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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窄過道兒」

2024-10-04 09:13:43 作者: 李佩甫

  那是一個乾澀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裡,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後又有人丟了性命。

  起因是因為德順的耳朵。

  德順的耳朵是被「窄過道兒」咬掉的。

  「窄過道兒」名叫於鳳琴,是村西頭王麥升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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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女人沒有別的毛病,就一樣,人太精明,幹啥事都算計,不吃虧。在平原,這叫做「強糧」。「強糧」這個詞在字典里是沒有的。這個詞所表述的僅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人們看在眼裡的日常行為方式,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作風,有著事事占先的意味,這裡邊還含著叫人看不慣的霸道和蠻橫。平原上還有這麼個歇後語,叫做「心重的人個矮——墜的了」。這兩項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給框定了,於鳳琴就屬於這種心思重的「強糧」女人。說起來,她的個兒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幹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就曾為分地大鬧過一場。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時候,她偏說,牲口犁的溝偏了一麥葉兒,向了鄰近的槐家。一麥葉兒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溝,把那一麥葉兒犁回來。她堵著槐家的門,一罵就是三天,罵得槐家女人說,就讓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讓她多占了一麥葉兒。

  都說她「強糧」,卻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後河意識」。於鳳琴是從後河嫁過來的。歷史上,後河人多地少,地是莊稼人的命,沒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後河人血脈里就饞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後河,這個字就換了,換成了一個「饞」!可沒人知道她是饞地,人們看在眼裡的是她「強糧」。這就牽涉到後河人的又一個特點。

  後河人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做小買賣的多。由於地少,後河人出來做小生意的就格外多。那時候,只要是從後河出來的,不管男女老幼,一個個都是掂秤桿的。那時,串村收破爛的是後河人。賣針頭線腦的也多是後河人,你想,做的是小買賣,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兩兩計較」了。所以,她的「強糧」、她的「猴」,都是有歷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時候,糧食緊缺,這女人又有了算計,她每天去食堂打飯時,總是少拿一兩飯票,到了打飯的窗口,她總是扭過頭臨時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兩飯票,誰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人只借一次,從不重複。她借你一兩飯票,你怎麼要呢?自然是沒法要。這麼一來,村里兩千多口人,她一人一兩,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這是一個很偉大很刁鑽的算計,在那樣的困難時期,她的三個兒子,大孬二孬三孬,一個也沒餓著。平時就更不用說了,她借這家一棵蔥那家一把鹽,從不還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麼,她是不會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來的時候。於是,村里人送她一個綽號,叫「窄過道兒」。那就是說,無論多寬的路,到她跟前,你就過不去了。

  德順跟「窄過道兒」的矛盾,是由於蓋房引起的。

  德順家有個兒子,叫運來,人很老實。運來早些年說下了一房媳婦,是個娃娃親。可是,到了娶的時候,人家卻死活不過門。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間破草房。那媳婦說,房子不蓋,她就不進門。這麼一來,可就苦了德順了。為了把媳婦娶進門,德順決定翻蓋他家那三間房子,把土坯換成磚牆,麥草換成小瓦。那時候,這是一個很艱巨的工程。德順家為實現這個計劃已經準備了五年了。在這五年裡,德順家沒吃過一頓肉、沒吃過一個麥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數著過的。到了料備齊的那一天,德順的背已經駝了。如果德順的背不駝,「窄過道兒」是不會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順個大,「窄過道兒」是小個子,她躥一躥也夠不到他的。

