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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意外相逢

2024-10-04 08:16:43 作者: 劉慶貴

  穆秋勝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在會上竟然意外地見到了愛人柳伊琳。當齊司令宣布散會,他便發起衝鋒,朝柳伊琳坐的位置沖了過去,然而當他擠到跟前時,柳伊琳早已離去。他匆匆追出會場,看到火線文工團正集合上車。穆秋勝大聲喊著柳伊琳的名字,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將剛踏上車門的柳伊琳拽下來。柳伊琳猛回頭,一下子驚呆了,沒想到站在眼前的竟是朝思暮想的丈夫。

  「這不是做夢吧!」柳伊琳像條螞蟥一樣緊緊地粘到穆秋勝身上。

  他倆戲劇性地相會,令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剛從會場出來的齊司令、侯政委也對他倆奇蹟般的相會表示由衷的祝福。李主任更是善心大發,忙叫文工團長給柳伊琳放假一天。

  

  柳伊琳已經從戲劇性相逢的喜悅中清醒過來,輕輕推開穆秋勝,擦了擦激動的淚花,說:「謝謝首長,實在太意外了,太激動了!不過,我還得趕緊回去,剛才侯政委給我們提出了要求,團長已經給我下達了編排節目任務。」

  侯政委哈哈一笑,說:「我給你出個題目,就演《夫妻巧遇》。」

  齊司令也笑著說:「好題目。」

  柳伊琳紅著臉說:「報告首長,已經有了題材。」說完上車揮手離去。

  穆秋勝像吃了蜜糖似的,心裡甜滋滋的,仿佛一下子年輕了10歲,他哼著小調,連蹦帶跳地回到了辦公室。

  穆秋勝往回走的時候,刁弋新已經在辦公室繪聲繪色、加油添醋地給大家描述起穆秋勝從汽車上拉下柳伊琳的情景。原來穆秋勝和柳伊琳會面時,愛開玩笑的刁弋新一直悄悄地跟在後面。

  穆秋勝滿面春風跨進辦公室。刁弋新像指揮拉歌似的,指揮大家喊了起來:「穆團長——」

  「抱一抱!」

  「抱一抱——」

  「穆團長!」

  喊完,全場哈哈大笑起來,穆秋勝經過同志們呼喊聲的加熱,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按照軍隊條例,同志間的稱謂通常是姓加職務。現在這個集體是臨時單位,還沒有明確領導與被領導關係,大家互相間仍舊沿用原單位的稱呼,稱穆秋勝為穆團長,許錦川為許副團長,英勇颯鏑為英勇主任,後來又進一步簡化成英主任。同時,也少了些野戰部隊那種森嚴與沉悶,多了些活潑與歡笑。

  本來就喜歡嘻嘻哈哈的刁弋新,現在更是沒大沒小沒上沒下了。他對穆秋勝說:「穆團長,擁抱夠意思吧。咱卡著表,足足抱了103秒。當著司令政委和那麼多人的面,也不怕人家說你這個大團長耍流氓。」

  英勇颯鏑露著被香菸燻黑了的大牙齒,笑著說:「淨扯淡,人家和媳婦擁抱,什麼耍流氓!」

  刁弋新對著英勇颯鏑做了個鬼臉,說:「要是在家裡,他和媳婦幹什麼都成,現在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呀!」

  古珞兵拍了刁弋新一下,說:「你啊,真是老土,少見多怪。你沒有看到現在的電影,才開始談戀愛,就又抱又啃的。」

  眯著小眼睛留著大背頭的莫慈均,也是個愛說愛笑愛唱愛鬧的活寶,他從後排座位擠到前面,坐在刁弋新旁邊,說:「不是啃,那是親吻。親吻在國外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刁弋新,你和你媳婦沒有親吻過?是看到別人吃葡萄,自己吃不著說葡萄酸吧。」

