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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11 作者: 黃濟人

  入夜時分,散步行至延安南門外新市場的時候,毛澤東被人們自發的慶祝抗戰勝利集會上的情景感動了:賣水果的農民把成筐的花紅果子拿起來拋向空中,喊著讓大家吃「勝利果實」;學生跑回學校,把枕頭下的棉襖取出來,把棉襖里的棉花掏出來,扎在棍子上,蘸著煤油點起火把,在鄉間小道遊行……

  觸景生情,想到蔣介石既定的挑起內戰的方針和行徑,毛澤東不僅替農民和學生後悔,就是他自己,也不免憋了一肚子窩囊氣。

  收到蔣介石要他去重慶談判的電報,如果說第一眼是吃驚,第二眼是疑惑,那麼第三眼便看穿了這是個手法並不高明的緩兵之計。

  於是,他再次以朱德的名義致電蔣介石,在那篇長長的電文里,他不僅更加徹底地揭露了蔣介石集團準備內戰的陰謀,而且更加具體地提出了中國共產黨關於制止內戰的六項要求。然後,作為禮義上的答覆,他在另一封短短的電報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忍讓了。

  但,就在毛澤東給蔣介石的電報剛剛拍走的時候,他從重慶電台里,收聽到了蔣介石的發言人頭天下午在重慶記者招待會上的講話。在講到關於所謂共產黨違反了蔣介石委員長對朱德總司令的命令時,這位發言人居然說,「委員長之命令,必須服從,違反者即為人民之公敵……」

  毛澤東忍無可忍了!他當即鋪上稿紙,蘸著滿腔憤怒,為新華社寫了篇《評蔣介石發言人談話》的文章,然後立即通過延安電台廣播出去:

  「……蔣介石為了發動內戰,已經發明了種種詞令,如所謂『異黨』『奸黨』『奸軍』『叛軍』『奸區』『匪區』『不服從軍令政令』『封建割據』『破壞抗戰』『危害國家』,以及所謂中國過去只有過『剿共』,沒有過『內戰』因此也不會有『內戰』等等。這一次稍為特別的,是增加了一個新詞令,叫做『人民公敵』但是人們會感覺到,這個發明是愚蠢的。因為在中國,只要提起『人民公敵』,誰都知道這是指著誰。」

  文章的筆法是辛辣而尖刻的:

  「在中國,有這樣一個人,他叛變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他將中國人民推入了十年內戰的血海,因而引來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然後,他失魂落魄地拔步便跑,率領一群人,從黑龍江一直退到貴州省。他袖手旁觀,坐待勝利。果然,勝利到來了,他叫人民軍隊『駐防待命』他叫敵人漢奸『維持治安』,以便他搖搖擺擺地回南京。只要提到這些,中國人民就知道是蔣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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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毛澤東的想法,這種無異於挖祖墳的無情的揭露與還擊,有可能使蔣介石按捺不住。而蔣介石一旦有了咬牙切齒的動作,揭露與還擊他的,就不止是自己的文章和延安的聲音了。

  毛澤東等待著。

  四天以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等來了蔣介石給他的第二封電報。

  延安

  毛澤東先生勛鑒;

  來電誦悉,期待正殷,而行旌遲遲未發,不無歉然。朱總司令電稱一節,似於現在受降程序未盡明了。查此次受降辦法,系由盟軍總部所規定,分行各戰區,均予依照辦理,中國戰區亦然,自未便以朱總司令之一電破壞我對盟軍共同之信守。朱總司令對於執行命令,往往未能貫徹,然事關對內妨礙猶小,今於盟軍所已規定者亦倡異議,則對我國家與軍人之人格將置於何地。朱總司令如為一愛國愛民之將領,只有嚴守紀律,恪遵軍令,完成我抗戰建國之使命。抗戰八年,全國同胞日在水深火熱之中,一旦解放,必須有以安輯之而鼓舞之,未可蹉跎延誤。大戰方告終結,內爭不容再有。深望足下體念國家之艱危,憫懷人民之疾苦,共同戮力,從事建設。如何以建國之功收抗戰之果,甚有賴於先生之惠然一行,共定大計,則受益拜惠,豈僅個人而已哉!特再馳電奉邀,務懇惠諾為感。

