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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8:59:15
作者: 張成功
由獸變為人,要經過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的進化過程才能完成。而由人變為獸,一夜甚至幾個小時就可以完成。難道這是真實的嗎?劉振漢斜倚在沙發上,一杯又一杯地灌酒,頭腦中反覆思索著這句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名言,不停地質問著自己。對面牆上掛著他和聶明宇的合影,二人相擁相抱,真情洋溢。他瞪著發紅的眼睛凝視著,心一陣陣絞痛。他又吞下了一杯酒,一股辛辣和苦澀從嘴裡直流到心裡,牆上的照片在他眼前晃動起來:
從部隊復員後,他和聶明宇雙雙回到了故里。在返回家鄉的火車上,他顯得憂心忡忡。聶明宇了解他的心思,他的戶口在農村,等待他的出路只有一個,就是回到窮困的漁村苦度時日。聶明宇安慰他說,你不要為前途犯愁,我父親現在擔任縣工辦主任,我一定求他幫助你安排個工作。回到家鄉後,他們便各奔東西了。一個多月後,他正在家裡補漁網,聶明宇騎著自行車來了,把一張招工表遞到他手裡,他欣喜若狂,摟著聶明宇又蹦又跳。聶明宇真的幫他跳出了「農門」。在縣農機廠上了兩個月班後,他萌發了參加髙考的念頭,而那一年是允許社會青年參加高考的最後一年。聶明宇全力以赴支持他,知道他家在農村,根本就沒有經濟來源,便塞給他錢,塞給他糧票,為他購買複習資料。當他接到省警官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時,聶明宇比他還要激動。那天晚上,兩個人流了一夜的淚,互訴離別之情。他上學後,家在漁村的老母親主要是靠聶明宇照料。他假期回家時,母親一次次叮囑他:明宇是咱劉家的恩人,你這輩子都不能做對不起聶家的事……
母親的話在劉振漢耳邊轟鳴著,他的眼睛慢慢潮濕了,牆上的照片漸漸模糊起來。這時,王麗敏忐忑不安地走了過來,她被他絕望猙獰的表情嚇住了,張了張嘴,終究沒有敢問。
劉振漢「啪」地摔下酒杯,猛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直往門外沖。
王麗敏一把抓住他,顫著聲問:「你……你要去幹什麼?」
劉振漢沒答理她,狠狠甩脫她的拉扯,大步出門。
王麗敏顧不得跟兒子打招呼,跟著走了出去。
劉振漢來到聶明宇的住處,「咚咚」地砸門,嘴裡喊著:「聶明宇!聶明宇!」
孟琳正在屋裡親自下廚,聽到喊聲連忙出了廚房。聶明宇正欲上前開門。她拉住他,向他使了個眼色,嘴裡說著:「是振漢吧?這就來!這就來!」
她打開門,只見劉振漢黑著臉站在門口。於是略有些怯意地說:「振漢,進來吧,進來坐。」
劉振漢越過孟琳的頭看著屋裡的聶明宇道:「聶明宇,沒辦法,我們得談談!」
聶明宇淡淡地說:「早該如此。你說吧,是我出去,還是你進來?」他神態平靜地點上一根煙,悠悠抽了一口,將口中的香菸緩緩吐出。
這時,一輛計程車停在了樓下。王麗敏匆匆從車中鑽出來,看了一眼樓門前的警車,急急慌慌就往樓上跑。
樓上,孟琳走出門,拉著劉振漢的胳膊就往屋裡扯:「快進來,嘗嘗我炒的辣子雞!」說著便把他拖了進去。
聶明宇對劉振漢笑笑,然後把孟琳往臥室里推,道:「我和振漢單獨談談,你先迴避一下。」
孟琳有些不放心地輕聲叮囑:「明宇,你可千萬別衝動……」
「你看我衝動過嗎?」聶明宇頗不以為然。
孟琳不安地走進臥室。聶明宇把門從外面鎖死,緩緩轉過身來。他顯然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
劉振漢冷冷地盯著他。
「振漢,嗯……」聶明宇臉上堆出笑容,「好久不見了。」他說著逕自在沙發上坐下,卻故意不招呼劉振漢坐。
劉振漢似乎並沒有心思去計較這些,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明宇,我問你,你們公司的保安隊隊長去哪裡了?」
聶明宇略愣了愣,但旋即便恢復了鎮靜,有些茫然的樣子隨口反問:「哪個保安隊隊長?」
劉振漢一字一頓:「趙—志—剛!」
聶明宇扭了扭脖子:「趙志剛?印象不深了。這種事情問人事部的王經理比較好。」
劉振漢問:「王經理呢?」
聶明宇翹起了腿,晃悠著說:「振漢,咱這是怎麼了?現在是休息時間。如果這時候我連別人下班之後去幹什麼都知道,那我不成了神仙了?」
劉振漢慢慢走到聶明宇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也掏出根煙來點上,道:「現在是通訊發達的年代,能否麻煩你這位董事長幫我聯繫一下這個王經理,我要和他談談。」
