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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25:27 作者: 徐萌

  鍾立行進了更衣室,剛要換衣服,腰間的呼機就響了,鍾立行看了一眼信息:「16號病床緊急搶救,請速來。」鍾立行邊系扣子邊匆匆向病房衝去。

  一位七十來歲的白人婦女在床上掙扎,呼吸急促。她身上、手臂上都插滿了管子,頭頂上是一排懸掛在牆上的監測儀器,儀器上顯示著心臟曲線急促變化。她的丈夫,同樣也是一位七十多歲的白人在一邊焦急地叫著:「露茜,求你,不要走,求你了!」看到鍾立行,他急忙拉住他:「Doctor,Doctor!求你了,請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我的露茜!」

  鍾立行的助理,一位二十七八歲的白人小伙子Ken正在照顧病人,看到鍾立行,急忙報告:「Doctor鍾,患者露茜,女,70歲,兩年前做過心臟移植手術,兩周前開始出現排異反應,她的家人把她送到了這裡。」讓開身位,鍾立行走過來邊檢查病人,邊問:「誰是她的主治醫生?她需要再次移植心臟,有沒有向移植中心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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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en回答:「是克里夫醫生的病人,他已經下班回家了。我已經打過電話,他正在往回趕,我已經向移植中心提出了申請,還沒有合適的心臟。」鍾立行飛快地檢查著病人:「好,做得好,現在趕快把她送到CCU,先給她做體外循環,再次向器官移植中心緊急求助,看最快的時間裡有沒有合適的心臟!」

  露茜的丈夫還在叫:「Doctor,Doctor!求你了,請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我的露茜!」

  鍾立行示意Ken把家屬帶走。Ken走過來,往外輕輕推他,家屬再次衝過來,求鍾立行:「她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切,再過一個星期,12月30號就是她的70歲生日,也是我們結婚50周年紀念,我求你了!」

  鍾立行心頭一震,這個人跟愛行同一天生日!他走了一下神,隨即讓Ken把人拉走。

  兩個護士跟進來,一行人準備把病人移走。鍾立行與護士一塊兒推著病人出來,Ken跑過來,神情緊張地遞上病案:「Doctor鍾,這個病人她簽了一份協議,不接受體外循環,不接受氣管切開術,不接受非人道救助!」

  露茜丈夫再次衝過來:「醫生,求你了,求你了!」

  鍾立行接過病案看了一眼,有些為難。Ken急忙把文件拿給家屬看,家屬瘋了一樣哭起來:「不,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怕疼,她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求你了,再過一個星期,12月30號就是她70歲生日,我們結婚50年了,我們說好了要一起慶祝的,請你們一定救救我的露茜!」

  護士的車停下來,詢問:「鍾大夫,我們現在應該去哪兒?」而病人就在床上痛苦地掙扎。這樣的情景鍾立行不是第一次遇上。美國社會種族複雜,美國人個性意識都很強,不同的種族、不同的病人對疾病的態度差異非常大,尊重患者的意願是行醫的第一原則,每個病人入院前都要簽署一份文件,同意在醫生指導下接受治療,如果有特殊要求也要先申明,比如是不是接受心肺復甦、氣管切開或者一些特殊的私人禁忌。文件一經簽署,任何人不能違反,否則就等著挨告吧。而醫生從上醫學院開始,就不斷接受各種法律培訓,告訴你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跟患者怎麼說話,怎麼溝通。中國的民法賠償是填平法則,只賠償實際損失,而美國的民法是精神賠償法,一旦出現糾紛,賠償將會是天文數字。凡是做醫生的,看到病人處在痛苦中,沒有人不願意伸手救,但知道法律後果是什麼,有時也只能默默離去。以往遇到這樣的事,鍾立行雖然心裡也急,但基本上還能保持冷靜。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無法克制對露茜的同情。是因為她與妹妹同一天生日?還是她的丈夫提到了他們的50年結婚紀念?還是因為這大雪天氣和可愛的聖誕節?鍾立行來不及多想,卻下了一個令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指令:「先送CCU,作好準備!」隨即衝到前台,抓起電話,給院長打電話:「院長先生,我是鍾,這裡有個緊急病案,病人兩年前接受心臟移植的,出現排異,需要緊急處置,可是她簽署過一份文件,拒絕體外循環,緊急救助,等於放棄了治療。」院長在電話里乾脆而直接地拒絕了他的請求,不需要理由,誰也承擔不了法律後果。鍾立行今天卻認上了死理,別人冷靜地拒絕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病人的痛苦和家屬的眼淚:「有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變通?病人的丈夫在這裡……」院長堅決說:「沒有本人的意見,家屬也不行。鍾大夫,我們不能違背患者的意願,即使是救她的命……」

  鍾立行有些克制不住了:「我們是醫生,怎麼能眼看著她死?」院長更強硬的聲音傳過來:「不,不,鍾,絕對不行!救過來,救不過來,我們都會有麻煩,如果病人家屬把我們告上法庭,我們都承擔不了這樣的責任!別想了,不是你的錯!」

