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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8:45:00 作者: 張成功

  審訊室里,燈光特別亮。

  郭小鵬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魯曉飛坐在他對面的另外一張椅子上。

  魯曉飛看著戴腳鐐手銬的郭小鵬,心頭像壓著一塊巨石,但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雙目注視著他。

  郭小鵬似笑非笑地說:「我斷定你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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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曉飛以溫和的口吻道:「你想要說什麼就說吧。」

  郭小鵬把手中的紙放到桌子上說:「咱們先把公事了了,好能讓你安心地聽我傾訴。」他用下巴點點桌子上的紙,「這上面有我在國外銀行的數字帳號,裡邊有五千萬塊錢。與其像『二戰』時猶太人的存款那樣便宜瑞士銀行了,還不如送給你。」

  魯曉飛問:「你不是說,所有的帳號,都記錄在商務通里了嗎?」

  「小時候,我要是犯錯了,林子烈並不打我,他只是罰我不許吃飯。有一次,我犯了大事,一個禮拜沒吃飯。」郭小鵬說到這兒笑了笑,「可我一點不餓。原因就是我在平時攢下一些吃的,藏在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時刻準備度荒用。」他的眼裡閃出亮光,「再說,我從來不相信任何人,對你是個例外。給你的商務通里沒放炸彈就是個例子,但我還沒有例外到喪失理智的地步,多少留了一手。」

  魯曉飛把那張紙拿到自己一邊,但並沒有馬上看。

  「另外,紙上還有你們感興趣的除胡安以外的幾個大人物的名字和他們受賄的證據。」

  魯曉飛仍然沒有動那張紙。

  郭小鵬似乎很滿意:「你將來一定會成為頂尖級的人物的,你實在太沉得住氣了!」

  魯曉飛依舊是正襟危坐,沒有任何反應。

  郭小鵬很輕鬆的樣子,說:「現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給你講講我的心路歷程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些嗎?我反覆想了想,應該告訴你,儘管是你把我送上了斷頭台。人生自古誰無死?況且我對這個世界的確很厭倦。我必須儘快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伴我親愛的母親,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魯曉飛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郭小鵬試圖像平常一樣,蹺起二郎腿,但鐐銬阻止了他。他說道:「人看人,好像都是一樣的,一群兩足無毛動物而已。但如果仔細觀察,你便可以發現,這是一個結構複雜的世界。有最高層,生活在其中的人,有著充分的精神和物質供應;然後,隨著層數的降低,供應開始減少;到了最底層,所獲得的能量,勉強能維持生存,而其精神供應,則幾乎等於零。我本人,就生活在其中。」

  魯曉飛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郭小鵬顯然也感覺到了魯曉飛的疑問,接著說:「以常人淺薄的眼光,肯定認為我在胡說。的確,我的生父,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從他那裡我繼承了優良的思維基因;我的母親是一位也算知名的演員,從她那裡我繼承了還算周正的容貌;我的繼父是高級幹部,從他那裡我獲得了一些旁人不可能獲得的機會。這樣的結構,其實已經規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魯曉飛不能不說話了:「我見過許多類似家庭出身的人,並沒有走你的路。」

  郭小鵬語調平和地制止她的插話:「請你注意這樣一個事實,你還有很多機會闡述你的觀點,而我滿打滿算,頂多也就十個小時了!」他這麼一說,魯曉飛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郭小鵬接著剛才的那股勁兒說:「人往前看,似乎充滿了偶然,但到了總結的時候,回頭一看,一切其實都是規定好的。你認識我的時間不長,沒有機會看到我真正吃飯。平時在宴會上,我都是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吃。可一旦放開,我可以在涮三斤半肉之後,再來半隻烤鴨和一個大冰淇淋,然後三天不吃飯也不要緊。我懷揣十美元到美國時,不憑藉這個連活也很難活下來。」

