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10-04 07:07:39 作者: 黃濟人

  在八寶山靈堂,我向蒙上了白布平躺在那裡的杜聿明,鞠了最後一躬。向他的遺體告別,兩個小時以前,在首都醫院進行過了。此間告別的是,我與他相處的長長的日子,以及他與我的長長的談話。

  他的頭部顯露在白布之外。眼睛是閉合著的。嘴唇卻是張開著的。我問過首都醫院的化妝師,化妝師告訴我說,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的女婿楊振寧,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淚水順著素色的領帶,滴落在方格的水泥地上,構成了梅花一樣的圖案。

  他的女兒杜致禮,著一身白色孝服,雙膝跪在他的足下。稍有片刻,便站立起來,通紅著眼眶,急匆匆瞥了一眼那凝固的張開著的嘴唇,快步邁出靈堂的門檻。

  「家父生前對你說到的最後幾句話是什麼呢?」她走到台階上問我。

  「他說等他的病好起來,就接下去給我講。關於他的過去,還有好些事情哩。」

  「哦,是這樣。」杜致禮平靜多了,「家父對你的談話沒有說完,那你準備怎麼寫他呢?」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是不是這樣,你就寫他重要的事情。我說的重要的事情,是指家父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

  我點點頭。作為採訪對象的家屬的建議,或者說要求,她的意見是值得考慮的。於是,我的思維之箭,便像我鑽進去的那輛汽車,在八寶山靈堂外面的停車場上掉過頭來,直端端地朝著崇文門菜場後面的那幢大樓飛馳而去。

  在這幢現代化住宅的一個單元,在那間充滿陽光與花香的寬敞的客廳裡面,我曾經聽見遙遠的槍聲,看見昨天的戰爭的戰場,那淪為廢墟之前的堅固的堡壘,森嚴的陣地,連同那透過望遠鏡的泛綠的目光……

  杜聿明的聲音是低沉的,凝重的,有時是悲涼的。聲音的色彩構成了意念的光環,構成了沙發上這位歷史人物在審視歷史時特有的冷靜與睿智。勢態的分析,戰略的部署,兵力的分配,戰術的使用……我在他從胸部猛力推出的手勢上,看見了他督率的百萬大軍,在他霍然起身的硬邦邦的腰杆上看見了他與他的職務相匹配的能力……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困惑了,迷茫了,從而情不自禁地打斷了他的話:

  「杜先生,強大的國民黨政權畢竟崩潰了,這其間的緣由,你想過嗎?」

  他笑了,笑得很和藹,很坦然: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能夠不去想它麼!我為什麼這樣詳盡地講我自己,不就是為了把我想到的幾句內心話,留給這個世界麼……」

  杜聿明已經在這個世界消失了,經過他的女兒的指點,我的思維之箭落進了這間客廳,落進了那張沙發,落進了隱藏在客廳之中沙發之下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內部結構……我站在這裡,仿佛站在一本歷史書的中縫,左顧右盼,儘是活蹦亂跳的文字……

  幾天以後,杜聿明的追悼會在政協禮堂召開了。他的遺像鑲嵌在一個黑邊鏡框裡。鏡框下面是排列有序的花圈。我沒有送花圈,我的義務是把那些活蹦亂跳的文字落進我的稿紙,然後爭取用鋅版把它們框定下來……

  作 者

  一九八四年六月於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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