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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安是在8月14日下午獲悉日本政府宣布向同盟國正式投降的。可是，13日上午，這個坐落在黃土高原的小城就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無線電波包圍了。

  美國的電台說，是原子彈結束了戰爭。蘇聯的電台說，是紅軍迫使日本投降的。那麼，借著楊家嶺禮堂召開幹部會議的機會，毛澤東也參加了這個討論：

  

  「原子彈能不能解決戰爭？不能。原子彈不能使日本投降。只有原子彈而沒有人民的鬥爭，原子彈是空的。假如原子彈能夠解決戰爭，為什麼還要請蘇聯出兵？為什麼投了兩顆原子彈日本還不投降，而蘇聯一出兵日本就投降了呢……」

  毛澤東手上拿著講稿，題目叫做《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但是講稿里沒有這段話。他把當今世界的大事，和昨天深夜才在窯洞裡趕寫出來的講稿連在一起，從而愈加果斷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蘇聯的參戰，決定了日本的投降，中國的時局發展到了一個新的時期。新時期和抗日戰爭時期之間有一個過渡階段。過渡階段的鬥爭，就是反對蔣介石篡奪抗戰勝利果實的鬥爭。蔣介石要發動全國規模的內戰，他的方針已經定了，我們對此要有準備。」

  「全國性的內戰不論哪一天爆發，我們都要準備好。早一點，明天早上就打吧，我們也在準備著。這是第一條。現在的國際國內形勢，有可能把內戰暫時限制在局部範圍，內戰可能暫時是若干地方性的戰爭。這是第二條。第一條我們準備著，第二條是早已如此。總而言之，我們要有準備。有了準備，就能恰當地應付各種複雜的局面。」

  最後這句話，毛澤東是為自己講的。

  事實告訴他，由於遠東時局的極大的變化，重慶方面也就極大地動作起來。

  7月21日，國民黨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胡宗南所屬的暫編第59師和騎兵第2師，突然向陝甘寧邊區關中分區淳化縣的爺台山發起攻擊。23日，又以預備第3師加入進攻。27日，共產黨軍隊主動撤出爺台山及其以西41個村莊。國民黨軍隊繼續向枸邑、耀縣襲擊。8月8日，也就是蘇聯對日宣戰那天，第18集團軍對進犯的國民黨軍隊進行反擊，收復了爺台山地區——

  然而，在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發言人的嘴巴里，這成了「共產黨為挑撥內戰而發動的謠言攻勢」。

  8月9日，第18集團軍參謀長葉劍英在延安電台發表廣播講話：「以赫爾利為首的美國駐華軍政首腦，初則為國民黨反動派掩飾洗刷，否認曾有美國武器被國民黨軍隊用以進行內戰。到了無可掩飾之時，則又以這些並不是經過他的手直接交給反共軍隊的說法，企圖推脫責任」——在這之前，葉劍英通過廣播，公布了一批美國武器上的印記號碼。而這批美國武器，正是他的部隊在「淳化事件」中繳獲過來的——

  然而，翌日，魏德邁在一個記者招待會上索性說，「租借法案給予中國軍隊的裝備，一旦到了他們的手中就成了中國人民的資產。」

  8月10日，第18集團軍總司令朱德為日本投降事向各解放區所有武裝部隊發布了如下命令：一、依據《波茨坦公告》規定，向其附近各城鎮交通要道之敵人軍隊及其指揮機關送出通牒，限其於一定時間向我作戰部隊繳出全部武裝。二、向其附近之一切偽軍偽政權送出通牒，限其於敵寇投降簽字前，率隊反正，聽候編遣，過期即須全部繳出武裝。三、如遇敵偽武裝部隊拒絕投降繳械，即應予以堅決消滅。四、我軍對任何敵偽所占城鎮交通要道，都有全權派兵接收，進入占領——

  然而，也是翌日，蔣介石以最高統帥部的名義，給第18集團軍總司令部下達了一個「駐防待命」的命令！

  是的，此時此刻，朱德正在他的窯洞裡頭「駐防待命」。而且，當毛澤東從楊家嶺禮堂出來，然後直端端地走進了他的窯洞的時候，這位憨厚樸實的總司令，果然像一個待命的士兵那樣，刷地一聲從原地站起來。

  毛澤東反倒愣住了：

  「你這是幹什麼喲？朱老總。莫非今天你安心要把我嚇一跳！」

  「你才把我嚇了一跳哩！」朱德咧開厚厚的嘴唇，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道「我在聽收音機，正聽得安逸的時候，你就闖將進來了。不過，主席，你實在是該早點進來聽聽的。」

  毛澤東眯眼笑道：

  「我聽出來了，又是重慶電台那位小姐軟綿綿的聲音。她方才究竟播了點什麼呢？」

  「蔣介石的命令，給國民黨各戰區將士的硬邦邦的命令！」朱德氣喘吁吁地說，「主席，當我聽到『加緊作戰』『積極推進』這樣的字眼的時候，我真正聽到了蔣介石磨刀霍霍、咬牙切齒的聲音哩！」

  毛澤東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他從衣袋裡摸出一支香菸，從另一個衣袋裡掏出一包火柴。但是，在香菸點燃之前，他已是怒火中燒了：

  「好一個蔣介石！他想在日本宣布投降但尚未實行投降之際，在美國人的武力援助之下，壟斷接受日本投降的權利。並且，他想藉口受降，調運大軍向解放區進逼，積極準備反革命內戰——」毛澤東望著朱德的時候，語氣緩和下來，「朱老總，我想請你以第18集團軍總司令的名義，立刻給蔣介石拍個電報。他看不看以及怎麼看我們全然不管，我們的目的，在於揭露蔣介石的反革命面目，提醒全國人民警惕他的內戰陰謀！你說呢？」