  刁弋新搶白了他一句:「咱好賴還有葡萄,你呢,連葡萄的影子都沒見著。」然後感嘆地說,「咱在會上還傻乎乎地問,家屬能不能隨軍,人家穆團長的媳婦已經送上門了。」

  穆秋勝輕易不和部屬開玩笑,今天也和大家說笑起來:「你小刁今天也夠露臉了,提出的問題成了會議關注的焦點。」

  刁弋新嘿嘿一笑,用眼睛瞥了英勇颯鏑一眼,說:「有的人比咱還關心家屬隨軍,但又怕別人說思想落後,不敢提。咱老刁不怕,就當一回落後分子吧。」

  英勇颯鏑拿出香菸,遞給許錦川一支,自己點上一支,瞟了刁弋新一眼,有點挖苦地說:「刁弋新,你別在這裡得了便宜又賣乖,你看你一提出家屬隨軍,會場就像平靜的湖水扔下一顆重磅炸彈一樣,倒海翻江,所有眼睛一下子都盯在你刁弋新身上。哎喲喂,多了不起啊!」

  身材高大的許錦川使勁吸了一口煙,吐出了一串串滾動的煙圈,對英勇颯鏑說:「你老兄提問的水平也老鼻子高啊。」

  英勇颯鏑扭頭望了他一眼,說:「還高呢!我可是抱著木炭親嘴——碰了一鼻子灰。」想起當眾受到齊司令批評,他現在還臉紅。話音剛落,英勇颯鏑叭地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刁弋新指著地上的痰,對英勇颯鏑說:「你啊,死不改悔。說真的,你老兄得改一改。否則官當大了,在主席台作報告,說一句,咯一下,吐口痰,那成何體統。」

  英勇颯鏑紅著臉從抽屜里撕下一張廢紙,彎腰擦掉地上的痰跡,抬起頭來,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是笨鴨子——上不了架,能進東風基地的門,就足矣!要說我這個毛病,哎!該死的咽炎,喉嚨總是有痰。」

  坐在另一張桌子的端木艷嬌說:「英主任,你把煙戒了唄。」

  英勇颯鏑側過臉,望著她,嘿嘿一笑,說:「戒?談何容易!」

  自從端木艷嬌認識英勇颯鏑之後,覺得他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怪。怪在那?隨地吐痰算一怪,他的姓也怪。好奇心迫使她總想把英勇颯鏑的姓氏搞明白,但一直沒有機會,今天看到他正在興頭上,端木艷嬌壯著膽子問:「英主任,我怎麼沒聽說過英勇這個姓呢?」

  說到姓氏,立即引起坐在英勇颯鏑後面一個人的注意。他叫郗祁生,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生,昨天才報到。他個子不高,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寡言少語,穿著當時流行的列寧裝,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蛋黃色的近視眼鏡,這在70多人中顯得有點扎眼。他至今一言不發,即使剛才大家大鬧大笑,他也只有象徵性地咧咧嘴而已。然而,當端木艷嬌說到英勇颯鏑的姓氏,一下子把他的說話神經激活了。他迅速地把百家姓過了一遍,把話搶過來,說:「《百家姓》中,單姓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雙姓有万俟司馬,上官歐陽,夏侯諸葛,聞人東方……就是沒你英勇這個姓啊。」

  「你們啊,井底觀天——見識有限。《百家姓》裡面的,我英勇颯鏑才不稀罕呢!我這姓,可有來頭了。」英勇颯鏑說話有特點,愛使用歇後語,平時也喜愛講個故事,《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說岳全傳》中的故事,信手拈來。可是,他從來沒有講過自己,就連穆秋勝、劉興龍、刁弋新、古珞兵原來和他在一個團的人,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來頭。

  英勇颯鏑剛要開口,喉嚨又癢了起來,他咳嗽一聲。旁邊端木艷嬌趕忙遞過一張廢紙。他把痰吐到紙上,清了清嗓子,終於講開了:「我可能是湖北人。」

  「可能?你自己是哪裡人都不知道?」正在洗耳恭聽的端木艷嬌,感到英勇颯鏑就是怪,便側過身子問道。

  「是可能。我記事的時候在湖北省大別山一帶流浪。但也可能是河南人,或者是安徽人,因為大別山是河南、湖北、安徽交界處。說起我的童年,可真是黃連拌苦瓜——苦連著苦呀。」英勇颯鏑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苦難歲月。他從小沒爹沒娘,從記事起就過著流浪生活,居無定所,有破屋就住,有山洞就鑽,時而給有錢人家打短工,時而四處流浪要飯度日。說到這,英勇颯鏑說起了童年的一件往事。「有一次討飯到了一戶人家門前,院內正玩在興頭上的少爺小姐們,見我這個衣衫襤褸的窮孩子站在門口掃了他們的興,不但不給吃,反而放出狼狗咬我。我嚇得哭喊著往外跑,可是,我怎能跑過那條狼狗呢,沒跑幾步,惡狗追上來已經死死地咬著我的大腿。一位過路老人大喝幾聲,才把惡狗趕走。我爬起來,只見大腿已經鮮血淋淋,一塊肉已經被惡狗撕去。時至今日,一到陰天,傷疤還隱隱作痛。」說到痛處英勇颯鏑鼻子已經發酸,旁邊的端木艷嬌、梅荔虹早已為之動情,偷偷地抹著眼淚。

