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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馮奕蘭:死是一種解脫

2024-10-04 08:23:21 作者: 劉慶貴

  馮奕蘭和卜溪望是蘭州大學同學,畢業後一起來到東風發射基地。結婚生子後,恰遇載人航天工程上馬,他倆以事業為重,不想錯過這千年難遇的機會,毅然決定把兒子留在外公外婆家,讓退休的老人撫養。

  然而,馮奕蘭休完產假回部隊後,心裡難免牽掛兒子的起居作息冷暖溫飽,晚上常因思念而失眠,再後來就莫名其妙地頭疼起來。開始只是在工作緊張勞累時疼,慢慢地在天氣轉變時也疼,近年來只要到了晚上入睡時就疼。在513醫院看了無數次,醫生也查不出什麼毛病,只好靠服安眠藥度日。把卜慧星接來後,由於他從小沒有享受過母愛,養成了自由、散慢、任性、叛逆的壞毛病,說不得,打不得,兩代人的鴻溝越來越深,語言交流越來越難。兒子不聽話,工作繁忙,家務繁瑣,把她弄得身心交瘁,疲憊不堪,因而頭疼也愈來愈烈……

  卜溪望和馮奕蘭難得在一起走走。自從卜溪望當上站長以後,他一門心思放在發射測試站的工作上,對妻子兒子關心得太少了。這次兒子出走,對他的觸動頗大。他碰了碰身邊的妻子,關切地問:「現在頭疼怎麼樣了?」

  馮奕蘭側身乜了丈夫一眼,嗔怪地說了一句:「還能怎麼樣!」她也不想讓丈夫為她擔心,因為她知道他身上擔子的份量。究竟自己患的什麼病?最近她上網搜索,看到有頭疼症狀的病太多了,就連感冒發燒皆可成因,還有高血壓、腦血管梗塞、神經衰弱、腦血栓、腦供血不足、眼睛受損、三叉神經發炎、抑鬱症,都能引起頭疼,其中說到的抑鬱症最符合她的症狀。網上把抑鬱症說得異常邪乎,病因不明,機理不清,無藥可治,不發作的時候像正常人一樣,發作起來整個人就像散了架似的,身心崩潰,常常讓患者產生生不如死的想法,不少病人最後選擇跳樓自盡……馮奕蘭看到此,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馮奕蘭跟隨丈夫穿過東風禮堂,向西一直走到空軍基地的神箭賓館,又想起了兒子偷啤酒的事情。她使勁地搖晃著腦袋,想把腦瓜中的影像驅趕掉,但腦瓜就是不聽使喚,她下意識地「啊啊」喊了幾聲。卜溪望關切地問她喊啥,她也不答話。熄燈號響了,他倆回家看到兒子仍然趴在桌子上寫日記。第一篇已經寫完,第二篇也寫了一多半。卜溪望拿來一看,說寫得不錯,指點了幾句,讓他睡覺,明天再寫。兒子說正有思路,寫完再睡。馮奕蘭心想,反正自己也睡不著,就坐在兒子旁邊,陪著他寫。馮奕蘭剛坐下,又感到頭疼襲來。她忍不住站起來,在兒子房間來回踱步。兒子不願意聽到她的腳步聲,哀求媽媽別打擾他。不得已,她只好又坐下來,然而坐下來感覺腦袋就像針扎似的。她走到臥室,丈夫已經躺在床上,也叫她快點睡,她說等兒子寫完就睡。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兒子日記寫完了。馮奕蘭讓他關燈睡覺,拿著他的草稿走到客廳。她看著兒子用歪歪扭扭的文字,寫了他有生以來的兩篇日記。日記按照賓成鋼教他的思路,倒也很真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承認了錯誤。她這個當媽的看完後很感慨,她沒有修改,也用不著修改,這是兒子原汁原味的作品,倒應該替他保存起來,或許對他今後成長有所幫助。

  她輕輕推開兒子房門,將草稿放回桌子上,躡手躡腳走回自己臥室,卜溪望已經打起了呼嚕。丈夫打呼嚕的水平還相當高,剛結婚那陣子她很不習慣,後來漸漸適應,但自從得了頭痛病以後,對他的呼嚕又敏感起來。或者說,丈夫的呼嚕也是她睡不好的誘因。她推了推丈夫,丈夫翻了個身,停止了呼嚕。她鑽進被窩,又想起了兒子的變化,真的應該感謝賓成鋼。