聶明宇笑了,問:「振漢,你來就是為了一個趙志剛嗎?倘若真是如此,問題應該不複雜。」
劉振漢斜眼盯著他,屋子裡的氣氛沉悶中隱含著緊張。
聶明宇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劉振漢被他的神態弄得心火陡地上升,猛地提高音調道:「我來是弄清楚這麼多年到底是和什麼人打交道?是和一個善良正直的人還是和一個兇殘嗜血的魔鬼稱兄道弟?」
「振漢,你言重了。」聶明宇雙手抱著後脖頸,向後仰靠在沙發上。
劉振漢深深吸了一口煙,竭力克制心底的惱怒,往聶明宇面前傾著身子,言詞懇切地道:「明宇,你如果現在把你的所作所為向我講明白,或許還有一些挽回的餘地。」
「什麼餘地?」聶明宇挺了挺身子,「死刑改死緩?還是無期改有期?」他說著,臉上湧出深深的無奈,「振漢,咱們是兄弟,十幾年都一起過來了,我勸你一句:我的事你就別再管了,你管不了。」他也傾過了身子,凝視著劉振漢,「真的。你看到了,我聶明宇這麼大的產業,說白了,它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每天掙二十塊,其中十六塊是別人的。你難道真的不理解嗎?我聶明宇只是一個網上的結,他們把我推到這兒,所以,我身不由己,騎上虎背你該懂吧?這裡面深了去了。振漢,以前的那個聶明宇其實在叢林裡就已經隨著那一槍死掉了,用一個時髦的作家的話說,你千萬別把我當人。你是刑警支隊長,你有你的職責,該怎麼査就怎麼査吧,我不會為難你,可你也別為難我。」
劉振漢被聶明宇的一番表白強烈地震動著,呆呆地瞪著他,不由自主地沉聲道:「你應該明白等待你的是何種結局!」
「這我已經考慮過了,只能命碰命了。」聶明宇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究竟會是什麼結局,你我現在下斷語都還為時過早。」他看著劉振漢眼裡漸漸迸現的火花,連忙補充,「請你不要誤解,我絕沒有威脅你或是貶低你的執法形象的意思。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即使我讓你査清楚,別人也不會答應的。」
劉振漢血脈賁張,對眼前的生死兄弟徹底絕望了,眯著眼睛,冷冷地掃視著他:「你是在跟劉振漢說話,還是和刑警支隊長說話?」
聶明宇聳聳肩:「有區別嗎?」
劉振漢道如果是和刑警支隊長講這種話,我會把它拿到法庭上去!」
聶明宇臉繃緊了。他伸出雙手道:「劉振漢,你是有能耐。有種,你現在就把我銬走吧。我早就活膩了,謝謝你成全我。」
劉振漢逼視著他:「別以為沒有人能治得了你。人作孽,天譴之。我為有你這樣冥頑不化自甘墮落的兄弟感到恥辱。」
「你把我當兄弟了嗎?」聶明宇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提高音調道:「正因為你沒有把我當兄弟,才會有現在這樣的結果!」
劉振漢身上也微微抖了起來,他霍地站起:「你讓我感到失望,聶明宇!」
聶明宇毫不退縮:「我早就有同樣的感覺了!」
劉振漢激動地在沙發前來回快步走:「聶明宇,你遲早會毀了聶家,毀了聶叔,毀了你身邊所有的人!你難道忍心看著愛你幫你的親人,都成為你的殉葬品嗎?」
聶明宇禁不住「嘿嘿」冷笑出聲,道:「我現在只看到你劉振漢在千方百計地要毀掉我,毀掉聶家,毀掉所有關心你的人!這難道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王麗敏站在半敞著的門旁,心驚膽戰地聽著屋子裡傳出的談話。
劉振漢在聶明宇面前站住,兩眼噴火地久久盯著他,雙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聶明宇手朝門口一伸:「刑警支隊長先生,請走吧,我不想再和你作這些無謂的爭吵了。」
劉振漢目光漸漸變得痛楚:「聶明宇,你現在如果不和我講清楚,我真的沒有辦法再救你了,你的下場只能是接受法律最嚴厲的制裁。」
聶明宇扭過臉去:「是嗎?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把我送進監獄?劉振漢你記住:你決不會看見我聶明宇蹲在那種冰冷潮濕的地方捧著窩頭等待死亡……你決不會!」
「那好,咱們走著瞧吧!」劉振漢說罷,轉身就往門外走。
聶明宇站起,跟在他身後,以調侃的腔調道:「我一直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情了,麗敏現在是我們公司的財務主管。她幹得非常出色。」
劉振漢再也忍無可忍了,他陡地回身一拳,擊在聶明宇的面門上。聶明宇踉蹌著倒退兩步,重重地摔倒在沙發上。
劉振漢不覺怔住了,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拳頭。