  魯曉飛似乎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郭小鵬察覺到了,隨即切入主題:「你們習慣於把人群分成罪犯和非罪犯,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好人、壞人,並由此衍生出高尚、卑鄙等一系列玩意兒。但我告訴你,一切不過是機會而已。窮鄉僻壤的犯罪率低,根本不能說明那兒的人高尚,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選擇。沒有選擇,就不會痛苦。我父親當右派,被流放到海州,他一點都不痛苦,因為他只能來。我繼父被打倒,他也不痛苦,因為他只能被打倒。我母親改嫁到林家,別的不說,光是林小強對她『無微不至』的騷擾,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可她仍然不痛苦,因為有我和弟弟,她甚至連死都不能選擇。」

  魯曉飛心中一顫,眼裡露出疑惑的神情。

  郭小鵬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疑問」,解釋道:「你可能會認為在林家這種高幹家庭,怎麼會有亂倫的髒事?可它就是存在。林小強是個性慾非常強烈的人,這肯定也來自基因,和林子烈早年對我母親的騷擾如出一轍。林小強騷擾度最強的那個階段,正好是林子烈被打倒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溜進我母親的房間,不顧母親的哀求,強行非禮。就在這個時候,只有五六歲的我,拿著一根我勉強能拿動的棒子,一棒子打在他的後腦上,把他打昏了。」

  魯曉飛見他嘴唇顫抖,便把水杯推了過去。

  郭小鵬的聲音低緩下來:「你們這些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是體會不到我的內心的。我承認,有很多人的家庭經濟條件還不如我,吃上頓沒下頓的。但父母的呵護起碼還是有的,自尊還是有的。世界上,什麼事最大,吃飯的事最大。咱們從吃飯說起,我明白我在林家的身份,好的東西別說吃,就是想也沒敢想過。他們吃白菜心,我吃白菜幫子;他們吃瘦肉,我吃肥肉和皮,這都沒的說,這都天經地義。可有一次在吃魚的時候……」他抬起眼皮,陷入回憶,「我從小就喜歡吃魚頭,這東西在林家是沒人吃的。我不在,就餵了貓。可那一次,林小強不知道為什麼,偏要吃魚頭。我不干,就和他爭了起來。結果,魚頭他吃了,我還被打了一頓。你知道是誰打的我嗎?我的親媽!親媽啊,親媽!」

  喊完這兩句後,郭小鵬又變成剛才的語調說:「我從小還喜歡看書,這當然也來自基因,可書是到不了我手裡的。記得起先是林小強拿著看,我在他後面看。後來他發現我能很快理解之後,先是嘲諷我,真是『老鼠生兒會打洞』。接著就立刻惡狠狠地說『我決心徹底清除你身上這股臭老九味』。從此以後,我在這家裡,一本書都看不見了。沒辦法,我只好到書店去看書。某本書一天看不完,怕別人買走,就悄悄地藏在書櫃後面。學習在我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在小學,我從來都是第一名。畢業時,我考了海州市第一。林子烈也高興了,因為我畢竟從理論上說,是他的兒子。他問我想要什麼。大的、貴的我是不會說的,即使說,也是白說。想了半天,我要了一雙回力鞋。」

  說到這裡,郭小鵬抬頭看天花板:「那是一雙多有彈性的鞋啊!到現在,我鱷魚皮、小牛皮、小羊皮,什麼樣的鞋沒穿過?可我還是忘不了那雙回力鞋。」他的語調陡然一轉,變得陰沉,「可是第二天,那雙鞋就不見了。我找啊找,最後終於在林宅的後面林子裡找到了它的『遺體』!可以看得出,它死得很慘。有人帶著極度的仇恨,一點一點把它給毀了。總而言之,凡是我需要的一切,都要費盡心機去爭奪,不爭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你懂嗎?」

  魯曉飛說:「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少年的困苦,變成動力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郭小鵬點點頭說:「這你說得對。我經過思索,明白了我的處境之所以如此悲慘,原因只有一個,沒有權!從懂得這個道理的那一天起,我的一切,都圍繞著獲得權力這個中心進行。大學畢業之後,我決定到美國去留學,因為這是終南捷徑。在這個問題上,林子烈通過他的影響,幫助了我。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讓他的兒子林小強,一直活完了上一個世紀。」他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誰知道這小子,在監獄裡面壁五年,自以為像基督山伯爵一樣,悟出點道行,跑出來找我算帳,典型的以卵擊石!」