  電話掛斷了,鍾立行無奈地回頭看著露茜的丈夫。他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不,不,怎麼會這樣?露茜,她是那麼愛我,愛我們的家,大夫,求你了,求你了!」鍾立行同情地看著他,他們都無能為力。

  突然Ken叫了一聲:「有了,鍾大夫,這兒,這兒有一份文件,她簽了,她同意在本院醫生的指導下接受治療……」鍾立行急忙抓過來:「病人同意在本院接受治療……不,這只是一份普通的治療協議……」Ken指著文件:「看,這有一條,治療手段包括各種情況下的緊急救助……」露茜的丈夫接過文件也看了一眼:「是啊是啊,她說了她同意接受治療,醫生,求你了,她說了她接受治療,您可以救她了,Please!Please!」

  鍾立行揚起臉,緊張地思索著:「你要知道這是經不起推敲的,這只是一份普通的在我們醫院接受治療的文件,但法律規定,如果兩份文件矛盾,要以其中一個特別申明的為準……」他艱難地下著決心,此時他已經決心要救露茜,先做氣管切開,體外循環,等等合適的心臟,哪怕有一線希望……於是他下令把露茜送進CCU。

  一切順利,露茜暫時脫離了危險。鍾立行走出CCU,穿過走廊,走向大廳,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叫聲。身邊,一隊醫生護士往外跑,有人在喊:「州立公路連環車禍,有四個重傷的患者被送到我們醫院來了。」

  鍾立行心頭一緊,車禍,又是車禍!雖然他早就習慣了下雪天,車禍,但每一次都難免感嘆。

  門前一陣騷動,門廳里推進了兩輛擔架車,醫生和護士跟著跑,一個黑人醫生在喊:「Chinese!Chinesewoman!這裡誰懂中國話?」

  鍾立行急忙回頭。

  擔架車推到了他面前,他一低頭,一眼認出了擔架上的人,居然是他的妹妹,鍾愛行!鍾立行瘋了一樣衝過來:「愛行,愛行,怎麼是你?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兒了?」

  「請讓一讓!」擔架車往急救室推去。

  「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發生什麼事兒了?」

  隨車來的救護隊員急忙告訴鍾立行:「車禍,車上一男一女,男的當場死了,這女孩頭部重傷!」

  鍾立行瘋了一樣衝進急救室。愛行已經被放到了手術台上,他衝過來參加急救,緊急心肺復甦,頭外傷,插管,各種儀器接上了。鍾立行用盡全力搶救,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他的動作有些變形!腦電波消失了,監測儀上只剩下一條直線。

  所有人都停下了,只有鍾立行不停地在按壓心臟。

  Ken上前拉開了他,他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淚是汗。

  醫生看表,宣布:2007年12月24日晚上九點四十五分,腦死亡。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搶救室里突然靜了下來,鍾立行呆呆站在妹妹面前,腦子裡是剛才的電話:「愛行,我想起來了,12月30號是你的生日!」「知道啦,哥,我很快就回來了!」

  他有些茫然,輕輕撫摸妹妹的臉。兩個小時前還與妹妹通話,她歡笑著說著話,討論著自己的生日,訂婚宴,她好不容易拿到了博士學位,找到了新工作,和未婚夫一起從外州搬來跟他一起住。他給她包好了餃子,鋪好了床,等著明天一早下了班他們一起歡聚。兩個小時後,她就躺在他眼前,任他怎麼呼喊,她都不會再醒來,不會跟他說笑。陰陽永隔,身體變涼,鍾立行的心空了。隨即,更讓他驚悚的消息傳來,一隊醫生進了搶救室,死者生前簽署了一份器官移植協議,承諾將自己的全部器官捐出。

  鍾立行無法接受,這個消息來得太快了,他還來不及接受妹妹死去的事實,就必須再要承受那些人把他的妹妹肢解!他無法接受,暴跳如雷,拼命叫著掙扎著,阻止醫生們的行動。醫生們這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鍾立行的妹妹,他們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器官必須趕快取,否則就失去了捐獻的意義。人們好不容易才讓鍾立行平復下來,把他帶出了搶救室。

  三個小時後,Ken出現在休息室,告訴他,剛接到州立器官移植中心的電話,露茜的心臟有著落了。鍾立行眼神空洞,不知道Ken在說什麼,Ken不忍,眼神一動,眼神交匯間,鍾立行已經明白了Ken所指,妹妹的心臟被分配給了露茜!一瞬間他覺得腦海中閃過一道光芒,妹妹的心臟分配給露茜!她的心臟將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跳動!一瞬間他淚如雨下!院長來了,他走到鍾立行面前,把寬厚的手放在鍾立行的手背上:「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她會用另一種方式活下去……我們要讓她活著!」鍾立行滿眼是淚,隨即聲音嘶啞地低聲問:「醫療協議的事怎麼辦?我們這樣做是有問題的。」

  院長堅定地回答:「孩子,這次我要跟你站在一起,你說得對,我們是醫生,搶救生命是我們的責任,既然已經開始了,我們就要走下去!」鍾立行默然,隨即堅定地說:「讓我來吧,我來做這個手術!」院長一臉驚訝,鍾立行轉身已經進了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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