  不一會卜溪望的鼾聲又起,馮奕蘭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了。她索性披上衣服,走到客廳,打開電視看電視劇,然而劇烈的頭疼讓她無心欣賞。今晚怎麼搞的?比過去疼多了。她使勁地搖晃腦袋,卻不起作用。她又用兩手使勁地敲打腦袋,把腦袋往沙發里撞,折騰了一陣子,感覺好些了……她累了,也困了,她喘著粗氣,再次坐下來,靠著沙發,閉上眼睛,想歇一會。就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腦袋又像爆炸裂開了一樣。這次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來得痛苦,她使勁往沙發上撞,往牆上撞。最後竟然鑽到沙發底下,蝸著睡了一個晚上……此後,只要發作到了無法解脫之時,她就往沙發底下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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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奕蘭在這種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又度過了幾個月。最近一段時間,東風航天城風傳著韋保家昏迷156天後甦醒的消息,作為同一個單位的戰友,她極想替蘇壁月分擔點憂愁。一天下班前,她幹完手頭工作,信步走到蘇壁月的辦公室,坐到她對面,關切地問道:「韋總師最近怎麼樣了?」

  蘇壁月用自己的愛心和恆心將丈夫從死亡中呼喚回來,就像打了一個大勝仗,有一種特別的獲得感和成就感,所以每當有人問到韋保家時,她都會如數家珍似的道出當時的點點滴滴。她望著馮奕蘭,眼睛閃著亮光,又一次興奮地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當時的情景:「韋保家受傷後一直昏迷不醒。我按照醫生囑咐,天天呼喚他,到了第157天,老天有眼,奇蹟終於發生了。那是個星期天,吃完早飯,我帶著婆婆熬的瘦肉粥,匆匆趕往醫院。進去後,我習慣地喊他,笑著對他說,保家,我來給你送飯了。這是媽媽專門給你煮的瘦肉粥,我還給你放了點黃酒和香油,可好吃了。說著,我用勺子一點點餵他,像往常一樣,一邊餵一邊對他說最近站里發生的事。那天保家吃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餵完了還在咂嘴巴。我說,已經吃完了,吃得香吧,好吃再給你做。突然,我看見韋保家的眼睛睜開了。開始是一條縫,後來越睜越大。眼珠先是一動不動,後來竟左右轉動起來。我高興得走出病房,大聲喊,韋保家醒了!醫生護士們一聽,立即跑過來。外科主任俯身輕輕地喊他,韋總師,有話你就說出來。待了一會,他『啊』的大喊了一聲。這是他受傷後喊出的第一聲!我的關愛終於得到了回報,也創造了513醫院病人昏迷最長時間甦醒過來的紀錄。我激動得一把抱住他,竟然哇哇地哭了起來……」說到這,蘇壁月禁不住又流出了熱淚。

  馮奕蘭嘆了口氣,說:「這幾個月真難為你了。又要工作,又要侍候韋總師,還得帶孩子。看把你累得瘦了好幾圈。」

  蘇壁月擦了擦眼淚,淡淡一笑,說:「攤上了,沒辦法。好在韋保家原來的體質好。他出院後住在家裡,我就更忙了。現在每天早上我必須在起床號響之前一個小時起來,幫他起床穿衣洗漱,陪他出門,走上40分鐘。要照顧韋保家,還要看管甲佳,確實很辛苦,好在有婆婆幫忙。眼看著韋保家一天天恢復得不錯,我以為這個坎就這樣過了呢,但天有不測風雲,前不久抽血化驗,又說肝功能不好。唉!真是禍不單行。難道是命中注定嗎?歌里常常唱好人一生平安,韋保家是個大好人,過得怎麼這樣難呢?」