「你,你竟然……」聶明宇嘴角流出了鮮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噌地站起來撲向劉振漢。
孟琳被外屋的響動嚇得魂飛魄散。她瘋狂地砸著臥室的門,聲撕力竭地大喊:「明宇!明宇!你讓我出去!你們不要胡來,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打了……」
劉振漢和聶明宇根本就不睬孟琳的喊叫,二人像咬紅眼的瘋狗,你一拳我一腳廝打在一處。聶明宇撿起沙發靠墊砸劉振漢,劉振漢用胳膊擋開。這時,王麗敏從門外跳了進來。沙發靠墊恰好擊中門楣上的鏡框,上面是劉、聶二人的合影。鏡框砸落在王麗敏的頭上,滑進她的懷裡,她緊緊抱住。聶明宇仍在瘋了般投擲其他物品,劉振漢躲閃著。
「住手!」王麗敏一聲尖厲的嚎叫。她滿臉是淚,額上的傷口流著血,「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聶明宇和劉振漢都住了手,呆呆地站在那裡。過了好大一會,聶明宇才先回過神來,忙走過去,遞給王麗敏面巾:「對不起嫂子……我們玩玩的。小時候我們老這樣。」
劉振漢強抑制住內心的憤怒,冷冷地盯著妻子:「麗敏,你怎麼來這裡?你是給你的老闆護駕來了嗎?」
王麗敏用紙巾捂著額頭,吞吐著說:「振漢,我……」
「王麗敏,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劉振漢鐵青著臉,聲音因為極度惱怒而變得沙啞:「你竟然成了他的財務主管?你怎麼能給這種人工作?」
王麗敏突然強硬起來:「我為什麼不能給明宇工作?我以前並不是沒給你說過,我有服務社會取得酬勞的權利!」
聶明宇說話了:「振漢,當著麗敏和孟琳,我們都冷靜一點。要不,找個安靜地方,只有咱們倆好好談談行嗎?」
劉振漢氣憤地一轉頭,一語雙關道你如果一意孤行,會有這天的!」
聶明宇明白他的意思,卻依然和顏悅色地對王麗敏道:「嫂子,放心吧,我們之間不會出什麼大事,振漢也是為我好。」
劉振漢自然也清楚對方賣乖的用心,心中的火氣又騰地躥了上來:「聶明宇,到現在你還跟我來這套!為什麼你就不能實實在在地和我說清楚,總是利用別人,特別是這些糊塗女人,你光彩嗎?」
王麗敏這下子受不住了,指著劉振漢:「好,好,劉振漢,你真……」她說不下去了,掩面跑出門去。
劉振漢狠狠瞪了聶明宇一眼,大步追向門外。
他一追出樓門,便對著燈影里的王麗敏吼起來麗敏,你知不知道我正在調査他?你這麼做會給我的工作帶來多大的影響?」
王麗敏匆匆地順著路邊走,邊走邊道:「我怎麼沒有跟你商量?孟琳讓我去市委醫務室,你不讓去,說是影響不好。現在我去明宇公司當會計,是靠自己的勞動吃飯,你也要把著。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合你的意。劉振漢你太自私了,你只顧自己……」
劉振漢跟在她身後,呼呼喘著粗氣說:「你站住!麗敏,我問你,你在我正辦龍騰案子的時候去那裡工作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這是不是上我的眼藥?」
王麗敏放慢了腳步:「你今天要査東,我就不能去東面,明天你又要査西,我就不能去西面。可是,你為我想過沒有?我才三十多歲呀,我不想就這樣掃一輩子地,當一輩子家庭婦女!」她說著停住了腳步,依靠在路邊的一棵樹幹上,直抹眼淚。
劉振漢趕到了她身邊:「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允許你再去聶明宇的公司。往小了說,那是個殺人越貨的黑店;往大了說,就是個黑社會。你就這樣甘心往污水坑裡跳?」
「你少危言聳聽!」王麗敏甩開他的拉扯,「明宇我了解,他不是那樣的人。你這是典型的職業病,咋不連我也懷疑上?好呀,我可以不去聶明宇的公司,那好,你來養活這個家!」
劉振漢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王麗敏扭身又走,「劉振漢,你太自私了。如果你心裡只裝著你一個人,那你就自己過吧。他黑店也好,黑社會也罷,反正沒傷害過我。」她的聲音在夜風裡越來越遠。
劉振漢惱怒至極,一拳砸在樹幹上,手背上滲出殷紅的血來……
聶明宇一直站在窗口看著。他慢慢拉上了窗簾。他走到沙發前,拿起茶几上的鏡框,發現那張舊照片已經沾上了血跡。他輕輕擦拭,鼻孔里一陣發酸。他狠狠眨了眨眼,抬頭環顧,只見家裡已是一片狼藉。
孟琳撲出來抱住他放聲大哭:「明宇,振漢怎麼變成這樣了!你們怎麼變成這樣了?太快了……」
聶明宇咬著牙道:「沒事,只不過劉振漢已經不再是我的兄弟了!也許你是對的,這件事是該讓爸爸知道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