  臨到蓋的時候,「窄過道兒」並沒有說什麼。兩家臨著一道院牆,那院牆一扒,「窄過道兒」並沒吭聲。打地基時,「窄過道兒」還是沒有吭聲。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壘牆時,「窄過道兒」站出來了。「窄過道兒」說:「老德,你先別蓋哩,你那牆壘得不對!」德順說:「咋不對了?我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對了?」「窄過道兒」說:「你多壘了一尺五。我一直看著呢,就看你咋壘。」德順氣了,說:「我這是老宅,我想咋壘咋壘,你管不著。」「窄過道兒」說:「我咋管不著?!我咋管不著?!你沒留滴水,你得給我留下滴水!」德順也不會說話,他只會說:「我這是老宅!我這是老宅!!」不料,說著說著,「窄過道兒」就衝上來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剛壘了三尺高的牆扒了一個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說:「你壘,我就叫你壘不成!」德順簡直氣暈了,他罵道:「我操!這是明欺磨人呢!」說著,就像蛋兒一樣滾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裡還拿著一把瓦刀呢。這時,只聽「窄過道兒」高聲叫道:「殺人啦!殺人啦!」接著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給我出來,今兒個,他只要敢動我一指頭,恁給我捋他!」說話間,「窄過道兒」的三個兒子,虎洶洶的,全都跑出來了。德順一看,氣傻眼了,嘴裡說:「我操啊,我操!」大孬就說:「你罵誰哪?!」德順說:「我罵我哪,我操!」事情就這樣僵住了。

  後來,村裡有人給德順出主意說,白天她不讓蓋,你就夜裡蓋。趁她不防的時候,你只管壘,只要壘起來,她就扒不了了。德順就趁晚上偷偷地壘。誰知,「窄過道兒」一直注意著呢,只要一壘到三尺高的時候,她就跑出來了,又是「咕咕咚咚」給他扒了!壘了三次,扒了三次!最後一次,德順氣瘋了,撲上去拽她,不料,剛到跟前,「窄過道兒」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這麼一咬,德順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把推到了胸脯上。「窄過道兒」一下子覺得她被「流氓」了,頓時惱羞成怒,就那麼死咬著他不鬆口,生生咬掉了德順半個耳朵!

  這麼一來,事鬧大了。德順的半個臉都血糊糊的……呼姓人不願意了。德順的本家紛紛站出來指責「窄過道兒」。「窄過道兒」也不是善茬兒。於是,她跳起來哭喊著說:「不要臉哪,他抓我的『蜜蜜』(奶子)!他抓我的『蜜蜜』!」聽她這樣一喊,事情複雜了。王家的人也不願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眾多。往上說,麥升爺弟兄三個,麥升爹兄弟四個,麥升又是弟兄四個。下邊,於鳳琴這一茬兒的妯娌們,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杈杈的這麼一分,勢就重了。事情一鬧起來,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裡都掂著傢伙,雖然人們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場是很鮮明的。就聽兩家人在對罵:

  「狗!狗咬耳朵!!」

  「驢!驢抓『蜜蜜』!!」

  這本來是鄰里糾紛,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話,是不會鬧到這一步的。可呼天成剛好去大寨參觀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來的時候,德順那半個耳朵已經成了風乾的臘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舉出來的長輩萬發爺出面找了呼天成。萬發爺的鬍子都白了,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來到呼天成家,說:「天成,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氣地說:「萬發爺,你放心吧。我管,我管。」接著,王家輩分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門了。三奶奶不但輩分長,還一手托兩門,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車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進門就說:「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著說:「三奶奶,你這麼大歲數了,來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為這件事,呼天成一連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當他走出茅屋的時候,他僅說了一句話。他說:「看來,地是該鋤了。」

  於是,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的社員大會。他在會上說:「首先,我要聲明一點,我是為全村人當家的,不是光為呼姓人當家的。所以,我絕不會偏這個向那個,這一點,請老少爺們兒放心。」接著,他又說:「村里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全村人的恥辱!為啥會出這樣的事?叫我看,就是一個字:『私』字。就是這個『私』字作怪!今天,咱們先不斷是非,先清清倉,鬥鬥這個『私』字,而後再講如何處理的問題。最後,究竟如何處理,由大家討論,大家拿意見。」

  就從這天起,一場鄰里的糾紛變成了呼家堡的「鬥私批修」運動。這場運動的口號是:「狠斗『私』字一閃念,開展思想大掃除!」這個口號還不是呼天成想出來的,是呼天成召開了那樣一個會議之後,由村里一個青皮後生想出來的。當呼天成召開了那次會議之後,不知為什麼,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動!他們夜裡甚至都睡不著覺了,不斷有一些新的想法湧現出來,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匯報。呼天成當然很支持,也不斷地鼓勵他們幾句。實際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鄉村里,斗「私」是最容易的。說起來,誰沒有私心呢?人人都有私心,可都認為別人有私心,卻從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的私心最大。這是一種新的演出,是一種晾曬靈魂的方法。呼天成心裡說,曬一曬好哇,就讓他們曬一曬吧。

