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虞兮萍,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
2024-10-04 06:34:40
作者: 羅學蓬
福靈安拿著一根木棍,在公路上百無聊賴地遊蕩。
中國士兵拉著板車,往返於火車站與江邊碼頭上的倉庫之間,忙忙碌碌川流不息地搬運糧食和馬料。在路面爛得厲害的公路兩邊,站著許多衣衫破爛的緬甸老百姓。他們手裡拿著籃子、口袋、掃帚等候著,一旦有糧食從運糧車上抖落下地便爭先恐後地衝上去,不顧中國人的吆喝斥罵拼命爭搶。
對那些掃糧食或趁機偷幾把糧食的緬甸人,福靈安從不呵斥打罵。他同情他們,從他們為搶奪一點麵粉、燕麥、胡豆、玉米而表現出來的瘋狂勁兒,他看到這場戰爭已經使他們飢餓到了什麼樣的地步。一點兒掉在地上的糧食馬料被他們掃去算得了什麼?英國人的整個糧站的糧食被他們偷去搶去又算得了什麼?甚而就是這場戰爭的輸贏勝敗,又關他福靈安什麼鳥事?
順著公路,福靈安登上了一座小山坡,公路腳下是一塊長方形長著密密麻麻胡桃林的小平原,一直鋪展到丹那沙林河邊上。那兒有一片低矮破舊的房舍。順著一條彎曲活潑的小溪望去,他看見了火車站鱗次櫛比的建築,和那高聳於建築上空像兩根竹筍似的教堂尖頂。
此刻,村莊與火車站都恬靜地躺在春夏相交的夕陽之下。
這一瞬間天地靜謐極了,暮色染紅天邊,教堂里突然響起了祝福般的晚禱的鐘聲。這洪亮柔和的鐘聲舒緩地向著周圍的天際擴散開去,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清清的水塘上的一圈圈顫動的漣漪。他傾聽著,他覺得他的心也變得柔和清澈,一直到那裊裊餘音飄散殆盡,他才發現淚水已經潤濕了眼眶。
這時候,福靈安看見從腳下的胡桃樹林裡鑽出來一個穿著「敏特」提著籃子的緬甸姑娘。他趕緊抹了一下眼圈。
姑娘也看見他了,正登上公路匆匆向他走來。
姑娘氣喘吁吁地叫道:「先生,你們是中國人,真是中國人嗎?」
福靈安被震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並不是因為這位緬甸姑娘居然能說出一口純正的中國話——天吶!她真是一個他從未見到過的絕色佳人!來不及細看,他的心,已經被美麗所震撼。
福靈安氣粗地問:「姑娘,你……你是……」
「啊……先生,我父親是騰衝人,母親是成都人。」
福靈安一下覺得親切了許多:「哦,你是華僑啊。」
「先生,我母親早就知道你們來了,從那一天起,她就不准我到公路上來撿糧食。」
「為什麼?」
「因為我母親覺得,一旦讓你們知道,這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恥辱……哦,可是,我母親病得很厲害。因為戰爭,因為飢餓,我們一家快餓死了。我是背著母親偷偷跑出來求你們的。先生,你能給我一點糧食,救救我母親嗎?」
福靈安再問:「你母親……真是中國人?」
「先生,我向全能的上帝起誓。」
福靈安在自己額頭頭上重重一拍,叫道:「我真蠢,你要不是中國人,哪兒能說這麼流利的中國話!好,你等著。」
福安安扭頭一看,不遠處,李冬青與白么爸幾名戰士正拉著一架糧車往山崗上緩緩而來。
福靈安對姑娘說:「你跟我來。」
福靈安帶著姑娘跑到糧車跟前,看看前後附近沒有英國工頭,急忙向李冬青、白么爸等人說:「李司務長、白么爸,我在這兒遇上了一個祖籍雲南騰衝的華僑姑娘,她媽媽快餓死了,我們能想辦法幫幫她嗎?」
掌中槓的白么爸豪氣沖天:「沒說的,中國人在這兒受苦,我們還能不管麼。」
李冬青也痛快:「把口袋解開,她能弄多少弄多少。」
福靈安一把從姑娘手中奪過籃子,喊道:「快。」
白么爸和李冬青麻利地撕開糧袋口,把金黃色的玉米粒兒一大捧一大捧地往姑娘的籃子裡裝。
姑娘接過沉甸甸的籃子,眼中淚水盈盈:「謝謝,謝謝先生們!」
