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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5:39 作者: 黃濟人

  杜聿明判斷對了!

  皮尤河上的晨霧剛剛散去,日軍一大隊輕快部隊便以追擊的姿態,在滾滾塵煙中踏岸而來,不偏不倚地進入了中國遠征軍前進部隊預設的埋伏陣地。

  「轟——」隨著一聲巨響,滿載士兵的幾輛日軍卡車,在皮尤河大橋北端的山堡上騰空而起,那些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屍體,以及散了骨架的汽車,轉眼間又紛紛下落,在鋪天的火光中濺起蓋地的浪花。而一動不動地隱蔽在南岸兩側草叢中的遠征軍機槍手們,此間也不必挪動雙腿,只消將槍口瞄準擁塞在公路上的日軍後續車輛,從頭到尾慢慢掃射就行了……

  勝利激勵著杜聿明。剛剛在皮尤河岸的警戒陣地站穩腳跟,他的腳板心就犯癢了。

  這時候第五軍軍部回來一個便衣。便衣化裝成緬甸土人,為在仰光登陸不幾天的日軍五十六師團司令部挑水打雜。一天他在辦公桌上看見了一幅地圖,繪有部隊調整以後的位置,於是匆匆燒好一壺開水,乘午飯時間送進辦公室,偷出地圖,星夜返回皮尤河岸。

  杜聿明審閱了這幅地圖,相信了日軍的位置變動,並以「當面之敵最大不會超過兩個師團」的判斷為依據,制定了關於「集中我軍主力,擊破當面敵人,進而協同英軍收復仰光」的作戰計劃。

  

  這個被稱作「同古會戰」的計劃,得到了史迪威的批准。當然,杜聿明下定決心去施行之,卻是在得到了蔣介石的批准以後開始的。

  接替英軍陣地進入同古的中國軍隊,是第五軍二百師。讓這支部隊掩護遠征軍其他主力集中,固然是出自對二百師強大戰力的考慮,但是由於二百師師長是戴安瀾的緣故,這種考慮就勢所必然地包融了杜聿明的另一番心思。

  是的,戴安瀾,那個因為徐庭瑤被撤職查辦而被杜聿明疏遠了的戴安瀾,那個過慣了寂寞生活從而幾乎變成了啞巴的戴安瀾,在入緬前夕突然大聲武氣地與同鄉吵起來了。同鄉的意思是勸戴安瀾趁早離開第五軍,不管第幾軍都比第五軍好,何必到緬甸去為杜聿明賣命呢?戴安瀾卻震怒了。「第五軍好不好與我有什麼相干?我只知道二百師的武器好,到緬甸正好殺絕倭寇!一俟國家太平,我就回家種田去了!」

  這句話被當時路過戴安瀾家門的人傳到杜聿明那裡的時候,杜聿明正在家裡與雲南教育廳長談他大女兒進西南聯大附中讀書的事。不知為什麼,杜聿明提前送走了客人,也不知為什麼,在其他東西的摻和下,杜聿明提前率領遠征軍離開了國門。

  現在可以回答這個為什麼了。在杜聿明看來,同古戰場上的金光燦燦的炮火,可以誕生一個戰功赫赫的、名字叫做戴安瀾的將軍,而那勝利的玫瑰色的硝煙,卻可以隨風飄揚,一直飄到他內心深處那個已經荒涼了的死角里去。

  他的血肉之軀,在等待同古的信息啊!他站在皮尤河畔,在聆聽同古的槍聲啊!

  第一槍卻是日軍打響的。

  隨即是炮鳴,日軍山炮和小鋼炮的炮鳴!