  在那些日子裡,全村一個個喜氣洋洋,人們就像是過大年一樣。最初還是全村人聚在一起開大會。很快就有人提出來,說這樣開不「科學」。說應該是「男勞力」在一塊開,「女勞力」在一塊開,因為「男勞力」跟「女勞力」幹活不在一塊,不了解情況。另外,男女在一塊,七叔八姨的,都礙著輩分、面子,不好說。於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議,讓男女分開,「男勞力」一個會場,「女勞力」一個會場。

  「男勞力」的會場設在麥場裡。開初,自然是先讓德順「斗私」。男人們心大些,德順又是個綿善人,平時,大夥對他意見也不大。所以,說的時候,還讓他坐著說。他也就是講講蓋房的經過……後來,有些青皮後生說,「斗私」哩,應該站起來!他就站起來說,他的背駝了,是個羅鍋,站起來也沒多高,腰彎在頭上,就像開鬥爭會一樣了。這樣,講著講著,就說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說到這裡,大夥才激動起來,就讓他交代「活思想」。德順交代說:「我沒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沒想摸她的『蜜蜜』。她一窩子孩子了,我會想她的『蜜蜜』嗎?蓋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讓蓋,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把推到那兒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兒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兒的……」有人說,說說你當時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兒了?!德順就交代說:「我當時啥也沒想,就想著蓋房,一門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兒我也沒想,推到那兒一軟,我就知道一軟,我的手就縮回來了。哪丈人說一句瞎話!……」有人說,說說那「一閃念」,你那「一閃念」是啥?德順說:「那『一閃念』就是個軟,沒別的,就覺得軟乎乎的,怪熱、熱、熱一點。心裡頭也顧不上想別的。人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說我會想別的嗎?」「蜜蜜」也就說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說了。男人到底大氣些,也就是說說罷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懶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個個掂了出來,每掂出一個,就讓他也站起來,跟德順站在一起,聽大夥數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孫布袋。

  會開到第七天的時候,德順受不了了。夜裡,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門口哭起來了。他說:「天成哇,我就蓋個房,能犯多大錯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裡,小聲安慰他說:「德順叔,你可別想不開。開會是『斗私』哪,也不光是你一個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寬心,你啥錯也沒有。不過,我交代你這話,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德順聽了這話,心才放到肚裡了。他連連點頭說:「不說,我不說。」

  「女勞力」的會場設在果園裡。這是最活躍的一個會場了。在鄉村,女人幾乎是由男人管著的,女人一直受著男人的壓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開後,那本性就徹底地顯現出來了。平原上有句俗話叫「三個婦女一台戲」,就是講女人一旦聚在一塊的時候,那「瘋」勁是剎不住的。人們是多麼喜歡鬥爭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鬥爭性是最強的,也是最徹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樣的瑣碎,那樣的漫長,那辛勞一天天、一年年地重複著,重複得叫人麻木。那從做姑娘開始就在夢中一次次出現的遐想,眼看著一日日地破滅了,剩下的還有什麼呢?現在,她們也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在這裡,鬥爭變成了一種對平庸的宣洩,變成了對別人進行窺視的正當行為,變成了公開攀比的一個場所。這是一個多麼好的戲台呀,那演出又是多麼貼近生活、貼近於眼前的實際。那貼近讓人不由得興奮!張三就是張三,李四就是李四,當她們站出來亮相時,那許許多多個圍著鍋台轉的日子在這裡一併得到了化解。