  馮奕蘭勸慰說:「別瞎想,哪有什麼命不命?有病就治唄!」話雖如此說,但她最近也總想這個問題,是不是真有一種什麼神秘的力量主宰著自己。

  蘇壁月苦笑著說:「你說得對。查出肝炎後,他拉著我的手說,壁月呀,我看你為我受了那麼多罪,把你都累得變了形。人家說肝炎很難治,就別治了。大不了就是死唄,死也是一種解脫。」

  「死也是一種解脫!」馮奕蘭眼睛瞪得大的,「韋總師真的這麼想?」

  「可能是隨便說的吧。我一聽,立即捂住了他的嘴,瞪著他說,不要胡說八道,昏迷半年都熬過來了,也算是死過了一回了,肝炎怕啥?醫院建議去酒泉看中醫。後來,我爸給錢,我陪他去了幾趟酒泉看中醫,回來吃中藥,效果不錯。看來老天爺還是有眼啊!」蘇壁月說完,關切地問馮奕蘭,「你的頭疼現在怎麼樣?」

  馮奕蘭搖了搖頭說:「時好時壞,度日如年。」蘇壁月說到韋保家的病痛,登時觸動了馮奕蘭的神經。她早就有這種切膚之感,在疼痛難忍之時,她也想到一死了之。然而,她放心不下丈夫,放心不下兒子,也放心不下航天事業。兒子這學期有了明顯的進步,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賓成鋼,賓成鋼的確是她兒子的恩人。想到這,馮奕蘭轉換了話題,「不說那些倒霉的事了。我問你,你那位堂弟現在怎麼樣了?」

  「你是問賓成鋼嗎?」

  「就是。原來不是說他想來當兵嗎?」

  「來了。昨天已經報到。」

  馮奕蘭一聽,興奮得滿臉寫著歡樂。她問道:「辦成了?不是說不屬於重點大學,總裝不要嗎?」

  「說來也巧。」蘇壁月笑了笑說,「你是知道的,我爸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親屬開過後門,或者違規辦過什麼事。正因為此,我伯父對他很有意見,臨走時還吵了起來,說我爺爺偏心,把我爸送上大學,而他一直在兵團種地。還說自己倒霉也認了,但到了孩子這一輩,你的孩子都參軍了,我的孩子你就不能管一管?把我爸說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我爸找到弓司令。弓司令聽完後,拍了拍我爸肩膀笑著說,現在今非昔比了。以前招不來人,現在搶著來。總裝現在來了個新規定,到基地參軍必須是碩士以上學歷,本科必須是重點大學特別優秀的才要。弓司令說他有個外甥女,是211重點大學的畢業生,他姐找到他,讓弓司令把她招到基地來,弓司令也沒給她辦。氣得他姐把弓司令臭罵一頓,說人家一個縣長能把七大姑八大姨的雞呀狗呀都整出去,你一個司令連這點事都不幫忙。弓司令說,罵就罵吧,俺從來沒有為自己家人親戚辦過私事,過兩年就退休了,花不著為這事壞了一輩子清名。弓司令就這樣擋住了。我爸又去找田政委,田政委倒是很體諒,恰好總裝賈政委來基地檢查工作,田政委把我堂弟的事反映了,總裝幹部部長調材料一看,專業對口,成績不錯,就把他接到基地了。」

  馮奕蘭高興地說:「太好了!我那兒子又有老師了。」

  蘇壁月驚訝地問:「他是你兒子的老師?」

  「是的。」馮奕蘭滔滔不絕地說起賓成鋼幫助兒子的事情,最後說,「這次期末考試,成績已經達到中等水平了。」

  「帶個孩子真不容易啊!」蘇壁月聽到他兒子的變化,心裡著實替她高興。

  「可不。」馮奕蘭說,「別的不說,就說每天早上叫小孩起床就不知有多難。今早我叫他起床,他翻來滾去就是不願起來。我說再不起床我就吃飯上班去了。你聽他說啥?他說,老媽,我沒力氣起來。我說你的力氣跑哪兒去了。他說,我的力氣昨天晚上都掉到床上了,我得在床上再睡一會兒,好粘回來。」

