯,我對不起您,我給您丟人了。」
呼天成背著身子,默默地說:「對不起我倒也罷了。你對不起這塊土地。」
呼國慶默然不語,他確實是無話可說。
呼天成嘆了一口氣,說:「國慶,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是兩次。為一個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呼國慶一聲不吭。他想,就讓老人罵一頓吧。
呼天成又說:「你知道你為啥會犯同樣的錯誤嗎?」
呼國慶仍是不吭。
只聽呼天成厲聲說:「因為你沒有信仰!」
呼國慶一驚,忙叫道:「呼伯……」
呼天成一擺手說:「你不用解釋。我看,你還是回來吧。我得把信仰給你種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後,又說:「國慶啊,我本來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為什麼要把你弄出來嗎?」
呼國慶心裡一熱,再次叫道:「呼伯……」
呼天成說:「也是為了這塊土地呀。」接著,他問,「國慶,接受教訓了吧?我要你記住,無論到什麼時候,鍋都是鐵打的。」
呼國慶默默地點了點頭。
接著,呼天成慢聲細語地說:「國慶啊,你是聰明人,可你的聰明沒用到正經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呼國慶一直低著頭,靜聽老人的教誨。
不料,呼天成卻沒再多說什麼,他話鋒一轉,卻有些悲涼地說:「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
呼國慶心裡一怔,忙抬起頭,呼伯從沒有這樣叫過他,現在,他突然這樣叫他,呼國慶竟陡然產生了一絲警覺:「呼伯,您……」
呼天成說:「我老了,腿都鏽了。幹不了幾年了。」接著,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考慮很久了。呼家堡缺個接班人哪……」
呼國慶忙說:「呼伯,在呼家堡,是沒有人能取代您的。誰也取代不了您。」
呼天成又擺了擺手說:「我不是這意思。時間不饒人啊。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國慶抬起頭,茫然地望著老人……
呼天成卻突然說:「這就是我保你出來的根本原因。」
呼國慶一愣,說:「我?」
呼天成說:「大才小用了?」
呼國慶忙說:「不是,不是。」
這時,呼天成說:「孩子,你知道你的電話,是誰告訴小謝的嗎?」
這次,呼國慶是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老人。
呼天成說:「是我讓根寶告訴她的。」
呼國慶呆呆地、張口結舌地說:「那、那……」
呼天成說:「我並不是有意要讓你栽跟頭。應該說,這是一次考驗。我怕你再犯同樣的錯誤,可你還是犯了。人年輕的時候,栽一兩個跟頭,是好事。到了一定的年齡,連犯錯誤的時間都沒有了。」
呼天成接著說:「現在,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說著,老人把褲腿揪起來,讓呼國慶看了他那發黑髮紫的雙腿,接著說,「孩子,我得了絕症了,活不了幾天了。本來,我這腿四十多歲就該發作的,我一直堅持練功,可以說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現在,我的時間不多了……」
聽了這話,呼國慶更是吃驚地望著老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呼天成很嚴肅地說:「這是一塊淨地。也是一份事業。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種下的。現在到處都在腐爛。外邊的腐爛我們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這一塊淨地。實話對你說,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慮來考慮去,也只有你能撐起來。你是栽過跟頭的。只要不再走斜,還是可用的。我帶你一年,以後,呼家堡就靠你了。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也是我惟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這裡,用你的身家性命保護好這塊淨地。當然,我也給你說清楚,也有這樣的可能,我也許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資格……」
呼國慶遲疑了一下,說:「呼伯,您能不能讓我考慮一下?」
呼天成說:「可以,你考慮吧。我給你三天的時間。」
不料,就在第二天,謝麗娟匆匆趕來了。她也是剛剛放出來的。放她的時候,還有一個條件。要她三天之內離開許田,走得越遠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來了。
一身艷裝的謝麗娟一頭闖進了呼天成的茅屋,當她看到呼國慶的時候,二話不說,拉上他就走。她說:「國慶,咱走,你跟我走。」
呼國慶看了看她,說:「你走吧。」
謝麗娟說:「走啊。離開這裡。這是一塊醃人的土地,你不是不知道。」
呼國慶仍重複說:「你走吧。」
謝麗娟氣了,說:「你是人嗎?你還是不是人?還有沒有做人的骨氣?」
呼國慶不吭。
謝麗娟說:「國慶,你再想想。這是個什麼地方?你不是說,世界很大嗎?你不是說,這是一塊無骨的平原嗎?你不是說……」
呼國慶仍然不吭。
謝麗娟說:「我再問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
謝麗娟盯著呼國慶看了一會兒,突然勾下頭去,貼近他的耳朵小聲地說了一段話。誰也不知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見呼國慶眼裡先是露出了詫異的目光,繼而,他抬起頭來,慢慢地轉過臉,驚訝地望著謝麗娟……
這時,天上突然響起了一個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個什麼徵兆啊?
呼國慶怔住了。
謝麗娟也怔住了。
茅屋裡,晃動著一個巨大的背影……
當天晚上,呼天成突然發起了高燒!
消息傳出後,人們全都擁出來了,所有呼家堡的人全都擁到了村街上,靜靜地等待著呼伯的消息。
人們憂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麼活呢?!
後來,幹部們急匆匆地從茅屋裡跑出來,邊跑邊喊:「狗!哪裡有狗?!呼伯想聽聽狗叫。」於是,就有人飛蜂一樣地開車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終於把狗牽來了。可狗只叫了兩聲,卻又很快牽走了。因為那是一隻從派出所借來的狼狗……
就在這時,村里惟一的老閨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來,她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地說:「呼伯想聽狗叫,我就給他老人家學學狗叫!」於是,她竟然趴在院門前,大聲地學起狗叫來……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而後,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著徐三妮學起了狗叫!
在黑暗之中,呼家堡傳出了一片震耳欲聾的狗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