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偷情
2024-10-04 06:42:50
作者: 吳景婭
日本,野山村。雪,下得好絕望,海枯石爛似的。人及人的性慾,全部被雪深埋,無法呼吸,哪怕喘上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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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說的:雪花兒是夏天的一滴淚。那,夏天該有多少淚,多少鋪天蓋地的淚。可夏天短暫得還比不上淚的壽命,才晶瑩成滴,就死亡。但即使這樣,夏天仍是野山村人的樂土——
三輪車夫儀三郎的女人阿石,便是在夏天與小她十多歲的豐次「勾搭成奸」的。阿石盛年女人的身體像粗糙而蓬勃的水葫蘆花,綻放在寬綽的竹蓆上,勞動婦女才有的結實的乳房,掙扎在小伙子手中,電閃雷鳴,美不可言。她幾乎還在蹣跚學步的幼子,目睹著偷情現場,哭聲響遏行雲。可是,這哭喊也無法阻止偷情,什麼都不行——折騰著的手啊、嘴啊,身子啊,誰都停不下來。
偷情,第一次後就有第二次……怎麼也停不下來。肯嗎?不肯的,即使村子裡已有人議論紛紛,性慾真的是比山高,比海深,比心尖尖更親。兩個人在大路上相遇,前後無人,也敢撩開衣衫,狂。在花紅葉綠的時節,要命的、愚蠢的,迴腸盪氣的偷情,簡直像是在與老天賭氣。老天讓這裡的人生苦窮喑啞,沒有任何的想像和樂趣。螻蟻般地勞作,然後,像牲畜一樣無聲無息夜以繼日地生兒育女、活著並死亡,所以,阿石與豐次壓得很低很低的歡叫,也是翻天覆地的聲響。
但偷情一進入冬季就不順利了。三輪車夫已發現了妻子的不忠,豐次卻欲罷不行。性慾的瘋狂,燃燒著姦夫淫婦的良知,獸性出動,像千萬匹餓狼迎血而上:他們用粗藤勒死了三輪車夫,冒著大風雪,把屍體丟進深山裡的枯井……
終於,春又來了,然後是夏、秋,一切都是毫無創意和憐憫的,季節與時光乾癟癟地挪動著。阿石與豐次已沒了偷情的興致,巨大的恐懼攫取了他們日子:阿石一回身,總會見到丈夫或蹲或站,在某個角落,瞅著她,臉色像雪色黃昏似的陰白,比她曾蓬勃的雙乳還白,垂死的白。眼睛卻紅,要噴出烈焰的紅。丈夫是可憐巴巴,像無家可歸的孩子叫著她的名字,叫得阿石跌跌撞撞,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孤獨的豐次在陽光浩蕩的秋天,躲進深山,拾金子般拾掇那些亦孤獨的落葉。然後把這些帶著陽氣或腐臭味的家什倒進枯井。日復一日,枯井裡的落葉像水一樣愈漫愈高。從井底倒過來見到豐次的臉,也是垂死的白,魂不守舍的。
深山裡或許會撞到什麼人,不是鬼,便是敵人。豐次撞到了一個像偵探似的傢伙,他對豐次的行為產生了懷疑。
接下來,阿石和豐次生活在偵探與反偵探中。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再狡猾的老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何況他們自己漸漸復甦的天良,也使他們自己成為自己的地獄。真是生不如死啊。自裁的死,對他們也難如上青天,哪怕他們導演出一場火災,心甘情願讓烈火把他們曾貪戀情慾的身子,燒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灰飛煙滅。只要能得到一種尊嚴的死法,對來世有指望的死法。但最後他們卻是姦夫淫婦的不堪之死。被警察雙雙抓到,扒光身子,高高吊在大樹上,拷打、示眾。終於招了。當丈夫尚且完整的屍體從枯井吊上來,死不瞑目的眼睛幾乎是憂愁地看著裸女阿石時,她大叫了一聲,從靈魂上先死了。
消滅了一對姦夫淫婦的野山村又到了無邊無際的雪國季節。那種似花非花的東西從天空下來的時候,總是孤零零,無依無靠,像人的生死。野山村也不過在人世的一隅有著自己的小喜小悲,不敢大驚動。兩個偷情人的死有餘辜,已夠村裡的人們談論半輩子,再多餘的時光就任它——麻木。
這就是日本著名電影導演大島渚的《愛之亡靈》。
他是著名的情色電影導演。東方厚積薄發的情色,被他四兩撥千斤地拾弄出來,在西方浩大的情色文化風雲間,剪破清空,以東方式的柔慢、細膩,征服了一片河山。
我是在網上見到大島渚的照片。長得很尖銳,典型的日本男人的侵略性,眼神鋒厲得像冷光閃閃的匕首。
他的電影怎麼可以那樣色?