  「我同意主席的想法。只不過——」朱德用手摳摳後腦勺，「我是個武夫，你才是秀才，所以雖以我的名義拍電報，為我們的目的計，還得請你代筆才是。」

  毛澤東同樣快人快語：

  「我也同意朱老總的想法。這樣好了，我口述，你筆記記到不周全的地方，你就來個信手塗鴉。」

  朱德坐回他的案頭，手執毛筆，漸漸落下了滿紙遒勁有力的文字——

  我們從重慶廣播電台收到中央社兩個消息，一個是你給我們的命令，一個是你給各戰區將士的命令。在你給我們的命令上說：「所有該集團軍所屬部隊，應就原地駐防待命。」此外，還有不許向敵人收繳槍械一類的話。

  你給各戰區將士的命令，據中央社重慶今日電是這樣說的：「最高統帥部今日電令各戰區將士加緊作戰努力，一切依照既定軍事計劃與命令積極推進，勿稍鬆懈。」我們認為這兩個命令是互相矛盾的。

  照前一個命令，「駐防待命」，不進攻了，不打仗了。現在日本侵略者尚未實行投降，而且每時每刻都在殺中國人，都在同中國軍隊作戰，都在同蘇聯、美國、英國的軍隊作戰，蘇美英的軍隊也在每時每刻同日本侵略者作戰，為什麼你叫我們不要打了呢？

  照後一個命令，我們認為是很好的。「加緊作戰，積極推進，勿稍鬆懈」，這才像個樣子。可惜你只把這個命令發給你的嫡系軍隊，不是發給我們，而發給我們的另是一套。

  朱德在八月十日下了一個命令給中國各解放區的一切抗日軍隊，正是「加緊作戰」的意思。再有一點，叫他們在「加緊作戰」時，必須命令日本侵略者投降過來，將敵、偽軍的武裝等收繳過來。難道這樣不是很好的嗎？無疑這是很好的，無疑這是符合於中華民族的利益的。

  可是「駐防待命」一說，確與民族利益不符合。我們認為這個命令你是下錯了，並且錯得很厲害，使我們不得不向你表示：堅決地拒絕這個命令。因為你給我們的這個命令，不但不公道，而且違背中華民族的民族利益，僅僅有利於日本侵略者和背叛祖國的漢奸們。

  電報當即給蔣介石拍去了。

  朱德望著毛澤東，忍俊不禁道：

  「我們今天的漏子捅大啦！你給延安幹部的講演中，訂了個『針鋒相對，寸土不讓』的方針，我給蔣介石的電報里，來了個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的態度。那麼，蔣介石會不會惱羞成怒，狗急跳牆，如像主席喜歡說的那句話，他『明天早上就打』呢？」

  毛澤東搖搖頭道：

  「我看不會。就這幾天而言，甚至連暫時限制在局部範圍的內戰他也不會打。為什麼呢？因為蔣介石有顧忌。顧忌什麼呢？顧忌解放區的強大，大後方人民對內戰的反對，以及蘇聯紅軍進入東北，已經成為解決中國問題的重要因素。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們解放區有一萬萬人民，一百萬軍隊，兩百萬民兵，這個力量，任何人也是不敢小視的。而且，我們黨在國內政治生活中所處的地位，已經不是1927年，也不是1937年的情況了。八年抗戰當中，我們不僅有效地打擊了敵人，而且有效地壯大了自己……」

  「對頭、對頭！」朱德一拍大腿道，「只要他蔣介石明天早上不打，今晚上我就要請你好生睡個瞌睡了！真的，主席，這些天來，我是眼看著你如何消瘦下去的。」

  毛澤東苦笑道：

  「想睡也睡不著呵，誰叫我們的對手是蔣介石呢！他戴著五星上將的軍階，實則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政客。與這種人打交道，我還真有點兒防不勝防哩……」

  握別朱德，回到棗園，已是深夜。

  毛澤東照例摸出火柴，先點燃香菸，後點燃蠟燭，又伏在那臨窗的案頭上。

  今夜他要為新華通訊社再寫一篇評論。標題是剛才路過梨樹林中想好了的，叫做《蔣介石在挑動內戰》。

  現在，他文思如涌，奮筆疾書：

  「……我們要向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民宣布：重慶統帥部，不能代表中國人民和中國真正抗日的軍隊；中國人民要求，中國解放區抗日軍隊有在朱德總司令指揮之下，直接派遣他的代表參加四大盟國接受日本投降和軍事管制日本的權利，並且有參加將來和會的權利。要不是這樣做，中國人民將認為是很不恰當的。」

  寫完最後這段文章，已是大天白亮了。

  毛澤東有夜晚工作，白天睡覺的習慣。可是，躺下不久，剛剛睡著，他就被窗外陣陣急促而沙啞的聲音驚醒了。

  朱德的聲音：

  「主席，蔣介石來電報啦，蔣介石來電報啦……」

  「來而不往非禮也——」毛澤東一邊起床開門，一邊隔著牆壁對朱德說，「你昨天給他一個電報，他今天給你一個電報，這有什麼值得鳴噓吶喊的！」

  朱德一步邁進窯洞，雙手將電報遞給毛澤東：「給你的，給你的……」

  毛澤東定睛看時，不覺愣怔住了！

  萬急，延安

  毛澤東先生勛鑒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實現，舉凡國際國內各種重要問題，亟待解決，特請先生克日惠臨陪都，共同商討，事關國家大計，幸勿吝駕，臨電不勝迫切懸盼之至。

  蔣中正 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毛澤東沉思良久，滿面疑色道：

  「他又想搞什麼名堂？這個蔣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