  蔣中正 哿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

  電報是周恩來送進窯洞的。

  他剛從重慶電台廣播的中央社新聞電中,記錄了這份電報的全文。

  「主席,除此而外,重慶電台還廣播了《大公報》社論《讀蔣主席再致延安電》。」

  「又是這家《大公報》!」毛澤東笑了笑,顯示出比蔣介石的電報更加濃厚的興趣,「作為中國資產階級的代表性報紙,它又為蔣介石敲了些什麼邊鼓呢?」

  周恩來回答說:

  「它自然對蔣介石的哿電錶示了全面的支持。不過,這篇社論的結尾是這樣說的,『最後,我們願附帶表示一點希望。大家既然都希望毛澤東先生能夠前來重慶,就先要保持一個能使毛先生到來的空氣與環境,凡是可能刺激感情的言論與宣傳,各方面都應該持重莫發』。」

  「好哇,《大公報》的希望變成了巴掌,不偏不倚打到蔣介石的嘴巴上啦!一方面,他要我們的朱總司令『恪遵軍令』另一方面,他以一道大錯特錯的命令,擾亂了他所侈談的軍令統一、步驟一致;一方面,他邀請我去重慶共商國是,另一方面,他通過他的發言人,詛咒我們是『人民之公敵』你看看,這就是蔣介石為我保持的空氣與環境——」毛澤東忽然問周恩來,「《新華日報》怎麼沒有發表社論呢?」

  「我已通過電台詢問了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周恩來忿忿不平地道,「《新華日報》的社論已經寫好,題目叫做《蔣介石先生哿電書後》,可是尚未來得及送報社印刷廠,這篇社論就被重慶新聞檢查所扣押了。為此,《新華日報》在今天的報紙上開了天窗。」

  毛澤東將手臂猛力一揮:

  「這個天窗開得好!國民黨不是規定,報紙的新聞言論被扣押後,報社要另找材料填補空白,不准許開天窗嗎?對不起,這個天窗今天我們開了,國民黨假和平真備戰的陰謀,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恩來同志,請你通過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轉告《新華日報》全體同志,就說我感謝他們,感謝他們針鋒相對的勇氣和決心……」

  翌日,當周恩來再次走進毛澤東的窯洞的時候,他竟差一點和正走出窯洞的毛澤東撞個滿懷。

  毛澤東退回木椅,搶先說話道:

  「我正要去找你哩,恩來同志。你說奇不奇怪,我今天突然收到胡適的一封電報。而且,這封電報是他請國民黨外交部長王世傑代為發出的。因為如此,他給王世傑有過一封信,而這封信也被王世傑照樣拍來了!」

  周恩來接過兩張電稿。

  胡適給王世傑的信是:

  「雪艇兄:頃忽起一念,擬發一電 勸告毛澤東君。乞兄與孟真一商。如兄等贊同,乞代為發出。此是閒人偶爾好事,不必向外發表也。」

  胡適給毛澤東的電報是:

  「潤之先生:頃見報載傅孟真兄轉達吾兄問候胡適之語,感念舊好,不勝馳念。前夜與董必武兄深談,弟懇切陳述鄙見,以為中共領袖諸公今日宜審察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大政黨。公等若能有此決心,則國內十八年糾紛一朝解決,而公等二十餘年之努力皆可不致因內戰而完全消滅。試看美國開國之初,傑福生十餘年和平奮鬥,其手創之民主黨遂於第四屆選舉取得政權。又看英國工黨五十年前僅得四萬四千票,而和平奮鬥之結果,今年得千二百萬票,成為絕大多數黨。」

  「此兩事皆足供深思。中共今日已成第二大黨,若能持之以耐心毅力,將來和平發展,前途未可限量。萬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毀滅。以上為與董君談話要旨,今托王雪艇兄代為轉告,用供考慮。」

  周恩來把電報遞還給毛澤東的時候,忍不住開了一句玩笑:

  「主席,胡適教授如此『大膽假設』這般『小心求證』,倘若你又給他個未知數的話,他如何向他的蔣委員長報得了答案呢?」

  毛澤東也笑了:

  「這回我要給他個已知數。方便的時候,我將親口告訴他,他的改良主義也罷,實用主義也罷,統統與中國的前途無緣。而他的庸俗進化論,恰恰是馬克思主義鬥爭學說的天敵!」

  「看來,馬克思主義不在教授手裡,而在我們的人民手裡。」周恩來不無感慨地道,「主席,我來告訴你的,正是重慶的一位普通讀者寫給《新華日報》編者的信。我覺得,如同這封信的題目《解決問題的關鍵》那樣,關於重慶談判,我們的人民確實是很有見解的——」