  不過終於聽見炮戰車、裝甲車轟擊前進的聲音了。從沙盤上來看,同古地處平原地區,利於機械化部隊聯合作戰,只是北面的機場暴露在外,容易被日軍迂迴占領。

  杜聿明拿起話筒:「戴師長,請以步騎配合炮戰車向敵側反擊,阻擋日軍北進!」

  戴安瀾莫名其妙:「杜軍長,我的炮戰車在哪裡?我只有命令工兵團用地雷去炸毀日軍的炮戰車和裝甲車,以阻擋正面攻擊!」

  杜聿明大吃一驚,慌忙扔下話筒,跑進地下室,守著電台連連呼叫:「史迪威將軍!史迪威將軍!我的炮戰車在哪裡?我的裝甲車在哪裡?」

  「在臘戍待運,在臘戍待運。英軍負責兵械軍火運輸,這是亞歷山大上將的事!」史迪威的中國話說得很慢,但是很清楚,「英格蘭人的國策是:遠東殖民地寧可丟給敵人,也不願讓給友邦。你懂麼?尚未見過面的杜將軍。」

  杜聿明吼叫道:「既然如此,英國人叫我們來緬甸做什麼?」

  史迪威悠哉悠哉地說:「要是讓我來回答杜將軍,就不能不用『兩廂情願』這句話了:中國需要借重緬甸仰光海港,而英國需要利用一支軍隊來掩護自己安全撤退……」

  杜聿明猛一跺腳,扭頭跑出地下室,重新鑽進他的警戒陣地指揮所,一把抓過話筒:「戴師長,正面陣地情況如何?」

  「正面壓力增大!」戴安瀾回話說,「坦塔賓方向突然出現大約一個師團的日軍,以戰車掩護向我左側攻擊,右側鄂克春陣地戰火熾烈,不得不將工兵團撤往坦塔賓!」

  「日軍哪來這麼多人?」

  「從日軍屍體上的符號看,正面之敵為五十五師團,鄂克春之敵為十八師團,坦塔賓之敵為五十六師團。」

  「啊,五十六師團!"杜聿明驟然發出驚恐的絕望的慘叫,話筒從他無力的手上滑落,「咣當」一聲掉在桌上以後,仍在不停地搖晃著。杜聿明也搖晃了幾下,不過很快就重新站穩了。他朝前走了幾步,拍了拍嚇得臉青面黑的參謀長羅又倫的肩膀,嘿嘿笑出聲來。他那微微上翹的嘴唇似乎在說,比起英國人的騙局來,你日本人的這點鬼名堂又算得了什麼!

  這種思維竟然在杜聿明身上派生出一種豁出去了的念頭。明明知道警戒線兩公里以外就是槍林彈雨,他不顧羅又倫的勸阻,自己駕駛著吉普車到同古前線去了。

  趁入夜沉靜,杜聿明在戰壕里召集了營長以上軍官會議。他讓幾十個人低低地盤腿坐在坑底,自己卻站在他們中間,任憑腦袋高高地暴露在掩體之外:

  「第五軍的口號是什麼?」突如其來的問話。

  「攻必克,守必固!」整齊的響亮的回答。

  「嗯。『攻必克』,我們已經把這三個大字刻上了崑崙關!『守必固』,我們也必將把這三個大字埋在色當河,歲月沖不走的色當河!……」

  月亮升起來了。銀白色的領章融化在銀白色的月光里,杜聿明的鬢髮像染了霜似的。他那不停舞動的手勢,是想抖落在這前沿陣地上方才承受到的襲人的寒意麼?

  「但是,這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正因為如此,我不得不告訴諸位這樣一個事實:午後六時三刻,同古機場已被日軍占領,如果我不會估計錯,明日拂曉日軍步炮空將聯合三面圍攻同古。剛才和戴師長研究了這個局面,決定調整部署,於午夜之前將鄂克春、坦塔賓兩個陣地放棄,集結全師主力保衛同古……」

  「誓與同古共存亡!」整齊的悲壯的呼喊。

  「謝謝諸位!請諸位代表我杜光亭,向英雄的二百師全體將士致意!"杜聿明的眼睛含著淚水,「可以明確地告訴他們,二百師是站著從崑崙關走下來的,現在卻要躺下讓色當河水沖走了……」

  又晚風撩起杜聿明潤濕的衣角,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是為即將葬身魚腹的英魂們祈禱。

  戴安瀾從戰壕里走出來,喚過自己的司機,把吉普車開到杜聿明面前。

  「杜軍長,上車吧,趁天黑。」

  「天黑?天黑怎麼看得見公路呢?」杜聿明扭過頭,語無倫次地說,「嗯,對了。打火把,把前面的那片森林點燃。樹子是死不了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嘛。」