白么爸不住聲地催促她趕快離開:「快走吧,讓英國佬撞見我們就全都沒命了。」
姑娘走了,下了公路,一直走到胡桃樹林邊上,才倏地轉過身來喊道:「我叫虞兮萍——中國人——我一定請你們到家裡做客。」
李冬青、白么爸等大兵拉著糧車去遠了。
福靈安仍在山崗上原地不動,他終於看見姑娘出了胡桃樹林,向著那一片低矮的房舍走去。
福靈安輕聲念叨著:「啊,虞兮萍!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
這天一早,當魯斯頓來叫游少卿和福靈安出門時,福靈安藉口肚子不舒服,一會兒想去火車站英國人的醫院裡看看病。待游少卿隨魯斯頓出門時,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把游少卿的手錶借了過來。
這是一隻真正的金表,戴在腕上立即使人添了精神。
團部的官兵不是運糧便是上山訓練去了,魯斯頓和游少卿再一走,整個團部駐地里便顯得空寂冷落。
福靈安換上西服,結上領帶,把皮鞋也擦得鋥亮,然後再掏出一面小鏡,細心地檢查著自己的打扮。他長得實在一般,臉色蒼白,眼睛不大且缺乏光彩,鼻樑也不像游少卿那麼挺峭,扁扁地失了氣派,最讓他傷心的是他個子矮了一點,和虞兮萍站在一起幾乎分不出高低來。
福靈安自出了團部,很快,便來到了他與虞兮萍第一次見面的公路上。
這些天來,福靈安始終處於一種熱昏病者的精神狀態之中,憂愁、躁悒、疲憊不堪、愈發孤僻。他的耳朵、大腦里整日嗡嗡作響,像有一萬隻紅頭蒼蠅在裡面舞蹈。他清醒地看到,他的靈魂與肉體在熾熱的慾火中極快地升溫發酵;他被強烈的單相思激起的性慾死死攥住了,渾身灼熱,汗流浹背。他極端仇恨自己,他想丟開那些荒唐齷齪的念頭,可是辦不到!
周圍不見一個人影,田野山崗靜悄悄的,空氣仿佛靜止了。白雲點綴藍天,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菊花。教堂的鐘聲優美地敲響了9點。福靈安看看腕上的金表,快了幾秒。他從公路上大步下來,連奔帶跳地衝進了胡桃樹林。溪水響亮起來,他循著聲音走過去。一頭枯瘦的奶牛靠在樹身上懶洋洋蹭著背,脖子上的吊鈴在陽光中發出清脆的叮噹。福靈安鑽出胡桃樹林,眼前是緊靠丹那沙林河的一個破爛的小村莊。他大著膽兒走了進去。
一隻豬在前面跑過,翻飛的蹄子在乾燥的地面上揚起一路黃色的灰塵。小村里看不見一個青壯男子,牛在棚屋裡向他張望,仰著頭「哞哞」叫喚。
一家小酒館裡有個鬚眉皆白的老頭兒紅著臉唱著醉醺醺的歌。
婦女們從屋裡跑出來,站在門前好奇地打量他。福靈安用英語、華語向他們打聽虞兮萍,婦女們卻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一個年輕女人聳著一對結實的大乳房跑到福靈安跟前,口裡發出奇怪的聲響,用手向前面不遠處的一座小院指點著。
福靈安走過去,隔著半人高的矮牆,他看見了裡面的3間草房。
門前,坐著一個頭纏寬大的包頭帕,滿面大鬍鬚,看上去很是威風的印度老人。
福靈安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用英語問:「請問老大爺,虞兮萍小姐住在這裡嗎?」
老人挺直寬大偉岸的身軀,瞪大眼睛看著他,一聲不吭。
這時,福靈安才看見老人是一個失去了下肢的殘疾人。他坐在一輛笨重的竹涼椅上。
福靈安再問:「老大爺,我想看看虞兮萍小姐和她的母親,虞小姐對我說過,她的父親母親也是中國人。」
話音剛落,他的眼前忽地一亮。他要找的人已經出現在門口,臉上,涌著驚喜和羞澀不安的表情。
虞兮萍侷促地說:「先生,這是辛格大叔……他不會說話。快請到屋裡坐吧。」
福靈安道:「知道你母親生病,我早就想來看看她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才抽出空來。」
