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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50 作者: 黃濟人

  當然,趙家驤在得知以下人事變更之後,也就神態自若、心領神會了:杜聿明的老部屬、黃埔一期同學梁愷,在並不缺額的第五十二軍,出任了第一副軍長;杜聿明的妻侄女婿韓增棟的同鄉世交劉世懋,則由第五十二軍主力第二十五師副師長,升任了師長。

  躊躇滿志的杜聿明在得知前程有望、月亮落下還有太陽之後,也就若瘋若狂地直奔巍巍燕山之巔,虎視著秦皇島東北方向三十華里的山海關城樓,為這塊歷史上的兵家必爭之地,發出了一句古老的、卻能直抒胸臆的吶喊:「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

  吶喊聲中,一列載著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最高作戰指揮系統的火車,帶著自身巨大的轟響,徐徐從秦皇島車站啟動了。像是一條帶傷的貪婪的巨蟒,一邊呼呼地喘著白氣,一邊緩慢地朝著那無邊的黑夜蠕動著。

  使出全身解數,拿出吃奶力氣的時刻來到了。杜聿明高高地捲起衣袖,緊緊地扎著腰帶,不分晝夜、不思饑渴地指揮在他那節同時用作臥室、餐室和辦公室的車廂里,一天、兩天……

  四十多天從那結滿冰花的車窗旁搖晃過去了,當車廂地上的菸頭和壓縮餅乾的碎末,快要淹沒他的皮靴的時候,他終於在那滾滾硝煙當中,藉助著閃閃火光,看見了幾個歪歪斜斜的站牌:山海關、綏中、興城、錦西、葫蘆島、錦州……

  軍次綏中,幾車廂加蓋著杜聿明印章的老法幣,將作為東北正式的流通券,從火車上卸下去了;車抵錦州,三麻袋裝著東北各縣縣長、鄉長的關防和印信,從火車上遞下去了。瞬息之間,路旁有土豪劣紳的彈冠相慶,沿途有地痞流氓的吹拉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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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車輪轉動得快一些了。

  然而,杜聿明萬萬沒有想到,正當他行至阜新,準備全力向瀋陽打出的時候,他因為腰部的劇烈的疼痛,而發出的突如其來的慘叫,壓倒了也中斷了那長鳴的汽笛,迫使他不得不當晚就退回到剛剛占領的錦州城裡。

  醫院的日光燈下,醫生看見了他那毫不褪色的殺紅了眼的血絲,而他則看見了醫生在診斷書上寫下的也不客氣的黑字:腎結核,除開刀切除左腎而外,別無他法。

  事到如今,杜聿明才從他的腦子裡,擠走了作戰地圖上的標記,代而存之的,是他的那張病床,究竟應該放在這個地球上的什麼位置。他想到了紐約,也想到了倫敦,可是一想到他的那頂烏紗帽,只能存放在中國東北境內的某一個衣櫃裡的時候,他連上海、南京也嫌太遠太遠了。

  他理所當然地選中了北平。可是,在那位於白塔寺附近的中和醫院裡,在那每日可望梵宮僧寮,每時可聞木魚清磬的氣息中,便可尋到他的理想的太平之地麼?

  動手術前夕,因為需要有家屬簽字的緣故,杜聿明電請蔣介石將他的母親、妻子、兒女以及傭人,統統都由昆明用專機接到北平,住進了弓弦胡同的一座四合院裡。

  首先是這條胡同的緊繃繃的名字,引起了杜聿明的敏感和警惕。一根無形的弓弦,彈走了母親的撫愛、妻子的溫情、兒女們的爛漫天真,卻不出所料地招惹回來一支無情的響箭:來自重慶的消息說,有鑒東北保安司令長官病入膏肓,陳誠已向蔣介石保薦代理長官人選!

  躺在病床上捂著腰部的杜聿明,不得不緊咬牙關坐起來,抖抖索索地伏在自己的膝頭上,給蔣介石擬了一紙長長的電文。那如泣如訴的字裡行間,既有「偶患小疾,指日可愈」的判斷,也有「若沒有我失去的血色,便沒有東北當今的紅顏」的推理,目的都是為了得到這樣一個結論:在我治病期間,為了保全我的班底,為了保全我的性命,請把已到南京的第三方面軍副司令官鄭洞國的職務免去,再讓這位老實人出任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副司令長官,以便到錦州代理我的職務。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雖然已有兩個副司令長官,但馬占山並非嫡系,梁華盛又過於狡黠——這個姓梁的開初一直在廣東老家省親,結果是得知我患疾以後,才風塵僕僕地乘飛機趕到北平,畢恭畢敬地站立在我的床頭,說什麼「聽候吩咐」。此人心術不正,由此可見一斑……

  蔣介石的復電終於來了!鄭洞國終於到錦州去了!杜聿明這才靜靜地平躺在無影燈下,讓一位有名的泌尿科專家,在他的左側腰部做了一個斜形切口,摘除了那個早已喪失功能的腰子。