  英勇颯鏑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著說:「大概在13歲那年,我遇到新四軍。指導員問我姓什麼叫什麼,我說沒有姓名;他問我父母,我說沒有父母。指導員說,難道你是孫悟空,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說,是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我不知道,反正從我懂事開始,就沒見過父母,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指導員聽完後想了想說,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叫英勇颯鏑。」

  莫慈均一反嘻嘻哈哈的腔調,一本正經地問:「這個名字有什麼說法嗎?」

  「當然有了。我的指導員在團里,算是最有學問的人了。他讀過私塾,從小愛看《三國演義》、《說岳全傳》,經常給我們講故事,教育我們要忠於黨,忠於人民,文武雙全,精忠報國,英勇殺敵。」

  端木艷嬌感慨地說:「哦!原來是要你英勇殺敵呀!」

  「是的,指導員對我很好,還救過我的小命。」英勇颯鏑又講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件事。那是他跟隨新四軍一年之後的一天晚上,英勇颯鏑正睡得香,突然村外響起密集的槍聲。這次敵人投入了幾倍於我的兵力,包圍了連隊駐地,連隊艱難地阻擊一個多小時,終因寡不敵眾而撤退。指導員一邊指揮撤退,一邊掩護著小英勇颯鏑往村外跑。快撤到村頭時,敵人的一顆手榴彈扔到了英勇颯鏑的腳下,指導員手疾眼快,一把推倒他,隨即撲在他的身上。

  英勇颯鏑放慢了語調,聲音哽咽地說:「爆炸聲後,我從指導員底下爬出來,也沒發現那裡有傷痛。再看指導員,他渾身上下全是血,右手被炸斷了。那次戰鬥後,指導員養了一段傷,就調離了連隊。」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過早飯,郗祁生請假看望同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戀愛對象雲夢菲。郗祁生參軍入伍到東風基地,按照他的話說,是「文不對題」,「所學非所用」,因而心事重重。不過,昨天上午的會議,加上聽了英勇颯鏑的故事,對他的觸動還是蠻大的。「既來之,則安之」,今天他已經坦然多了。

  正當郗祁生低頭想著心事時,竟然和迎面匆匆而來的莫慈均撞了個滿懷。郗祁生歉意地對莫慈均說了聲「對不起」,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要去哪。

  「和對象告別去。」莫慈均回答。

  「告別?」郗祁生驚詫地問。

  莫慈均嘆了口氣,說:「昨天幹部會上,聽到談對象有嚴格的條件限制,就去找了英勇颯鏑。英主任說我對象的家庭成份是富農,組織上肯定不會批准的,建議我早日了斷。為這事,昨晚翻來覆去一宿沒睡著,痛苦哇。」