  「女會場」一開始就異常激烈,當最先「斗私」的「窄過道兒」立在會場前邊的時候,會場後邊居然傳來了一陣婦女們的喧鬧聲!她們用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臉,高聲嚷嚷道:「看不見!看不見!」「窄過道兒」的個子的確是矮了一點,但這嚷嚷也純是為了取樂,是一種說不出口的「幸災樂禍」。於是,就有那些較潑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個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說:「站上去!」「窄過道兒」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麼一個窄窄的小板凳上,開始「狠斗『私』字一閃念」了。

  她說:「他是個男子大漢,俺是個娘們兒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俺的『蜜蜜』,俺也不會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沒等「窄過道兒」把話說完,就有婦女高聲說:「不要光說人家。檢查自己!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斗私就是要檢查自己。人家的事讓人家說!」「窄過道兒」只得重新又說:「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對。可他不摸俺的『蜜蜜』,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懷裡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著,會場上又傳來一片紛亂的嚷嚷聲:「說說你自己!你就沒一點私心?!你的私字還小嗎?!」

  揭發的時候到了。當站在小凳上的「窄過道兒」再次抬起頭時,她才發現,村裡的女人們是多麼恨她!她的人緣是多麼的壞呀!尤其是女人們的記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鄉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來體現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們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視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裡都有一本帳,現在帳本徹底地攤出來了!每一個上來揭發她的女人都義憤填膺地指著她的鼻子說: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了俺一兜麥黃杏!晌午頭,你摘倆還不中?硬是摘了一兜!而後就問她有沒有?「窄過道兒」只好說,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時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搶到俺的前頭,把那一堆搶走了!而後問她有沒有?「窄過道兒」勾著頭說,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鋤地的時候,你說你心口痛,賴在地上不起來,那地叫我給你鋤了。後來分菜瓜的時候,你頭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說,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過道兒」流著汗說,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鬧氣,恁三孬還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來就給俺小保一耳光!打得俺孩兒哇哇直哭,你咋恁鐵哩?!某年某月某日,隊裡分紅薯的時候,你用一隻腳偷偷地頂住地磅板,三百斤紅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這事有沒有?!……

  接下去,上來揭發她的婦女就越來越多了。開初還是一些旁姓的婦女上來揭發,到後來的時候,她的同宗的嬸子、大娘,她那些近門的妯娌們,還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個個上來了。她的「強糧」,也不止一次傷害過她的親戚們,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細屑,那些瑣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這麼一步步地勾出來了。最後一發「炮彈」是她的大嫂射出來的。

  在會議上,她大嫂一直沒有吭聲。在妯娌之間,她們兩人是比較近的,也經常在一起說些閒話。可在這樣的會場上,她大嫂也終於忍不住了。平日裡,這是一個很老實的女人,從沒跟人計較過什麼。可她坐著坐著,突然把手裡的麻線一收,歪著大腳片子跑上去說:「麥升家,論說咱是妯娌,我不該說你。可你干那事,老短!那一年,你說懷慶那話是啥?你自己說吧……」就是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於鳳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從小凳上栽下來!只見她兩眼一閉,滿臉都是淚水!她沒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會上來揭發她。就在這時,下邊的女人們齊聲嗷嗷道:「說!叫她說!」於是,她的醜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隱秘處也被人一樁樁地拽了出來。那個被人叫做「窄過道兒」的綽號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們似乎是越說越氣,越想越惱。說著說著,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們上來後,「呸」一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著就往她臉上吐!婦女們異口同聲地說:「吐她!吐她!」

  世界無小事。小事是經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發出來。會開到第八天時,「女會場」就開始「籮面」了。「籮面」可以說是呼家堡女人的獨特發明。也只有女人們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來,先過「粗籮」,而後再過「細籮」。「粗籮」是八個女人籮,前邊站上四個,後邊站上四個,前邊站的人把她推過去,後邊的人再把她推過來,就這麼像籮面一樣推來推去地籮她;過「細籮」就不一樣了。「細籮」是周圍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齊上手,轉著圈籮她,你把她推過來,我把她推過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樣,在人群里搡來搡去……這是一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呀!女人們臉上紅撲撲的,一個個「呀呀」地叫著,齊聲發力,一次次奮力地把「窄過道兒」推出去!還有的女人在袖筒里藏著納鞋底的大針,籮的時候,冷不防偷扎她一下,扎得她嗷嗷直叫!沒過多久,她就被「籮」成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了……