  魯曉飛說:「你通過努力,學成歸來,不也很快獲得了你想要的東西嗎?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

  郭小鵬笑了笑:「學習使人獲得一切,絕對是誤導。我從一無所有到海州藥業的總裁,每一個台階都是血淋淋的。我事業的第一塊基石是在美國奠定的。萬事開頭難,為了它,我採取了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美國特有的,人性的、反人性的各種手段,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魯曉飛問:「肯定不少是非法的。」

  郭小鵬頗為自信地說:「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區別,就是前者是制定規則,而後者是得遵守規則的。」

  魯曉飛用憐憫的眼光,看著這個監牢里的「大人物」。

  郭小鵬渾然不覺,繼續說:「這些手段很管用,使得我有機會廣泛地採集到他人的智力資源和貨幣資源。我帶著它們回到海州,自然不一樣。如果只是一頂博士帽,我頂多也就是個費經緯那樣的總工程師。這個總,那個總,我告訴你,在海州藥業除了我,別人都是打工仔,無非是分個大小而已。」他略頓了頓,又接著說,「資本本身就有擴張的特性。美國帶來的一點錢,海州藥業一開張便捉襟見肘,於是我開始向林小強發起攻擊。」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很殘忍,「我至今認為,把林小強從一個企業家變成一個囚犯,直到變成一具屍體、一小撮灰燼,是我的代表作。」他再度進入平常敘述,「在周密的計劃下,林小強的資金流入我的海州藥業;林小強的人和事業,也像我當年的回力鞋一樣,被一點一點地粉碎。」他的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與此同時,我個人的事業卻如日中天。」

  魯曉飛略帶些諷刺意味地問:「作為一個有十多億資產、數千人企業的董事長兼總裁,你手中掌握的權力已經很不小了。」

  郭小鵬眯起眼睛說:「你從來沒有擁有過權力,起碼沒有過大的權力,所以你沒有資格和我談論權力。權力的實質,就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別人、控制多少人。比方我的繼父,作為省委副書記,以你們平常人的眼光看,權力不算小了吧?可他若犯了錯,一紙文件下來,他就什麼也不是了。即使在平常,他也要戰戰兢兢的,生怕失去了他的權力。你真以為他把林小強送進監獄是大義滅親?不是!絕對不是!林小強的存在,不說使得他的權力生涯岌岌可危,起碼已構成很大的威脅。作為一個資深的領導幹部,他一定要切除這個癌腫。對於他來說,作為權力符號的職務,就是他的一切。」

  魯曉飛認為時機到了,應該弄清自己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了,於是問道:「你對權力的追求和熱情,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但你為什麼要去觸犯法律呢?如此地傷天害理?」

  郭小鵬又淺淺地一笑,這次的笑不像剛才那樣生硬勉強,多多少少有了些自然的成分,語調也沉實有力,富有了一些節奏感:「只要能達到目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手段。說到底,權力就是控制力。一個人想控制另外一個人,可以用各種手段,比方職務、比方金錢、比方美女、比方學位,但這些都是淺薄的。人一旦想開了,職務可以不要,金錢和美女就更不在話下了。可否請問魯曉飛警官,在你不算短的從警生涯中,可曾見過一個成功地擺脫毒品的人嗎?不管它是海洛因還是冰毒?」

  魯曉飛平靜地回答說:「從統計數字上,百分比並不低。」

  郭小鵬又露出居高臨下的神態:「那些所謂擺脫的人,有些是死了,有些是因為沒有錢或沒有機會再接觸毒品,但這並不是真正地戒了毒。林小強就是好例子,別看他在監獄待了好多年,稍微給他用一點毒品,他立刻就成了馬戲團的猴子,讓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我告訴你一個真理,要想控制人,沒有比毒品更完全、徹底的了。你可能認為,你能控制住自己,而實際上,你至多不過能控制你的手不伸向別人的錢袋,腳不邁進監獄的大門,眼睛不去攝人心魄。而你根本無法控制你的肝臟分泌多少酶、胰臟分泌多少胰島素!更不要說你的心跳頻率、大腦中的潛意識和血壓了,而這些藥物都能做得到!」

