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1:41 作者: 楊東明

  蓬蛉看到父親橫死在銅鼓上的慘景,周身的血就像汛期的阿蓬溪水一樣暴漲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彎弓搭箭,向殺父仇敵狻猊冷射。

  箭剛離弦,他就被裹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滿耳朵都是人們對狻猊的歡呼聲,他什麼也看不見。他要從這片黑暗中衝出,然而腿腳卻被更有力的腿腳夾著,難以掙脫。

  等那片黑暗從眼前消失的時候,蓬蛉發現他已坐在了溪巫的岩洞裡。溪巫就在他的面前站著,溪巫的身後有一根插進岩蓬的彎樹枝,樹枝上棲著一隻黑色的貓頭鷹。貓頭鷹那雙可怖的大眼和溪巫的大眼一起盯著他,仿佛他是一隻鑽出土塊的田鼠。

  「我怎麼到了這裡?讓我出去!」蓬蛉高叫著。

  「你不能出去,孩子。因為在你的心中,有一片深不可測的泥沼……」

  溪巫的聲音懸浮起來,仿佛用一種緩緩的腳步在空中走著。溪巫的手敲著他的胸廓。

  「咕嗚,咕咕嗚一?」貓頭鷹也點著頭,做如是說。

  孩子有些駭。他挪開溪巫放在他胸上的那雙手,然後用他的手在他自己的胸骨上摸索。

  「沒有,我這裡沒有泥沼!」孩子急切地爭辯。

  「不,你那裡是有一片泥沼,每個人的這裡都有可能變成一片泥沼。」溪巫湊近了,又輕輕敲著蓬蛉的胸廓,「你聽,你聽,咕嚕咕嚕,泥沼里冒著氣泡,那是鬼在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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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巫的嘴就在他的耳邊,熱乎乎的,喃喃不休,猶如睡覺時,母親在耳畔哼的催眠曲。蓬蛉閉上了眼,他看到了那片泥沼……

  溪巫逼視著他,依舊用那種在空中行走般的聲音說:「……不能讓它出來,它一出來就要作惡——」

  蓬蛉惶然地睜開眼,說不出一句話。

  溪巫這才長長地舒口氣。

  蓬蛉凝視著貓頭鷹的那雙眼,貓頭鷹就盯著他的胸廓。他想,貓頭鷹一定是看到了那片泥沼,貓頭鷹總是能看到黑暗中的東西。

  溪巫在岩洞裡走了出來,口裡念念有詞。然後,他把一片桉葉放進嘴裡嚼了嚼,再拿出來貼在貓頭鷹棲落的那段彎樹枝上。

  「我把它封住了。我把它收住了。在我沒有把它揭下來之前,你不能出去。」

  溪巫的聲音還在岩洞裡響著,蓬蛉抬頭去望,卻已不見了溪巫的蹤影。

  蓬蛉敬畏地摸了摸貓頭鷹腳下的那片桉樹葉。他知道,這是一道不可逆背的符咒,一個不可觸犯的禁忌。

  蓬蛉在獸皮上躺下,猶如睡著了一般。

  他這樣躺了很久很久。

  然而,他的心在腔子裡總也不安穩。他覺得,他就睡在那面銅鼓上。暗紅色的血翻湧滾卷,猶如無數條巨蟒在攪動,那銅鼓小船般顛簸,就要傾覆了。

  他看到,殺父的仇敵狻猊嬉著臉,儼然主人一樣在父親的寢洞裡徜徉。狻猊穿了父親的衣褲,又開懷濫飲父親留下的美酒,喝得跌跌撞撞,就用那雙血烏烏的手捧住了母親的臉……

  蓬蛉悶得透不過氣來。

  他忽然張口大喘,從胸腔發出一種他自己也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尖厲的叫聲。那聲響猶如清冷的長夜裡,有人在沙石上磨一把沽滿血鏽的銅劍。

  那是鬼在喘叫,它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蓬蛉終於壓不住。

  他要去揭掉那片桉樹葉。

  貓頭鷹勾下腦袋,陰毒地將鋒銳的喙收攏在脖子下面,如同野蜂蜇物前先收卷了肚子。

  蓬蛉仍舊將手伸了過去,貓頭鷹閃電般地一啄,血豁然從他的手背上湧出,他全然不覺。

  桉樹葉被他揭掉了。

  他臉上痒痒的全是些汗。他用手去抹,將血抹在了臉上。

  在蓬蜒的寢洞裡,那姬木然地坐在一面銅鏡前。

  蓬蜒死了,那姬像嘴裡被人塞了一截生芭蕉,說不清是甜還是澀。

  當年,那姬被蓬蜒派人扛過來,她也曾掙扎哭鬧過。然而,十年過去了,十年移栽的紅橘早已開了花,坐了果,她已習慣了呆在蓬蜒身邊。蓬蜒遽然一去,倒讓她添了悲傷和悵惘。

  與狻猊十幾年前的舊情,淡遠得如同洞角那掛透明的蛛絲,只能冥望著做些扯而不斷的回想罷了。驀然間真甩上一塊重重的新石,反而讓它不堪承受。

  那姬又無可逃遁地必須承受,千千百百年,崖谷就是那麼裸著胸默默承受著烈日的橫暴或是泥石流的肆虐。崖谷不曾毀滅,仍舊那樣靜靜地躺著。

  那姬淡漠地對著銅鏡里的那個人笑了笑,銅鏡里的那個人也用淡漠來回報。那姬的手心裡握著自己的一束烏髮,它像鳥絨一般柔軟,卻又網結一般堅韌。那姬輕輕嘆了一聲,微微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時,她駭然地看到銅鏡里映出蓬蛉血糊糊的面孔。

  「蛉兒,你……你臉上有血!」那姬慌忙地轉過身,用慈母的手撫在兒子臉上。

  兒子卻推開母親的手,狐狸一樣地將母親細細望了,然後歙歙地抽響鼻子,嗅了母親的頭髮,又去嗅臉和身子。

  蓬蛉沒有嗅到別的氣味。

  那姬奇怪地問:「蛉兒,你這是做什麼……」

  蓬蛉繃著臉,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他沒來麼?」

  「誰?」

  孩子忽然山崩水決一般撲入母親懷裡,失聲哭叫著:「娘,我要阿爸!……」

  那姬一邊「不哭不哭」地哄勸著,一邊抹著淚。

  軟弱的哀傷襲過之後,蓬蛉抬起頭,望定母親的眼睛說:「娘,我不要別的男人進這洞。」

  那姬嘆口氣,用手在兒子腦袋上撫。兒子的頭髮已開始變得粗硬了,讓手心裡覺出些扎癢來。

  蓬蛉像要搖落橘果一般,急切地搖著母親說:「娘,你說嘛。你不許別的男人進這洞……」

  那姬搖搖頭,木然無語。

  蓬蛉從母親的懷中緩緩站起來。

  蓬蛉提劍一揮,銅鏡「當」的一聲碎裂開來。

  那姬愕然地望著蓬蛉。

  一時間,他仿佛蒼老了五十歲,臉上現出一種類似他父親的威嚴和冷酷。

  他開始在他父親的寢洞裡巡視。這孔巨大的岩洞猶如怪獸張開的口,銳利的石筍有的倒吊,有的森然升起,那就是這怪獸的牙齒。地面隨處可見的大石塊上,都蒙著獸皮。虎、豹、熊、狼、狐、野豬、山貓……山中的百獸都匍匐在蓬蜒的洞中,蓬蜒是獸中之王。蓬蛉就在腳下的獸群中走著,手中提著他父親的那柄虎皮斑紋劍。

  他感受到了父親往昔精神的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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