他跟著虞兮萍走進屋子。
他靈安看見屋子裡光線很暗,靠里牆生著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著一隻咕嘟作響的鍋子。
他的眼睛落到角落裡的一張床上。那上面躺著一個女人,身子動了動,睜開了眼睛:「你就是……送糧食給我女兒的……中國先生嗎?」
福靈安謙恭地回道:「是的……呃,不不,那是應該的,大嬸,我們都是中國人吶。」
虞母頭一偏,伏在枕上輕聲抽泣起來。
虞兮萍勸道:「媽媽,快別哭了,有中國同胞來看望你,你應該高興啊!」
福靈安的眼光飛快地在屋子裡週遊了一遍,屋子破舊,潮濕,陳設簡單,但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這是一個帶著淒涼味兒的窮人家庭。他看在眼裡,心裡隱隱地高興起來,因為他兜里揣著20盧比鈔票,20盧比算不上一筆可觀的數目,可是在這樣的家庭里,它無疑會使他身價百倍。此刻,他對他的孤注一擲充滿了信心。
虞母止住哭泣,用手背抹抹眼圈,說:「噢噢,先生,你請坐吧。」
當他的眼睛清楚地落到虞兮萍的母親臉上時,福靈安懵了。她一點不老,皮膚白皙,兩隻秀麗的眼睛旁邊,僅嵌著幾絲不易覺察的淺淺細紋,雖然飢餓使她的臉龐失去了光澤,掛上了蔫蔫病容,但仍掩蓋不了她端正的模樣和大家閨秀的氣質。她有多大年齡?看樣子不到40歲吧?顯然,他不應該叫她大嬸大娘,而應該叫她大姐大嫂……可是,千萬不能這麼叫。他提醒自己。
「大嬸,」他惴惴叫道,「你受苦了。」
「唉!」年輕的母親一聲嘆息,苦笑著說,「都是……因為戰爭,如今,到處都一樣,受苦的也不只我們一家、一村。」
福靈安關心地問:「你到緬甸已經很久了吧?」
「已經……18個年頭了。」母親看了看女兒,說道,「兮萍,兮萍,快去林子裡把奶牛牽回來,給我們的客人擠一杯牛奶吧。」
虞兮萍:「好的。」向福靈安送上一個歉然的微笑,「先生,你陪我媽媽說說話,我去去就回來。」
當虞兮萍把奶牛牽回院裡,重新走進屋子,她看見母親和福靈安已經談得十分親熱了。
虞母說:「啊,兮萍,媽媽今天太高興了!你知道嗎?這位福先生也是成都人,戰前在北京大學讀書,他告訴了媽媽許多成都老家的情況。」
虞兮萍說:「噢,媽媽最思戀她生長的成都了,平時老跟我們說成都,院子、水井、樹林,祖墳都談到了。真感謝你,福先生。」
虞母:「兮萍,快去煮飯吧,我們今天請福先生在家裡吃午飯。」
福靈安趕緊站起來:「不,大嬸,我中午前一定要趕回團部。在軍營里,紀律是很嚴的。」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20盧比,塞進虞母手中,「大嬸,這是我福靈安的一點心意,你留著買點藥品和糧食吧。」
虞母過意不去:「福先生,這怎麼行?你快收回去。」
福靈安說:「沒啥的,我們在部隊上有吃有穿,有錢也用不上,能幫助你們解解急難,我高興哩。我走了,大嬸,我會常來看望你的。」他把錢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
虞母趕緊叫道:「福先生,福先生……咳,小萍,快去送送福先生。」
穿過小村,福靈安和虞兮萍走進了胡桃樹林裡。光影零碎,幾朵浮雲的陰影在林間空地上緩慢移動。
投進大自然的懷抱,虞兮萍霎時從拘束中解脫出來,變成了一頭活潑天真的小鹿。她用英語輕聲地哼唱起一支緬甸風味的歌子。
靜靜的林子裡,一位美麗的華僑少女陪伴著一位中國小伙子。一隻小鳥輕啼著在空中一閃即逝,那聲音多麼清脆……一種巨大的沉重的幸福壓迫著他,使他甜醉得想喊想叫想唱。
「虞兮萍,你怎麼不說話?」
「說點什麼好呢?福先生。」
「講講你的經歷,雖然你母親已經對我說了不少,但我還想聽你說說。虞兮萍,我們在這小溪邊坐坐好嗎?」
虞兮萍坐下了,把她楚楚動人的側影清楚地呈現在他眼前。她的肌肉充滿了彈性,使她顯得格外豐滿,透明的肌膚下,深藍色的血管微微顫動。
