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浪將「鏡花水月」4個字沖得了無蹤影
2024-10-04 06:35:59
作者: 羅學蓬
穿著軍用襯衣和長筒馬靴的孫立人從馬廄里牽出一匹毛色光亮的棕色馬,扶著黃正騎到馬背上,然後牽著馬走入圍場,交給黃正一根馬鞭。
陳良塤突然駕駛著敞篷吉普車衝上馬場,大喊:「老總,陳長官的緊急電話。」
孫立人對黃正道:「騎馬的要領我已經對你交待清楚了,在馬上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平衡。我有急事,你自己先練著吧。」
孫立人上了吉普車,離開了馬場。
馬卻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黃正揚了揚馬鞭,又不敢抽,試著用馬靴的後跟磕馬的肚子,並喝著:「Gallop!Gallop!」(就是催馬「小跑」的意思,是騎馬人常用的字眼)。
但那馬只當耳邊風、不肯挪動半步,黃騎在馬背上一籌莫展,唉聲嘆氣。
阿珠在一邊喊:「馬兒快跑,馬兒快跑。」
阿英嚷道:「黃秘書,用鞭子一抽馬屁股,它就乖乖地跑起來了,我看長官騎馬都是這樣的。」
黃正說:「我可不敢抽它,它要是發了怒,把我摔下來怎麼辦呀?」
阿珠搖搖頭:「那就沒辦法了。」
黃正強作歡顏道:「它實在不動彈,那我就坐在馬背上聽風看雲好了,反正這裡風景也不錯。」
過了一陣,沒人催它,馬倒搖晃著尾巴移動了。
阿珠阿英高興地喊:「嘿,它走了,它走了噫。」
黃正也興奮不已,可沒想到馬卻只是慢條斯理地循著來路往馬廄方向走去。
阿珠阿英跟在馬屁股後面直嚷:「錯了,往這邊走,馬兒,聽見沒有,往這邊走。」
馬兒不理,一直往馬廄走去,馬脖子上的小鈴鐺一路響著,響進了馬廄。
黃正感到很難為情,又十分好笑,一蹁腿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從地上爬起來直叫:「算了,這馬一點不乖,不騎了,我再也不想騎馬了。」
晚上,洗完澡的黃正穿著浴衣,赤腳走進鋪著榻榻米的臥室。
孫立人正在瀏覽報紙,回首問道:「小黃,今天學得怎麼樣?有進步吧?」
黃正說:「還說哩,羞死人了,你一走,那馬一點也不聽我的口令。」
「我那馬可是只習慣聽英文口令的。」
「Gallop!Gallop!這不是你教我的口令嗎?可它紋絲不動。我認為它是一匹長著一雙勢利眼的馬,它只服從你這個大將軍,根本就沒把我這個小秘書放在眼裡。」
孫立人樂了:「是嗎?居然還有這樣的事?」
「後來我沒催它反而自己動彈了,可是卻埋著腦袋直接回到了馬廄里,還害得我摔了一跤,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孫立人哈哈大笑:「我不給了你馬鞭,它要不聽話,就用馬鞭抽它嗎?」
「我哪兒敢啊,我怕它一發怒,把我從馬背上摔下來。」
「馬是十分聰明的動物!人一騎上去,馬就知道此人會不會騎。」說著,自己便跪在榻榻米上,兩隻手在地上撐著,弓著身子做出馬的樣子。
黃正說:「那我就上馬試試了。」
孫立人說:「請吧我的小姐。」
黃正快樂地騎在孫立人的背上,用手拍打他的身後喝著:「Gallop!Gallop!」
孫立人隨著黃正發出的口令聲,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動。黃正不動手,孫立人就動彈,拍打幾下,他就加快速度走幾步,樂得黃正大笑。孫立人突然平趴在地上,黃正人仰馬翻,尖叫著跌落到榻榻米上。
黃正咯咯笑道:「你這是什麼馬呀?」
孫立人說:「剛才是一不小心馬失前蹄了,重新再來,重新再來。」
孫立人再次弓起身子,讓黃正騎在自己背上。這一次黃正學乖了,一手揪著孫立人的衣領,一手拍打他的肩膀高呼著:「Gallop!Gallop!」
孫立人繞著屋子快速地爬行了大半圈,再次猛然趴下來。黃正又一次翻跌在榻榻米上。
黃正大喊:「不騎了,不騎了!一次次馬失前蹄,此非良駒也!」
孫立人咯吱黃正,黃正笑得透不過氣,也去咯吱孫立人,倆人緊摟著翻倒在榻榻米上……
孫立人吻著黃正的額頭和臉蛋,像夢囈一般在她耳邊說:「小黃,不要離開我。我不要你離開我。」