  「說話還挺幽默呢!」蘇壁月呵呵地笑起來。

  「他經常說些大人想不到的話,逗得你哭笑不得。」馮奕蘭認為自己的孩子很聰明,但就是沒有用到正道上。

  下班號響後,馮奕蘭匆匆回到家裡,一看兒子正在上網玩遊戲,立即瞪著眼睛問他:「怎麼玩起遊戲了?」

  放暑假後,卜溪望怕兒子又和原來那幫狐朋狗友瘋跑,就教他上網玩遊戲,以此拴住他。卜慧星也真是聰明,一教就學會了,連連闖關。為此,馮奕蘭還說過丈夫的不是。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她只好對兒子上網時間嚴加管束,規定每天要寫完規定的暑假作業另外要讀夠20頁書,才能玩遊戲。

  兒子嘻嘻一笑,說:「老媽,我今天的暑假作業做完了。你不是說做完作業可以玩嗎?」

  「書呢?」

  「書我也看了31頁。」

  馮奕蘭摸了摸兒子的腦袋,說:「真是媽的好孩子。不過,也不能玩太久,注意眼睛。」停了一會,她又說,「兒子,今天還有一件好事呢。你猜是什麼好事。」

  正說著,卜溪望進門了。聽說有好事,他邊脫衣服邊和妻子開起了玩笑:「是不是發獎得錢了?」

  馮奕蘭很久沒有聽到丈夫的玩笑了,她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笑著說:「就知道錢!兒子,你猜。猜中有獎。」

  兒子回答說:「給我買了好玩具。」

  「不對。」馮奕蘭搖搖頭。

  丈夫說:「評上高工了。」最近聽說批下來一批高工,馮奕蘭今年考核已經通過。

  馮奕蘭說:「我可不關心高工不高工的事。」

  「哪是什麼好事?」兒子拉著母親,搖晃著問。

  「猜不著了吧。」馮奕蘭對兒子一字一頓地說,「你、那、位、大、哥、哥、賓、成、鋼、參、軍、了。」

  卜慧星拍著小手,跳起來說:「哦!黑哥哥來了,又可以一起玩了。」

  馮奕蘭瞪了兒子一眼,他立即改口說:「大哥哥來了!」

  卜溪望也感到挺意外的,待馮奕蘭一五一十說出來龍去脈之後,他高興地說:「明天去看看他。」

  馮奕蘭說:「人家昨天剛到,現在正在教導大隊集中訓練。」說完,對丈夫說,「今天老娘高興,給你們爺兒倆做幾個好菜。你不是說要教兒子玩個新遊戲嗎?你們先玩,50分鐘後吃飯。」

  馮奕蘭說完,圍上圍巾,到廚房裡忙去了。她拿出看家本事,為丈夫和兒子做了一頓美味可口的湘菜,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陪著丈夫喝了三杯,還給兒子斟了幾滴。兒子放到嘴裡,咂了咂嘴說辣,不好喝。

  卜溪望給妻子斟了一杯,深情地望著日漸消瘦的馮奕蘭,說:「你辛苦了,敬你一杯。」說完,和妻子一碰,一飲而盡。

  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對妻子說:「第二杯,為兒子的進步乾杯。」

  就這樣,全家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少有的晚餐。

  晚上,安頓了兒子睡覺,馮奕蘭和丈夫也早早寬衣解帶相擁而眠。馮奕蘭今天真的很高興,她緊緊地依偎在丈夫的懷裡,輕輕地撫摸著丈夫發達的胸脯,喃喃地絮叨著兒子近來的種種表現。卜溪望一隻胳膊從她的脖子伸過去,側身緊緊地摟著她,耐心地聽她絮叨。他也自責著對老婆孩子的冷漠,感嘆著對家庭的虧欠。馮奕蘭說,我們基地的父母真難呀!卜溪望說,尤其是當母親的更難!說著,給了馮奕蘭一個熱烈而深情的吻。馮奕蘭的嘴也緊緊地吮著他。此後兩人完美地享受了一次久違的雲雨之歡……

  馮奕蘭看著身邊的卜溪望滿意地睡去,習慣地聽著他那不緊不慢的呼嚕,自己的睡意也悄悄到來。然而,正想合眼,剛才被激情燃燒而掩蓋了的頭疼又蹦出來了。她輾轉反側,起床服了一片安眠藥和止痛片。哪裡管用!她起身到客廳,又一次鑽到沙發底下。然而,這次不靈了,頭還是那樣疼痛,她往沙發腿猛撞了一下、兩下、三下……頭像裂開了似的,從腦心往四周擴散開去,兩個眼窩也劇痛起來……她從沙發底下鑽出來,使勁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撕扯著自己的毛髮……頭還是那樣撕心裂肺地疼痛。她站起來,扶住沙發靠背,朝牆壁猛撞……

  咚!咚!咚!咚!