  「這玩意兒像秦皇島哩!」杜聿明甦醒以後,望著他囑咐要觀看的那個浸在器皿里的腰子,眯著眼睛對身旁的年青護士說,「小姐去過秦皇島嗎?如果要去的話,你隨便彎彎腰,就可以拾到一顆銅紐扣,嗯,是銅紐扣,不是貝殼……」

  只有杜聿明懂得自己的話:就在他動手術的前一天,來自上海、南京、廣州的「國軍」,為著瀋陽、長春、哈爾濱,突然漲潮般地在秦皇島登陸了!廖耀湘的新六軍,孫立人的新一軍,陳明仁的第七十一軍,曾澤生的第六十軍,盧濬泉的第九十三軍……不多不少五個軍十萬人馬,頓時碾碎了渤海的碧波,淹沒了玉帶般的海灘,把那個小小的秦皇島染成一片金黃……

  半個月過去了,「國軍」占領瀋陽以後,飄揚在故宮鳳凰樓頂的青天白日旗,再一次給中和醫院這幢法國式病房的窗戶,抹上了一層光亮的色彩。但是,不知怎的,杜聿明眼睛裡的耀武揚威的光芒,卻在年輕護士的攙扶下,黯然消失了。

  他透過柏樹濃密的帶著露水的枝葉,凝望著百米以外的白塔,凝望著倒蓮座、佛龕以及佛龕里看不真切的佛像,然後緩緩地抬起手來,在胸前第二顆銅紐扣的位置,劃了一個十字。那虔誠的表情,哀求的目光,仿佛是在保佑他的唯一的腰子,再也不能讓什麼人割去了。

  有人叩門。陌生的叩門聲。

  「您會客人嗎?」護士問。

  「只會一個人。」杜聿明乾裂著嘴唇說,「如果是文先生,你請他快快進來!」

  果然是佩戴著中將軍階、來自戴笠和鄭介民身邊的即將出任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督察處處長的文強。他那瘦瘦的身材,比楊勁支還要高,比楊勁支更像燈塔,尤其是那凸突的堅硬的鼻樑,仿佛是專為支撐住杜聿明站立不穩的身體而長出來的。

  杜聿明一陣驚喜,未待張口,先呶呶嘴,讓年輕護士出去了。

  文強向前走了兩步,致畢軍禮,才說:「杜長官還認識我麼?」

  「怎麼不認識,怎麼不認識呢!」杜聿明沒有回禮,而是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文強,「十年前在南京於佑任老先生公館有幸相見,你們黃埔四期幾位同學向於老索墨寶來的,我還記得於老寫給你的句子哩:收馬天山上,天山是我家,東西數千里,插遍雪蓮花。」

  文強驚愕了,也感動了,先前還操著滿口純熟的用作應酬的國語,此時不知不覺說起懇懇切切的湖南老家話來了:「杜長官,想不到你是咯樣好的記性,不,不,想不到你是咯樣好的德性!我在校長面前表示過了,一到東北,唯杜聿明黃埔老大哥馬首是瞻羅!」

  杜聿明仍然握著文強的手:「久盼老兄北來,爾後來日方長,得助也就良多了。在我的那個北大荒,你可也要替我插遍雪蓮花啊!」

  文強微笑著,點了點頭。他是為杜聿明口中的那個「也」字而咧開嘴巴的。不錯,他過去在西安擔任軍統局西北區區長,為胡宗南坐大關中立下過汗馬功勞,可是「西北王」那對虛假自恃的眼睛,終使他不敢奉陪末座。道理是顯而易見的,胡宗南感激的是戴笠而決非是他,他在西安的一切作為,都被看作是履行一種職務範圍內的義務。胡戴不分家,他是戴笠的一條狗,結果也成了胡宗南的一條狗,而他是決不願意繞著一個軍人的皮靴搖頭晃尾的啊!

  乘著軍統滲入東北的機會,文強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昂首挺胸地來到了杜聿明的身旁。當然,與紅頭花色的胡宗南相比,杜聿明是面黃肌瘦的,但是,透過這位東北最高司令長官的比胡宗南高大得多的身材,比胡宗南寬闊得多的胸襟,文強看到了、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紮根之地。於是,當杜聿明通過手指,將溫暖送入他的心房;當杜聿明通過眼睛,將希望放在他的肩頭的時候,一個醞釀在心的主意,便從他那咧開的嘴巴里,不緊不慢地抖落出來了:「杜長官不先把石頭撬開,就準備開荒種花了麼?」

  杜聿明突然鬆了手,搖搖晃晃地朝後退了半步。「胡宗南派他的參謀長范漢傑來了瀋陽,我是剛剛才從鄭洞國的電話里知道的;莫非老兄在重慶就聽說了?」

  文強不動聲色地說:「嗯啦,戴局長專程來北平探視你的病的第二天,我就曉得羅。臨行前還收到了胡宗南的一封密電,言及杜長官大病難愈,要我暗中輔助范漢傑取而代之!」

  杜聿明的臉色倏然變得慘白起來。透過浮腫的烏黑的眼眶,他死死地盯住文強的脖子,盯著盯著,兩腿漸漸發軟,身子陷落般地慢慢開始下沉。他多麼希望這筆直的目光,能夠瞬時化作結實的麻繩,系住他那行將癱瘓在地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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