黃正帶著哭音:「可是,我終究是要離開你的呀!」
孫立人用溫柔熱情的吻堵住黃正的嘴。黃正無意中撫摸到孫立人左肩上的一個3角形的小洞,驚叫起來:「怎麼會窩進去這麼大一塊?好恐怖啊!」
孫立人說:「這是淞滬抗戰時在溫藻濱受的傷,當時一發炮彈在我身邊爆炸,渾身上下鑽進去13塊彈片,血都快流幹了,要不是當時擔任連長的李鴻把我從陣地上背下去,我孫立人的名字,早就進忠烈祠了。」撫摸著三角形傷疤說,「從這裡取出的彈片,是最大的一塊,傷好後,就留下了這麼大一個洞。」
微風吹起白色的窗紗,湛藍的天空上疏星點點。
孫立人已沉沉睡去,旁邊的黃正卻大睜著眼,耳畔,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和馬脖子上小鈴鐺細碎的聲響。
黃正閉上了眼睛。聲音漸漸遠去,遠去……
傍晚,孫立人剛剛洗過澡,赤著上身、用很大的白毛巾包裹著下身,安閒地坐在長沙發椅上,看到黃正走進來,用手拍拍他坐的那長沙發,要她坐在他身邊,從茶几上抓起一張紙片,微笑著遞給她。黃正接在手中一看,驚喜地叫起來:「聘書啊!還是幼童兵總隊的中尉文書,真的假的呀!」
「你沒看見下面是我的簽名和關防嗎?這還能有假?」
黃正高興得撲進孫立人懷裡:「我現在有了名正言順的工作,就像……哈哈,就像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終於馳進了寧靜的港灣。」
孫立人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嗬,真沒想到,你還有一點女詩人的潛質啊!」
晨,盥洗室洗臉盆上的鏡子不大,黃正對著鏡子刷牙,孫立人進來了,黃正咕嚕著說:「你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完了。」
孫立人說:「不急,你慢慢漱洗吧。」很驚訝又十分有興趣地問,「你是直著刷牙的?」
「是啊。」
「你媽媽教得真好!」
「這可不是我媽媽教的。讀小學的時候,我們都在學校吃午餐,而且我們都有臉盆、毛巾、牙刷在學校里的洗臉架上。吃過午飯後,老師看著我們刷牙、一定要我們直刷的。」
「你上學的這所學校一定很好!我要晶英直著刷牙,她怎麼也改不了。」
「年紀大了,大概就難改變習慣了。我的爸爸媽媽總讓我們讀最好的學校,但我覺得我讀的周南中學最好,那是一所學術味很濃的中學。我媽媽也是周南中學的高才生。」
「你讀的金陵女大,也是聲望很好的呀!」他專注看著鏡子裡的黃正。
黃正把鏡子前的位置讓給孫立人,自己在一旁洗臉。
孫立人對著鏡子刮鬍子,帶著滿臉白花花的肥皂泡去親黃正剛洗淨的臉蛋。
黃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咯咯傻笑:「你看你,把我變成個聖誕老人了!」
孫立人笑道:「還聖誕老人哩,你頂多也就是個聖誕姑娘。」
「別瘋了,我的大將軍,趕緊整理儀容吧,我可不願意讓來接你上班的陳秘書看到,我在長官面前竟然如此不分上下,不論尊卑。」
孫立人說:「今天不去總司令部,我要親自開車帶你去墾丁海邊玩玩。」
黃正高興地嚷起來:「哎呀,聽說墾丁以前是專供日本的達官貴人療養的地方,漂亮極了,我早就想去看看了,整天呆在行館裡,我也悶得慌。」
黃正和孫立人走出客廳,下了台階,看見羅德輝已經把轎車開進了庭院,陳良塤坐在副駕駛座上。
黃正從樓里出里,一眼看見大門旁邊,葛參謀和幾名衛士已經上了兩輛敞篷吉普車,沮喪地說:「一點也不羅曼蒂克,我還以為今天就我們倆人安安靜靜地去海邊玩哩。每次出去玩,都是一大堆人前呼後擁的,就像上山打老虎一樣,心裡想說的話也不能說。」
孫立人輕輕拍著黃正的肩膀說:「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嘛,沒辦法的,只有辛苦你儘快習慣嘍。」
黃正只好懶洋洋地隨他上車。
車隊穿出一片椰林,在一座看上去既堅固又精緻的兩層小洋樓前停了下來。
小洋樓聳立在一大塊礁岩上,海浪不停地拍擊著樓腳下被海水沖蝕出的大大小小的洞穴。
黃正環顧了一下四周,讚嘆道:「墾丁真是名不虛傳,太漂亮啦!」
孫立人問:「知道為什麼叫墾丁嗎?」