  也不知撞擊了多少下,一直到頭顱麻木了才罷休。她兩手死死按住太陽穴,斜靠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死是一種解脫?」

  「死是一種解脫!」

  馮奕蘭順手抄起沙發上的一條絲巾,踉踉蹌蹌走出家門。

  皓月當空,月光如水。她仰望著碧空月亮,如癲似狂地歪歪斜斜朝弱水河邊的兩棵夫妻樹走去……

  這兩棵夫妻樹還是馮奕蘭發現的。那是她跟隨卜溪望來到基地報到那天,兩人徜徉在弱水河邊,聽著潺潺的流水,欣賞著岸邊千姿百態的胡楊紅柳,憧憬著東風航天城明日的輝煌。走著走著,馮奕蘭一抬頭,猛然看見河邊有兩棵胡楊樹頗為神奇。她激動地「啊」了一聲,拉住卜溪望的衣襟,指向那兩棵樹說:「溪望,你看那兩棵樹,多有意思呀!剛才從北面看只有一棵,走到跟前變成了兩棵!」

  卜溪望駐足順勢一看,不屑地說:「不就是兩棵胡楊嗎?一棵大一點一棵小一點,從北面看,大的把小的擋住了,側過來看,就是兩棵了。」

  「一點都不浪漫。你再看看,它們長得像啥?」

  「像啥?啥也不像。」

  「真沒品味,不會欣賞。你看它們像不像倆夫妻!」

  經妻子指點,卜溪望搖頭晃腦地品味一番,說:「唔!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

  「夫妻樹!」馮奕蘭大聲喊道。

  是的,這兩棵樹很有意思。北邊那棵較粗需要一人才能抱住,南邊那棵較細。兩樹高十幾米,相距約五米。兩棵樹上面的枝椏相互交織在一起,相映成趣,像夫妻倆搭肩挽臂婆娑起舞。更為神奇的是,北邊那棵樹在兩米高處長出一支樹枝直插南邊那棵樹,多麼像丈夫伸出一隻粗大的手,保護著纖柔的妻子呀!真可謂相依為命。

  「對。相敬如賓的夫妻樹。」卜溪望也看出了名堂。

  「相濡以沫的倆夫妻。」馮奕蘭擁抱著卜溪望說。

  此後,這兩棵夫妻樹成了馮奕蘭心中的寄託,無數次到此對著兩棵胡楊訴說衷腸,也見證了他倆在東風基地的重要行蹤:戀愛期間在此親密擁抱,結婚後到此憧憬寶貝早日到來。後來,在兩棵大樹下又長出一株小胡楊,兩年功夫竟然就長到一米多高,從此兩口之家成了一家三口。孩子出生後放在外婆家,每當想孩子時,她都到此撫摸這株幼小的胡楊。一年前把兒子接來,她硬拽著丈夫帶著兒子又一次來到夫妻樹下。她像當年問丈夫一樣,首先問兒子這三棵胡楊像什麼。兒子瞅了半天,說不出像啥。經父母一再啟發,問他像不像三個人。卜慧星隨口說像三個外星人。話音一出,逗得卜溪望和馮奕蘭笑彎了腰。卜慧星說只有外星人才能長成這個模樣。

  馮奕蘭感到兒子想像力豐富,就滔滔不絕地給他講述起胡楊精神,兒子也問了好些奇怪的問題。最後,馮奕蘭給兒子出了一道題目:「胡楊的葉子很特別,有尖的,有圓的,有長的,有扁的。一般人能看出三種葉,聰明人能分出五種來,超人能分出七種。兒子,你仔細看看,能分辨出幾種?」