  杜聿明有些搖晃了,戴安瀾把他扶出戰壕,送上吉普車,讓司機開走。

  杜聿明回到皮尤河岸的警戒陣地,在他那間又潮又黑的碉堡式臥室里,整整睡了一天兩夜。他是被一個惡夢驚醒的在那個夢裡,他苦苦經營起來的二百師完全被打光了;他在同古城裡撿到一隻血淋淋的大腿,用軍毯包起來,一口氣趕到重慶去見蔣介石。蔣介石正在吃午餐,吃的是金華火腿:「杜軍長,你出國逛了一圈,給我帶點什麼回來啦?」杜聿明低著頭,慢慢把軍毯打開:「校長,這是我的二百師……」蔣介石一把抓住杜聿明的衣領,順手把那隻血淋淋的大腿往杜聿明的嘴裡塞:「你吃,你吃!你還不夠吃呢,給我幹什麼!哼,二百師不是你發跡的大本錢嗎?輸得精精光光的,還想來贏我?滾,你給我滾!什麼杜軍長,你是杜光棍!」

  惡夢醒來,正是早晨,杜聿明清醒多了。他翻身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話筒,動作迅速卻又小心翼翼地拿起話筒。只要那個形同蓮蓬的密密麻麻的小黑點裡,能夠傳來戴安瀾的一絲呼吸,他也就算聞到了生命的荷香了。

  戴安瀾的聲音卻是宏亮的。日軍圍攻同古的時間和方針雖然正如杜聿明所料,三十餘架飛機已經連續兩天更番轟炸,但是二百師利用堅固陣地,傷亡甚微,尤其是利用晚間派出小部隊襲擊,迫使日軍步步為營,甚至在進展最快的同古西北角,開始構築工事,變攻為守。

  杜聿明振奮起來。他命令剛剛在葉帶西完成部隊集中的廖耀湘,立即率領新二十二師主力向南猛攻,占領南陽車站。三小時以後捷報傳來,他又命令游擊司令黃強率部由南陽車站以西的勃因山脈森林內,迅速迂迴到同古附近,牽制永克岡機場之敵,以減輕同古西南方面的壓力。

  然而,同古的危機卻從同古的後背來到了。

  日軍有效地破壞了廖耀湘和黃強在同古外圍的策應,一舉反攻奪下南陽車站以後,閃電般地掉頭色當河東岸,截斷同古後路,對二百師實行強制包抄!

  正面陣地,瀰漫著日軍放射的糜爛性毒氣。

  色當河邊,停泊著日軍用來偷襲的船隻。

  同古城中,退守下來的二百師將士脫去冬衣,準備肉搏……

  杜聿明鐵青著臉,一步一步地朝地下室走去了。為了不使他的頂頭上司受到他那樣的刺激,杜聿明面對電台的呼叫,沒有絲毫告急的語調:

  「史迪威將軍,史迪威將軍,第五軍九十六師、戰車炮兵等部隊尚未集中,第六軍何時靠攏更難預料。二百師已在同古連續作戰十二日,補給中斷,加以日軍頑強堅守既得據點,我軍攻擊亦非一舉可奪。在此種形勢下,我軍既不能迅速集中主力與敵決戰,以解同古之圍,而曠日持久,遠征軍勢將被各個擊破,有全軍覆沒之虞……」

  史迪威打斷杜聿明的話:「杜將軍,你的意思是什麼,請你明確告訴我。我怎麼感到了你有撤退的意思呢?」

  杜聿明咬著牙說:「是的,是撤退。不,是突圍!史迪威將軍,同古危在旦夕啊!」

  「尊敬的杜將軍,我相信同古所面臨的嚴重局面,但是我不相信你會說出『逃跑』這兩個字。哦,對了,請你原諒,在美國人的字典里,逃跑和撤退以及突圍的含義都是一樣的。」

  「保全戰力,這是任何一個指揮官的常識和義務……史迪威將軍,現在沒有時間辯論了,請你同意我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與日軍決戰吧!」

  「我怎麼開口回答你呢?對於為保存實力而臨陣怯逃的杜將軍,我只能從鼻子裡發出聲音……」

  杜聿明停止了電台前的呼叫,久久沒有說話,久久沒有離開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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