黃正說:「我哪兒知道?」
「清同治時,從大陸發配來的一批壯丁,到了現在這個台灣最南部的地方開墾,這裡便被後人稱為了墾丁。墾丁屬屏東縣管轄,東臨太平洋,西靠台灣海峽,南望巴士海峽。」
「你不像個將軍,倒像個大學裡教歷史的教授。」
「教歷史我可不行,我在清華從預科到本科,讀了9年,學的是工科,到了美國普渡大學,學的是土木工程學。這輩子真要有改行的那一天,我就到大學裡當個教授,教教土木工程倒還不至於成為南郭先生。怎麼樣,來墾丁玩開心吧?」
「當然開心吶,不過,這種開心的時候太少了。你經常一走就是好些天,想你的時候我又不能給你打電話,再說,家裡的軍用電話我也不會用,又不好意思問副官。」
「傻孩子,閒的時候就看書啊,我書房裡那麼多的書。還不能讓你打發時間嗎?」
「你書房裡的書我差不多全都翻過了,什麼《孫子兵法》《曾文正公家書》,還有德國將領、美國將領和總統寫的回憶錄,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說起來我在大學裡還是專攻歷史的,可是我最恨讀近代史。」
「說說,什麼理由?」
「中國人自古就講究個蓋棺定論和為尊者諱,很多曾經創造歷史和改變歷史的人死去不太久或者還沒過世,塵埃尚未落定,等歲月過去後再讀,可能會更加真實一些。」
「你還真有點兒思想。」
「我真希望你這個大將軍書房裡有一本《三國演義》,或者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就算有一本《唐詩三百首》也好啊!可惜,我想看的什麼都沒有。」
「想看什麼書,你自己可以上街去買呀。」
「我到屏東兩個多月了,出了行館大門,我一個人也不認識。書店的門朝那個方向開都不知道,甚至連屏東是市是縣是鎮,我也從未留意過。」
「你來之前,是姚副官專門負責我的生活,你想要什麼書,給他打個招呼就行了。小黃,我很喜歡墾丁這個地方,忙裡偷閒常到這裡來清靜清靜,你陪我到小樓上去看看吧。」
黃正站立在窗前,凝望著彎月形的沙灘與藍色的大海。
孫立人站在她身後,也在欣賞這美麗的景致。
黃正一臉陶醉地說:「要是在這兒放張書桌,真可以寫詩了!」
孫立人將雙手搭在黃正肩上,輕聲問她:「小黃,你喜歡這幢小樓嗎?你要是喜歡,我就用你的名字把它買下來,以後你就可以經常到這裡來住了。」
黃正連忙掉轉身來問道:「那你呢?」
「我當然也要來,但這兒去上班不方便。每星期我至少會來一次的。」
「那我不要!不要!我不想離開你!一天也不想!」
孫立人把黃正緊緊摟抱在懷裡:「小黃,那你要我怎麼辦?你不是說想去美國留學嗎?我想,也許你不喜歡天天看見我,希望有一點自己的空間。」
黃正嬌聲叫道:「不是這樣的!我要天天看到你。如果你不能夠讓我天天見到你,那就是你不想讓我再見到你。」
孫立人輕輕嘆息一聲:「啊,我的小黃!你太天真了,官身不由人啊,我怎麼可能天天陪在你身邊?」
海濤在屋腳下澎湃地拍擊。
黃正誇張地伸出雙手,緊緊扣住孫立人的脖子,有如被嚇壞的孩子般大叫:「我不要住在這鬼屋子裡,我會天天夢見日本人打來的!」
孫立人吻著她道:「傻孩子,有我在,你什麼也不用害怕,我會愛你、會照顧你一輩子的。不喜歡這房子,我們就不要。」
倆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樓下響起沉重的靴子聲,黃正趕緊鬆開手,機警地轉過身去。
孫立人說:「沒事,是陳秘書。」
陳良塤人未上樓,一聲「報告」已飛了上來。
孫立人:「講。」
「通訊車已到,前線有情況。」
孫立人來不及說一個字,大步衝下樓去,緊跟著他的聲音飛了上來:「小黃你自己玩吧,我把羅副官留下來陪著你。」
黃正落寞地站在窗前,看著孫立人等出了庭院,上了汽車,一溜煙鑽進了椰林。
黃正赤著腳沿著沙灘的邊緣在浪花里奔跑,她撿起一根長長的竹棍,在沙灘上寫下一個大大的「人」字。
海浪一下子漫了上來,「人」字不見了。
一個大海螺被海浪卷到了沙灘邊,黃正撿起來,用海螺在沙灘上寫下「鏡花水月」4個字。
海浪漫捲上來,很快又將「鏡花水月」4個字的下半部沖得了無蹤影。
黃正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