他的《感官世界》幾乎挑釁了亞洲性文化的極限,太像鋼勺刮動搪瓷的聲響,讓耳朵不能承受的輕浮的聲響——是要弄瘋人的。阿部定和情人活色生香的性交場景,給人的不僅是感官的鮮辣,即生理上的血賁,更是靈魂上的掙扎又無路逃遁。
特別是有一個情節,差不多把我嚇成了傻子:阿部定,對阿仁生殖器的依戀和依賴已到了無以復加的變態程度,天天、時時都要自己與阿仁躲在世界之外,躲進幽暗曖昧的房子裡無窮無盡地性交。可有一天她要看阿仁與別的女人性交。她帶著自虐的痛和快感、幾近瘋狂的痴迷,如此近距離見著她的情人、她的命根子壓在別的女人身上,進攻、呻吟、狂歡。而被男人折騰著的女人竟是個老奶奶了。老人家縱橫深深的皺紋,因為太多的妝粉,愈顯出衰老的恐怖;鬆弛的肚皮、大腿、被歲月擠癟氣的乳房,隨著哼哼嘰嘰的叫床,蠕動著,更像一群毫無羞恥的動物。最後,老人家在高潮來臨時基本死去,「性福」得昏厥過去了,連尿都失禁了。
從沒見過比這更噁心的性交場景了。非人的表演,人類對自己的玩弄到了愚不可及的境地。日本男人的性醜陋真是歷歷在目,否則,當年在中國,那些二十郎當的鬼子大肆姦淫中國女人,就不會連七十多歲的老婆婆也不放過了。
這些遭天殺的男人。
所以,我對日本男人一直是心存警覺,對他們的性文化價值也充滿抵禦。我的確是帶著看色情片的消遣和不屑,來看《愛之亡靈》的,可我卻看到「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真實處境」。我差不多記不清阿石與豐次的偷情是如何快樂了(也許那樣的快樂本身就卑微)。但一想起他們被高高吊在大樹上的情節就恐懼得發抖——
野山村的陽光依舊嫵媚多情,但它卻照在了圍觀者幸災樂禍的臉上,也不知善惡地照在了姦夫淫婦一絲不掛的身子上。竹棒狠狠地向著阿石的乳房、豐次的生殖器打去,皮開肉綻,慘叫直衝雲霄……。這種場景的刺激已與情色無關,又是在逼仄你心靈,使之端然而起,幾乎是縷心銘骨的痛了——野山村,貧困交加的地方,物質與精神生活幾乎是山窮水盡的,生又何趣?是窮凶極惡的處境把人逼得「偷情」,可人又得為這樣簡陋的快樂,付出尊嚴以及生命的代價。性慾如果給人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性又何趣?
偷情,這個詞語也許就是因為危險、鬼鬼祟祟反而有著無可比擬的香艷。可惜,如今已不是偷情的時代,或許偷情這個詞語會很快從人們的意識中消失。情也好,欲也好,實在不需要費盡心機去偷,解決感官的快樂,再也不會付出血肉代價,乃至生命。一切變得像吃方便麵一樣的輕盈。也就是我看《愛之亡靈》的第二天,日本另一位重量級導演、大島渚的學生北野武,在煌煌的某娛樂大獎的頒獎台上,眾目睽睽之下,摟住一位穿著暴露的女優,搓揉她的大乳房。
報紙上的照片有些模糊。可依舊清晰可見北野武捏著乳房的手,堅定、豪放,甚至有著粗暴的歡快。而他的臉因陶醉幾乎變形——放肆的陶醉,像玻璃瓶粉碎時的清脆。
女優的乳房也有著阿石一樣的皎潔和噴薄而出的誘惑。她低頭,笑,有些浪,配合著北野武的動作——公開的精神性交秀。
我終於明白了大島渚的尖銳,他寒光閃閃的眼神是要宛如利劍,刺破亞洲人自以為是營造出的色情娛樂天地。
對性也要心存敬畏——上帝的禮物,不能褻瀆。
色情真不是什麼好玩的遊戲。想想泰國的普吉島,夜以繼日地醉生夢死,多少叫床聲泛濫成災——沒有誠意的叫床,苟合的叫床。海嘯就那麼來了,惡狠惡的,倏然打斷了男人女人的矯揉造作、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