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禍兮福所倚
2024-10-04 06:38:43
作者: 羅學蓬
已經被摘去帽徽領章的柳丹青被帶進審訊室,面對毛惕園坐下。
「柳丹青,」毛惕園問道,「你明白我們為什麼對你網開一面,從未對你採取刑求手段的原因嗎?」
柳丹青說:「我怎麼知道?」
毛惕園從卷宗里翻出幾頁紙頭來擺在柳丹青面前:「我問你,仁安羌戰役過後,你作為有功人員獲頒的勳章,自己可曾見過?」
「我只有一份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簽發的勳章執照,勳章從未見過。」
「既然已經拿到了委員長簽發的執照,按理說就應該獲得金光閃耀的勳章,而你卻是個例外,只有執照卻未獲勳章,知道原因為何嗎?」
「知道一點,在緬北卡薩,我率領113團掩護全軍撤退時,把前來指揮我團作戰的齊學啟副師長弄丟了,齊副師長後來犧牲於日本的的戰俘營,總司令遷怒於我,在獲勛名冊上劃掉了我的名字。」
毛惕園的鼻也里哼了哼:「看來你並不是個糊塗人嘛。」
柳丹青說:「和齊副師長的被俘與後來的犧牲相比,我個人所受的這點委屈,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毛惕園揚揚手中的文件:「這就是當年你被劃掉的獲勛人員名冊。此外,我們在孫立人家中還抄到了你在中央陸軍大學期間,向孫立人求助的信函。」
柳丹青說:「是,我入陸大將官班以後,雖出來就能晉升少將銜,卻因家中人口拖累重,時時為家計愁煩,無奈之下,的確給總司令寫過這樣一封求助信。」
「你於黃埔6期畢業後,在孫立人手下由連長至營長、營長至團長,為官那麼多年,怎麼還養不活一家老小?」
「這不奇怪,總司令治軍極嚴,且能以身作則,所以軍官們大都和他一樣,兩袖清風,一肩明月。」
毛惕園輕輕「哦」了一聲,展開手中的信念了起來:「現職家中有七旬余老母在堂,素乏奉養,每以忠而忘孝以為搪塞之口實,午夜捫心,自深知人子之職責多虧,心痛不已。下有妻兒數口,大者尚不盈10歲,正在求學之中,小者猶在懷抱,嗷嗷待哺,年來全賴幾斗軍米勉強維持生活,際此物價高漲數百倍之今日,闔家大小唯有束手待斃而已,均長俯念職家中老母弱妻幼子等縷縷一線之生命,慈航普度,仍準保留職之附員底缺,卑職之妻兒等免為他鄉之餓殍,則洪恩大德,闔家感戴無已,職今生不能報其萬一,也必率妻兒銜報於來世……」
毛惕園說:「這些白紙黑字均能證明,你和李鴻、陳鳴人、以及這次被抓的郭廷亮,並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我們認為,孫立人在獲勛名冊上劃掉你的名字,又以明升暗降的方式把你逐出新38師,除了副師長齊學啟被俘,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出自黃埔6期,沒有啃過洋麵包。」
柳丹青嘴唇動了動,未做辯解。
毛惕園繼續道:「古人說,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古人還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看了你的材料,了解了你的歷史,才覺得古人這話,真是說絕了膽。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是這次被捕的300多名涉案軍官里第1個被放出去的人。當然,鑑於本案的嚴重性和敏感性,我們已經通知有關方面,給你提前辦理了退役手續,以後,就安安分分地當個小老百姓吧。」
得知自己馬上能重獲自由,柳丹青卻明顯是憂多於喜。
僅僅兩個鐘頭後,長發蓬亂,鬍子拉碴的柳丹青出現在台北開往高雄的列車車廂里……
屏東火車站出站口人潮湧盪。柳丹青在屏東下了車,搭上了一輛順道拖拉機。拖拉機還沒到鳳山官校大門前,呆在拖拉機車廂里的柳丹青遠遠看到了守候在山貨攤旁邊的莫慧凌,大叫起來:「慧凌!莫慧凌!」
莫慧凌瞳孔大張,一頭衝上公路,與拖拉機上跳下來的丈夫相擁而泣!