  周恩來邊說邊從衣袋裡取出來自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的電稿。

  毛澤東捧在手裡,讀出聲來:

  「蔣委員長願意和毛澤東先生共商國是,本來是很好的。但這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政府當局應馬上實行各種民主改革,承認各黨派的合法地位,給人民各種自由權利。這個問題不解決,一切談判都將是空的,毛先生出來也沒有用。因為政府當局 是 否 肯 實行民主,不決定於毛先生,如果政府當局肯真正實行民主,那麼,即使毛先生不出來,問題也一樣可以解決。一方面要求民主,一方面卻要堅持專制,南轅北轍,是怎樣也談不好的,過去周恩來先生等出來,不是也談過多次嗎?結果不是越談越遠嗎?」毛澤東點點頭,繼續讀到,「有些報紙的言論,非常強調毛先生出來,好像只要他一出來,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如果不是有意歪曲,就是一種皮毛之見。這裡面顯然蓄著一個很大的陰謀,就是說,如果毛先生不出來,那麼,就是毛先生的不是了,就可以把發動內戰,破壞團結等等的罪名都往共產黨身上推了。可是,我要請問一下那些說空話的先生們:張學良和楊虎城將軍在哪裡?葉挺在哪裡?廖承志在哪裡?在共產黨和其他民主黨派連合法的地位都沒有,在特務橫行、老百姓連半點人身自由都沒有的情況下,叫毛先生怎樣出來呢?什麼『祥和之氣』『寬大之心』在這些事實面前,就完全暴露出它的血淋淋的原形了。」

  讀畢,毛澤東竟久久無語。

  周恩來理解毛澤東,見狀,他不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是呵,人民把什麼都告訴我們了。可是,我們現在又能夠告訴人民什麼呢?」

  毛澤東漲紅著臉,一拳擊在桌子上:

  「按照我的脾氣,我是打算把一切都公之於眾的。包括杜魯門的第一號通令中,指定蔣介石唯一享有在中國受降的權力,這樣,根據美國人的命令,我們就沒有資格分享長期為之鬥爭的勝利果實了;包括魏德邁在給我的信里,擺出一副既要遏制我們,又要避免內戰的偽善面孔,居然要讓美軍觀察組附屬於我們的部隊,以檢核我們的行動;甚至包括史達林目前對國民黨、對我們的極端模稜兩可的政策,以致已經使我們根本吃不准蘇聯人在戰後的中國,究竟將扮演什麼角色……」

  周恩來點點頭,神色也冷峻下來:

  「應該說,這一切都是我們所預料到的。主席前幾天在幹部會議上的講話,就已經估計到了這種可能出現的發展趨勢。但是,我們是共產黨人,當我們正在經歷一段難熬的時日,並預料以後的日子將更加艱難的時候,除了把情況如實地告訴給幹部而外,我們沒有必要讓人民來替我們承擔壓力。就是說,我們必須忍辱負重,只要我們相信自己是順應歷史和時代的潮流的。」

  「你說得很對,恩來同志。我們必須忍辱負重,但同時必須輕裝上陣。因為前者畢竟是被動的,而後者才是一種主動的進攻——」

  毛澤東雍容鎮定地說:

  「就重慶談判而言,我們固然不可能對蔣介石抱有希望,然而,如果這正是避免發生內戰的一種辦法,而且,如果能夠與國民黨達成某種協議,以保證解放區不受侵犯並得到合法承認,那麼從長遠的觀點看,對我們還是有好處的。再有,美國擴大對蔣介石的軍事援助,已經大大增加了內戰的可能性,舉行談判,也許可以使華盛頓感到它應當放慢調遣國民黨軍隊的步伐,並限制對蔣介石援助的數額。甚至我們有理由告訴杜魯門,如果可能的話,不論是戰時還是戰後,我們始終是願意與美國合作的。」

  周恩來稍有思忖道:

  「我同意主席的意見。那麼,蔣介石給你拍來的第二封電報,我們該怎樣答覆,在什麼時間答覆呢?」

  毛澤東深思熟慮地道:

  「要去的話,我意還是先由你去為好。復電就這樣告訴蔣介石。至於何時復電,我看是否稍候一兩天,等宋子文返回重慶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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