  魯曉飛的心靈被強烈震動著,這是一個被異變扭曲的靈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她頓時對他的誇誇其談感到一陣噁心,冷冷地說道:「你受到的污染我無可指責,可你污染別人的行為我感到痛恨。人的真善美天性或是說追求真善美的本能並不是空洞的概念,它是人類進步的根本動力。你要是個人,你就不該丟棄這些最人性化的寶貴財富。我一直在想,你要是把你的才華,都用到正地方,該有多好!也許我們就不會這樣坐在這兒對話了,那將是一個美好的結果!」

  郭小鵬顯然被觸到了痛處,臉上一陣抽搐,可他是個不肯認輸的人,尤其是面臨即將降臨的死神,他必須在精神上頑固地掙扎著保存最後一點點領地。他淡淡地說道:「看來我講了半天,都是白講,都是在對牛彈琴!」他無法再想出更好的說辭,突然變得很激動,「我是個最有人性的人!我渴望幸福,我追求美好,可我得到的是滿身心的傷痕,是一種被強姦的結果!我絕不會貢獻,把我的血肉連同靈魂跪送上魔鬼的祭壇!我只要報復!最大程度地報復!」

  魯曉飛試圖再作最後一次努力,讓他醒悟過來,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死去,於是說:「人是在磕磕絆絆中成長的,人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是春光明媚風和日麗。好多事情,都是時代造成的。也正因為此,人才更應該不斷地完善自己,最大限度地體現人性的價值。」

  郭小鵬憤怒地揮動雙手,致使鐐銬發出很大的響聲,他嚷道:「可我從來沒有晴天!風雨、陰霾、壓抑、憤恨每時每刻都充斥在我的周圍。你讓我上什麼地方找時代算帳去?它只是人們虛擬的一個概念。反正我被人害了,我就要害人,不管這個人是不是害我的人!」

  魯曉飛徹底失望了,她以厭惡的語調說:「我原來以為你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多少會有些理智,而理智則是人和非人的差別。像你這樣反理性、反人類的,確實不多見。」

  她的神態和鋒銳犀利的言辭敲打著他本來就已經虛弱不堪的心靈。郭小鵬漸漸地平靜下來,緩緩地說:「我不否認,我心裡也曾經有過綠色,但它就和地球上的原始森林、濕地一樣,迅速地萎縮。在兩個月前,也就是你拿出手槍對準我時,它已經徹底被沙漠吞沒了。」

  魯曉飛當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自然不會接茬。

  審訊室的窗玻璃已漸漸亮起來。郭小鵬把臉扭向窗口方向,但他看不到真正的天空。他幽幽地說道:「我相信,此刻啟明星已經出現了。」

  魯曉飛靜靜地注視著他說:「你果真一點也不懺悔、不留戀嗎?」

  郭小鵬堅決地說:「人是什麼?人不過是一封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發出的,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的電子郵件而已。來自虛無,歸於虛無。有什麼可留戀的?至於懺悔,我更不會了。我壯觀的犯罪,已經在歷史這根堅硬的柱子上,留下了如此之深的痕跡,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太陽底下有啥新鮮事?一個本來就厭倦入世的人又失去了他殘存的一點希望,下輩子就是再讓他轉世,他也不會同意。」

  魯曉飛知道朝陽快要升起了,絢麗的陽光將會照耀到每一處陰暗的角落。沐浴在光明之中是人類的希望,幾點偶爾出現的陰影絲毫損傷不了人們對光明的追求,更遮掩不了真善美這人性聖純至上的萬丈光芒,世界將會因此而越來越美好。她站起身,對郭小鵬說:「如果我有建議權的話,一定向上帝提出,不要讓你這種什麼都不遵守、什麼都不敬畏、完全喪失人性的人,再來到這個星球上!」

  郭小鵬臉色變得灰白,無力地閉上雙眼。

  魯曉飛轉身大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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