柳丹青回到鳳山黃埔新村的第二天,楊萬里和達米烏蘭開著車給莫慧凌送麻達里三寶來,才得知柳丹青已經被放了出來。
中午,柳丹青請楊萬里和達米烏蘭喝酒。毛卿才自也在被邀之列。
莫慧凌、蔡貴芬、閃閃和娃娃們坐了另一張桌子。
楊萬里說:「報上凡是登的孫案文章,我能看到的全都看了。說小郭子是共諜,媽的,鬼才相信?」
柳丹青說:「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上面煞費苦心地弄出個郭廷亮共諜案,無非是為了掃清總司令這個某些人眼中的障礙。」
楊萬里說:「老長官你現在已經和我一樣被削職為民了,說話沒必要這樣小心謹慎了。某些人哪個不曉得,不就是小蔣麼?」
毛卿才說:「楊萬里,就是老百姓,在外面說話也要小心些才好。禍從口出,一點開不得玩笑。」
楊萬里道:「好弟兄關起門說說罷了,外面我當然不會敞起嘴巴亂說。」問柳丹青,「你在大牢里見著小郭子了麼?」
柳丹青說:「小郭子成了共諜首犯,誰見得著他呀。我聽當初和他同一天被抓的沈正基說,他們官校示範營的20幾個人被抓後,全都被關在鳳山的一個秘密地方。所有人都被打得死去活來。尤其是小郭子,他們對他搞車輪大戰,10天10夜不准合眼,關的也是單間。」
達米烏蘭說:「報上說郭廷亮已經承認自己是共產黨派到台灣來的間諜。」
楊萬里說:「報上說的你也信?憑我對小郭子的了解,他就是寧願自己被槍斃100次,也絕對不會把總司令牽扯進匪諜案。」
毛卿才說:「李鴻、陳鳴人那幫人才慘,巴心巴腸地跑到台灣來想為黨國賣命,卻以匪諜嫌疑被關進了大牢,幾年了當局對他們不審不問,一個個眼巴巴盼著總司令有朝一日能替他們主持公道哩,沒想這下連總司令也垮了,一點盼頭也沒有了。」
楊萬里說:「套用一句戲詞,往事休提起,提起淚滿江河啊!想起我當年渡海來台的時候,上峰獎勵每人脹鼓鼓一背囊法幣,那時候一個班進飯館吃一頓飯,就得要兩背囊的鈔票。船離碼頭時,沒有人下令,士兵都仿佛受到感染一樣,抓起背囊里的鈔票向海面上拋撒,看到無數紙片紛紛揚揚飄進大海,作為一個為國民黨賣了半輩子命的老兵,我那時就覺得國民黨真是氣數盡了。」
蔡貴芬說:「你們咋個坐在一起就儘是談黨國大事啊?老長官雖說有幸從大牢里出來,皮肉也沒受苦,可軍籍也沒了,退役金也少得可憐,一大家子人要穿衣吃飯,志英大學又沒畢業,眼看這火舌子就落到腳背上了,你們還是為老長官一家的生計多出出點子吧。」
楊萬里說:「老長官落難,我們當部下的自然要全力相助。這事我已經和達米烏蘭商量過了,主意倒是有一個,就是不知老長官的意見如何?」
莫慧凌也扭過頭來:「你快說來聽聽。」
楊萬里說:「你們都曉得的,我曾經在左營開過一段時間的煤球店,以我過去的經驗,只要開家煤球店,一家人的衣食,兒女的學業,絕對沒有問題。」
柳丹青說:「能開煤球店自是求之不得,可我這個少將的退役金,勉強夠買下幾間破屋子,恐怕連開店的本錢都不夠。」
楊萬里說:「只要有幾間破屋子就成,達米烏蘭是個豪爽人,他主動承諾老長官的煤球店所需的煤炭,全部由他低價提供,賣後再結帳。至於技術方面的問題,由我來幫著找人解決。」
蔡貴芬叫道:「哎呀,能把煤球店開起來,那就太好了!這些日子,慧凌嫂子焦得來都沒睡過一個好覺哩。」
楊萬里說:「不過,開煤球店又累又苦還帶髒,老長官能文能武,是一個儒將,還不知放不放得下這個身段?」
柳丹青苦笑道:「我柳家祖祖輩輩都是湖南常德鄉下的農民,哪有什麼身段?眼下能讓我這一家子活下來,就是比天還大的事了!」
楊萬里說:「好在開店的人手我全都熟悉,明天我就去把他們叫來和你見見面。要不了幾天,老長官的將軍煤球店,就可以開張了。」
一串鞭炮在左營靠河邊一所有著籃球場大小院子的宅院前「噼噼啪啪」地炸開,院門上方掛著一塊醒目的牌子,上寫「將軍煤球店」5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柳丹青已經換上了對襟短褂,在堂屋裡焚香秉燭,敬拜財神菩薩。