  「怎麼辦?」郗祁生關切地問。

  莫慈均無可奈何地說:「只能忍痛割愛了。這不,剛請好假,回一趟學校,友好告別。」說完問郗祁生幹啥。

  「找穆團長請假去。」郗祁生說完,十分同情地望了望他。

  「穆團長去通縣和愛人會面了,我是向許副團長請的假。今天請假的人不少,快去吧!」莫慈均說完,手一揮,朝營房大門走去。

  郗祁生到了許錦川房間,看見鄔正智和梅荔虹也在那。鄔正智和梅荔虹同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生,雙雙來到東風基地,又雙雙分在一部。他倆在校時同屬一個支隊,雖然學校嚴令不准談戀愛,但有美男子之稱的鄔正智對梅荔虹死纏硬磨。經過鄔正智的幾番山盟海誓,梅荔虹經受不住愛情炮彈的狂轟濫炸,最終還是成了他的俘虜。從此,倆人開始了漫長的地下活動。畢業分配時,鄔正智壯著膽子找到支隊長,公開了戀情,要求分到一塊。支隊長聽了後,把他臭罵一頓,說不光不能照顧,還要給處分。鄔正智碰了一鼻子灰,又硬著頭皮找到系政委,痛哭流涕檢討一番,一再表示要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改造自己。政委念其報國有心,語重心長開導一番後,大筆一揮,就將他和梅荔虹推薦給嚴重缺人的東風基地。他倆前天報到,昨天參加了幹部大會,鄔正智和梅荔虹在會上雙雙提問,得意露臉。下午進行保密教育時,鄔正智又詢問了保衛部姚幹事,得知靶場對談戀愛沒有限制,他高興地對梅荔虹說,這下好了,我們再也用不著搞地下活動了,當即公布了兩人的戀愛關係。今天他倆要請假到王府井,準備照張情侶照,留作永久的紀念。

  郗祁生待他倆說完話後,向許錦川說明來意,許錦川痛快地給他批了假。郗祁生走出營門,過了三條街道,坐上公交車,進了苦讀六年的北京大學校門。他沿著熟悉的路徑,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女生第二宿舍321房間。郗祁生敲門進去,雲夢菲一看是他,急不可耐地告訴他有好消息。

  郗祁生看著她圓圓臉蛋上泛出的喜悅,問道:「什麼好消息?」

  雲夢菲把胸前的一條大辮子往後一甩,調皮地說:「你猜。」

  郗祁生十分肯定地說:「分配了。」

  雲夢菲點了點頭,又問:「你再猜,我分到哪?」

  郗祁生猜她留校,她使勁地搖頭;猜她分配在北京,她還是搖頭;猜她分回老家,她仍然搖頭。

  雲夢菲把掉到前面的辮子再一次甩到後面,眼睛閃著亮光,說:「我參軍了。」

  「是嘛?」郗祁生知道她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軍人,今天如願以償,怪不得如此高興。

  雲夢菲依偎著他,感嘆著說:「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你們部隊在哪?」

  「不知道。」

  「去那幹什麼?」

  「聽接兵的人說,到那裡仍干本行。」她學的是土木建築專業,接兵的人說,部隊正缺這方面人才。本來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但突然想到接兵幹部對她說過,部隊的任務屬於機密,話到了嘴邊便戛然而止。雲夢菲抬起頭來,問道,「你呢?到部隊幹啥?」

  「站崗放哨唄。」郗祁生也想到了守口如瓶的保密要求。

  雲夢菲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說:「管他幹什麼呢,反正我們倆都是軍人了。以後生個兒子,讓他當兵,再生個女兒,也叫她當兵,娶個媳婦招個女婿也是當兵的,全家都是兵,多好哇。」說著說著,竟放聲大笑起來。

  聽著雲夢菲喋喋不休的話語,看到她臉上蕩漾著的幸福波紋,輕易不動情的郗祁生也被感染了。他捫心自問:是啊,倆人都參軍了!她當兵是那樣的興奮和自豪,而我當兵顯得那樣勉強。看來,我得向她好好學習呀。郗祁生從小在軍營長大(這點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了解部隊生活的緊張和艱苦,也知道軍人要隨時準備付出自己的生命。她能承受得了嗎?郗祁生透過近視眼鏡,深情地望著面前小巧玲瓏的雲夢菲,不禁起了惜玉憐香之心。想到這,他不無憂慮地對雲夢菲說:「當兵意味著奉獻,意味著犧牲,你有準備嗎?」

  「早準備好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會堅定地走到底,不管道路多麼曲折,也不管征途上有多少荊棘,決不會半途而廢,更不會當逃兵。」雲夢菲像發誓一樣,揮了揮手,露出頑皮的微笑。「祁生,咱倆來個比賽,看誰在部隊中第一個獲獎。怎麼樣?」

  郗祁生被雲夢菲的激情征服了,而他又是個自尊心特強的人,想到自己是軍人家庭出身,又是堂堂的男子漢,能在一個弱小女子面前認輸嗎?他望著雲夢菲,說:「比就比,一年後,我拿著立功獎狀來見你。」說完,起身扭頭離去。

  雲夢菲追出宿舍,站在走廊,含著熱淚,目送著心愛的人快步離去。郗祁生回過頭來,看見雲夢菲頻頻向他揮手。在她頭頂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幅醒目大標語:「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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