  卜慧星立即認真起來,他很快就摘了三種不同的樹葉:一種長長如柳樹葉,一種胖胖如楊樹葉,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什麼葉。接著,他又找到了另外兩種。父母一看兒子手上拿著的五種葉子,高興得連連稱讚兒子聰明。卜慧星不甘心,又繼續觀察,摘了幾張葉子,看了又看,搖搖頭扔掉了。最後好不容易找出一張葉子,和手中的幾種反覆比較,和原先的五種都不相同。馮奕蘭接過來仔細分辨,又讓卜溪望辨認,最後確認是第六種葉子。

  馮奕蘭讚揚兒子一番,突然轉身問卜沂溪:「沂溪,見過胡楊開花結果嗎?」

  「胡楊還會開花結果?」卜溪望搖搖頭說,「我還真沒注意。」

  馮奕蘭跌跌撞撞地走到夫妻樹下,舉頭仰望著明月,拿下搭在肩上的絲巾……

  「死是一種解脫!」

  不!我自己解脫了,寶貝兒子怎麼辦?馮奕蘭扶住小樹,撫摸著那皮肉稚嫩發青的樹幹,繁茂而細長的嫩葉左右搖晃。突然間兒子微笑的臉龐與期盼的目光閃現在她的眼前……兒子那么小,沒有我的日子怎麼過……明早兒子一覺醒來,看不到母親的身影和愛撫,該如何是好……

  馮奕蘭像逃出了魔窟似的轉身跑回家。她走進兒子的房間,只見卜慧星咂了咂嘴,充滿稚氣的臉上蕩漾出一絲幸福的微笑。他一定是做夢吃到喜愛的食物了,是巧克力嗎?平時兒子特別愛吃巧克力,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到抽屜翻了一陣子,怎麼忘記給他買幾塊放著呢?她俯下身子,輕輕地親吻著兒子的臉蛋、額頭、嘴唇。兒子翻了個身,又咂巴了幾下嘴巴。

  馮奕蘭的頭沒有那麼疼了。她轉身關掉燈,脫掉外衣,就擠到兒子的床上,側身抱著兒子,不一會,竟有了睡意。

  正當她迷迷糊糊就要睡著之時,嗡的爆炸聲在她的腦瓜突然迸發出來,頭痛又一次襲來。這次腦袋真的要爆炸了!電視劇《西遊記》唐僧念緊箍咒時,孫悟空雙手抱頭滿地打滾的恐怖情景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她不願意在兒子床上打滾,噌地從床上彈起來,走到客廳,像孫悟空那樣,雙手抱頭,從沙發上滾到地板……

  「死是一種解脫!」

  生不如死的念頭又一次湧出來。馮奕蘭站起來,兩手緊緊地拽住那條絲巾,牙齒咬得咯咯響。她再次衝出家門,跑到南環路。她停止了腳步,回過頭來,望著那一排排整齊的軍營,眼睛停留在自己居住的那一棟熟悉樓房上……

  自己解脫了,但這樣對得起卜溪望嗎?

  仿佛冥冥的天上傳來一個聲音:你解脫了,對你丈夫也是一種解放……

  對!我離開了,卜溪望才能夠再造另一段更加美好的人生……

  馮奕蘭瘋狂地返回家,又一次打開燈,從茶几下面拿出一張紙,匆匆寫了幾個字,走進兒子房間,將紙條放在桌子上。她借著朦朧的月光,又一次親吻了兒子。

  馮奕蘭又拿出另一張紙,寫了兩行字,走進臥室。看到丈夫熟睡的樣子,她輕輕地在卜溪望的臉上親了一口。卜溪望夢囈似的喃喃地說:「睡吧,都什麼時候了。」說完,翻身又呼呼睡去。

  「永別了,親愛的!」

  馮奕蘭輕手輕腳打開衣櫃,換上一套嶄新的軍裝,再次拿起那條白絲帶,打開大門,踩著月光,又一次走到弱水河畔她特別鍾愛的夫妻樹下,將絲帶掛在北邊那棵胡楊樹枝上。

  馮奕蘭仰望著碧空明月,引頸張臂,雙腳騰空,隨即羽化成飛天仙女,朝月宮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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