壩子上擺上數桌酒席,款待前來祝賀的楊萬里、達米烏蘭、毛卿才、蔡貴芬兩口子,以及左鄰右舍的商家號鋪老闆。
廚房裡熱氣騰騰,莫慧凌與蔡貴芬忙得不亦樂乎。
柳丹青滿面笑容,恭迎絡繹前來的賀客。楊萬里與達米烏蘭、毛卿才敬煙奉茶,幫著招呼客人。
壩子靠里,濃蔭掩映之下,立著一排五六間破破爛爛的平房。左面靠牆搭蓋一個三面透風的大竹棚,棚里用長木柱豎著兩個三腳架,每個腳架上吊著一個圓桌大的篩子。
右側空地上,一輛大貨車正在卸煤。原來在楊萬里的煤球店裡幹過活的工人此刻成了柳丹青的師傅,耐心地教他這老闆的「業務」。
師傅一邊幹活一邊講解:「首先要把黃泥和煤炭按照一定比例搭配,然後兌上水合在一起,再在地上撒一層干細煤粉,把和好的煤泥放在上面,用大平杴攤開抹平。」
柳丹青也脫去鞋子,挽起褲腿,操著工具站到了煤泥里,請教師傅:「這得攤多厚才行啊?」
師傅說:「層厚一寸左右就行了,攤好後,再在上面撒一層干細煤粉,然後用杴切成一個個小方塊。」
師傅不用尺不用線卻能用圓鍬將平鋪在地上的煤泥切得來線條橫平豎直,間距相等,而且動作迅速熟練。隨後再到煤場裡,師傅雙手掌著篩子將切成塊的煤泥搖成圓滾滾大小一致的球狀。
柳丹青在旁邊認真觀看師傅的動作,說:「這可是既要力氣,又需技巧的活兒。」
師傅說:「搖煤球的關鍵就在這『搖』上。把切好的煤繭鏟進篩子裡,兩手握住篩邊搖動,煤繭在篩中不斷滾動,逐漸就變成光滑勻整的球形了,道理就和搖元宵一樣。你來試試。」
柳丹青搖得來滿臉烏黑,一頭大汗,不好意思地對師傅說:「對不起,我這人實在太笨,你看,搖出來的煤球大小不一,還不圓。」
「這算啥呀,熟能生巧,多搖上幾天它就變圓了。」
台中城裡,一所占地數畝,主樓為日式建築的大宅院成了孫立人的軟禁之地。
孫立人與張美英在庭院裡挖土種玫瑰花。楊國生和兩名情治人員也在幫著幹活。
張美英看了看滿頭大汗的孫立人,趕緊將帕子遞上:「你快擦擦吧。」
楊國生沒話找話說:「孫先生在家裡種種花,倒也是修身養性的好法子啊。」
孫立人說:「我種玫瑰花可不是為了修身養性,自我出事以後,上面就斷了我的薪水,我這一家數口,嘴巴連起來一尺多長,也得吃飯是不是?」
「那是,那是。」
孫立人又說:「我現在後悔的是,當初在美國普渡大學學的是土木工程,要是未雨綢繆,趁早學學園藝花卉什麼的現在就有養家餬口的手藝了。」
孫宅院子右后角的一棟三屋樓房頂上,一名情治人員正靠在窗口用望遠鏡監視著庭院中擦汗的孫立人。
窗下,架著一挺輕機槍。
左營將軍煤球店裡搖煤球的三腳架已增至4個。
全身除了牙齒是白的,黑得像非洲人的柳丹青與3位工人並排搖煤球。
柳丹青搖出的煤球已經與工人無甚兩樣。來買煤球的人熙熙攘攘,生意很好。
烈日下,柳丹青赤裸著上身,拉著堆滿煤球筐的大板車,弓著背,在一處陡坡前奮力往前拉,汗水不斷滴落滾燙的地面上,吱吱作響。
壩子上,莫慧凌帶著志文志靈兄妹倆在和煤。
海風勁吹,弄得壩子上灰塵蔽日。
柳志文:「媽,我這脖子總是洗不乾淨,每到星期一檢查個人衛生的日子,我們班的衛生委員查完總要告訴老師,老說我的脖子上有煤灰。」
志靈尖聲嚷:「老師也老說我的手指甲里有煤灰,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莫慧凌聽了這話難受得緊,含著淚說:「洗不乾淨就多洗它幾遍,搓掉一層皮就乾淨了。」
志文驚訝地問:「媽媽你怎麼了?」
莫慧凌恨恨說:「爸爸現在和你們的孫立人,李鴻、陳鳴人、郭廷亮這些叔叔伯伯都是英雄蒙難,害得你們這些娃娃也跟著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