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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06:58 作者: 張策

  怯懦也許是一個人的天性?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只在心裡把這答案小心地遮掩著,不讓任何人看到。

  小時候他怕黑,怕打雷,怕毛毛蟲,怕老鼠……大人們常見他怯怯地依偎在父母身邊,睜著一雙清澈而憂鬱的眼睛,像只受過驚嚇的小獸,便搖搖頭說:「這孩子,小可憐兒似的。」

  他的父親,一位弱不禁風的工程師,推推眼鏡說:「這孩子就是膽小。不過膽小也好,不必擔心他惹事。」

  每逢此時,溫柔的母親總把他摟緊,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髮。

  他的頭髮很軟,很稀疏。

  他覺得母親的手柔若無骨,像暖暖的微風拂過。他雖然還小,卻從內心感到一種安謐。

  偏偏歷史不讓這安謐持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父親有一天回來,眼鏡沒有了。他第一次看見不戴眼鏡的父親,那微凸的眼睛使他後退了一步,藏到母親身後。父親苦笑了,揉揉腮上的一道道傷痕,疲憊地倒在椅子上。他聽見母親問:「他們打你了?」他聽見父親回答:「別說了……別嚇著小鷗。」

  可沒幾天之後他偶然看見了在台上「坐飛機」的父親,他開始做噩夢。

  

  從那之後,他變得孤獨。

  父親其實是個普通的人,可他所在的單位卻偏偏也是個極普通的單位,揪不出牛鬼蛇神,也沒人有海外關係,個把「走資派」其實都是當年和大伙兒一塊創辦工廠的窮哥們兒,鬥起來也沒什麼勁兒。於是父親這個全廠唯一的工程師、「臭老九」便成了「活靶子」。他也成了全體家屬中唯一的狗崽子。

  工人畢竟是質樸的。鬥來鬥去,他們便厭倦了,工程師便依然成為工程師,他們仍然來向他請教技術問題,來和他閒聊,和他一起喝兩杯。然而,工程師卻永遠不是原來的工程師了,那種溫馨的安謐也永遠消失了。

  在批鬥會上,嚇破膽的父親交代他曾經有個情婦,是他大學的同學,他們睡過覺……在工人們的鬨笑聲中他的母親捂著臉跑了,從此再沒有用那柔軟的手撫摸過他。

  他在冰冷的氣氛中慢慢長大。

  他更孤獨了,也更膽小了。他怕聽人們的鬨笑,他怕人們叫喊。他神經質地避開人群,總是孑然一身地徘徊。

  後來,他參軍了,當了工兵。

  上前線之前他接到母親的來信。信中母親冷漠地告訴他:父親已病入膏肓,沒有幾天熬了。她「今後只有一個親人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封信,當他俯在草叢中,盯著第一根被他發現的、細如髮絲的地雷絆線時,他顫抖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冷汗濕透了他的衣衫。最後他只得承認自己失敗了,還沒有去戰鬥就失敗了。

  他的指揮官在大發雷霆之後命令他在暴烈的南國驕陽下立正反省,位置就在從前線通向後方的小道旁邊。他木樁般地立著,看著大批的彈藥運向前方,又看著一批批傷員從前邊運下來。那是怎樣的情景啊!昨天還和他一起出發的、活蹦亂跳的小伙子,抬下來時已成了血人,失去的腿根處露著白森森的斷骨。他戰慄了,不是為戰爭的殘酷,而是為自己的怯懦。他深深地感到了羞愧。

  在烈日下,他站了整整一天。傍晚,指揮官來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怎麼樣?」

  他回答,「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指揮官毫無表情地問。

  「明白怎麼活,怎麼死。」他說。

  指揮官沉吟了片刻,狠狠給了他一拳:「你給我到前邊去死吧!」

  他晃了一下,頓時流下了眼淚,大踏步邁入上前線的人流。

  後來,當他的部隊換防下來時,他得到了一枚軍功章。像被火燙似的,他急忙把獎章還給了指揮官。

  「幹嗎?」指揮官問。

  「我不配。」他說。

  「混蛋!」指揮官當胸又給他一拳,「你自己還不懂?戰勝自己比戰勝敵人要難得多,可也有價值得多!」

  他又流淚了。

  「哭!哭!」指揮官怒喝,「沒出息!」

  他急忙揉揉眼睛,挺起胸膛。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人了。

  直到現在,他仍然懷念那位性格暴烈的指揮官。可惜,那個沒在戰場上倒下的漢子,退伍後卻查出了癌症,倒在了手術台上……

  這是命運?

  有多少人為了生活而失去生活,而活著的人又該怎樣生活?

  他時時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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