  會開到第九天,突然有一個女人站出來說:「這是啥會?這是『斗私』會。開著會納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們再一次興奮起來,立時,一個個高聲嚷道:「算!算!!」

  於是,那些一邊開會一邊納鞋底子的女人們,個個都慌得像兔子一樣,趕忙往腰裡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來了。這樣子被拽出來的女人,一上來就先讓她過「籮」!過了「粗籮」過「細籮」,過完「籮」再讓她「亮私鬥私」……這樣一來,會就開亂了。不斷有人被拽上來,拽上來一個,眾人七嘴八舌地揭發之後,就又連帶住了什麼人,於是下一個又被拽出來了……結果,「鬥私批修」會成了一條鎖鏈,它幾乎給全村人都套上了繩索!它先是消解了人們的親情,分化了族人之間的血脈關係,讓彼此之間產生了嫌隙和仇恨。而後又讓人在激動中發瘋!就像是戲台上的演出一樣,到了一定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已經沒有一個好人了。

  臘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這樣的「鬥私批修」會,一開始的時候,她是很激動的。斗「私」嘛,就是要讓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頭兩天,她也跟著那些婦女們一塊吆喝。可開著開著,她就有點受不了了。說起來,她是村裡的赤腳醫生,一天到晚給人看病扎針,說話又好聽,所以,她沒有得罪過什麼人,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被人拽出來過。可她一看是這樣的陣勢,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檢查自己,她發現,一旦讓她站出來亮私的時候,她會比狗屎堆還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點出來,她還怎麼活人呢?況且,還要過「籮」,她實在是無法忍受……就這樣,她成了呼家堡惟一對「斗私」提出疑問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時候,臉都白了。

  她說:「我是不是也要把心裡想的說出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說:「不用。」秀丫一下子哭起來了。她哭著說:「天成,誰沒有私心?你沒有私心嗎?」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說:「有。」秀丫就說:「要這樣坦白下去,有一天,也會弄到你的頭上!」呼天成定定地說:「我知道。」秀丫流著淚說:「我求求你,不要這樣了,再不要這樣了。會再開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說:「這樣的會,主要是樹正氣。會上說什麼,你也不要太當真。會嘛,也得有始有終,再開兩天吧。」秀丫說:「那,開會就開會,怎麼還『籮』人呢?!」呼天成說:「我已經批評她們了。報上不是說了,要觸及靈魂,不要觸及皮肉。」

  這一次,「窄過道兒」於鳳琴真正是觸及到靈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過道兒」,可她卻自己走到「窄過道兒」里去了。臘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掛在了果園的樹上。

  一個人認識自己是不容易的,這一回,她是認識自己了。她曾是一個多麼「強糧」的女人哪!可到現在她才發現,她所爭的、占的那一點點、一點點的便宜,其實是極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人!換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呢?!她是反省過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覺得沒臉活。旁姓女人吐她、籮她,她認了,可親一窩的妯娌們也吐她、籮她?!她的嫂子們、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個個上來吐她籮她……錯也罷,罪也罷,她實在是受夠了;回到家裡,男人也給她白眼。男人麥升說:「你咋弄到這一步呢?一家都跟著你丟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約也從會上聽到了什麼,一個個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於鳳琴有很多個晚上沒有合眼了,她眼裡的淚也已經流幹了,想來想去只覺得路已走到了盡頭,咋也沒臉再見人了。於是,在黎明時分,她獨自一人提前來到了會場上,又默默地、習慣性地站在了那個小板凳上。一冬無雪,天是那樣的藍。當她蹬掉腳下那隻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時,她的靈魂已飛上了藍天,就在這一剎那間,她突然發現:天地是那樣的寬廣啊!

  當婦女們最後一天來到會場上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於鳳琴掛在了樹上!

  一個「強糧」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時,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藍布衫,那布衫很勉強地罩在棉襖上,肩頭上打著一個新縫的補丁。這大約是她惟一一件乾淨些的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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