「福先生,我母親非常盼望你們能到家裡做客,可是,她又害怕你們來……因為,你已經看見了,我們家的日子眼下過得非常窘迫。我媽媽可能已經告訴了你。我們並不是住在這裡的,我們在曼德勒城裡開有一家規模很大的百貨店,生意不錯,生活優裕,我也在英國人辦的醫學院讀書。」
福靈安已經被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天吶,她是多麼美麗!微微向上挑起的黝黑的眉毛、嬌嫩的臉蛋和平滑的額頭……她的細密的牙齒像珍珠般的閃光,她的眸子清澈明淨得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讓人一眼望到底。他膽怯地欣賞著她那玲瓏小巧的耳輪、嘴唇,和豐滿的腮幫,尤其是令他心醉的是她那渾圓婀娜的體態,無一處不勻稱,無一處不呈現出鮮明動人的線條。
「福先生……福先生!」虞兮萍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紅著臉喊道。
一剎那風平浪靜,雨住雲消,心,又回到了實處。
福靈安強作鎮靜:「我聽著哩,虞兮萍。看你不大嘛,你還上大學了?」
「背個大學生的名罷了,剛上英國人辦的醫學院2年級,日本飛機就來了,把曼德勒炸成了一片廢墟,我爸爸和弟弟都被炸死了,我們只好帶著老僕人辛格大叔跟著難民們往印度逃。可剛走到喬克巴當,媽媽生病了,實在沒辦法,就找了一間破房子暫時住了下來。」
「哦,門口那位印度老頭是你們家的僕人啊。」
「福先生你不知道,辛格大叔對我們家非常忠誠,他年輕時在英國人的部隊裡當過兵,我爸爸雇他已經好多年了。他的腿,就是很多年前為了救我父親被土匪砸斷的,從那時候起,我們一家就拿他當親人對待。」
福靈安鼓足勇氣說:「虞兮萍,你別稱我先生了,叫我福靈安好嗎?」
虞兮萍抹去淚水,定定地看著福靈安,隨後,響亮地叫了起來:「福——靈——安——」
虞兮萍笑了,笑得那樣開心。
福靈安也笑了,但笑得侷促。
虞兮萍站起身,把手送到了福靈安眼前。
福靈安興奮極了,趕緊抓住她的手,激動地在手背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他感覺手指和心房像通上了強大的電流,在顫抖中迸射出晶亮的火花,心中盲目亂撞的力量重又擰結在一起……啊,那是一個19歲青年蓬勃熾烈的生命活力!
手一抽,虞兮萍嫣然一笑,轉身跑了,像一頭小鹿般即刻消失在胡桃樹林裡。
福靈安晚飯後去喬克巴當火車站閒逛了一趟,回到團部,操場上一片「嗨嗨」的吼聲吸引了他,他過去一看,原來是郭廷亮、毛卿才等幾十個官兵裸著上身在跟楊萬里練拳。
有人在福靈安背上輕輕捅了一下,他扭頭一看,是游少卿,便隨他出了人圈,往丹那沙林河邊走去。
他倆在取水的木板架上站住了。
游少卿問:「你到胡桃林里約會去了?」
福靈安詫異地瞪著他:「我去散散步,林子裡清靜。」
「你莫緊張,我只不過好奇罷了。那姑娘,會說一口不錯的中國話?」
福靈安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呃呃,游少卿,你別瞎猜,我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她父母都是中國人,日子困窘,我只不過幫了一下她家的忙。」
「哦,是這樣。那虞兮萍,聽說長得像天仙一樣美麗?」
福靈安粗著嗓子回道:「是的,她很美。但這和我對她家裡的幫助完全不相干。游少卿,你今晚找我,就談這些?」
「我隨便問問,福兄何必動怒。」
「沒事的話,敝人恕不奉陪。」
一天夜裡,游少卿回來卻沒有立即睡覺。吊在頭頂上的馬燈,長久地亮著。
游少卿脫掉衣服,從一個銀制煙盒裡掏出一支菸捲,悠閒地靠在床頭上抽了起來。一雙眼睛,卻有意無意地在福靈安臉上溜動。
這傢伙,今晚怎麼了?福靈安感覺到那眼光裡帶有一種明顯的示威般的意思,他氣惱地轉過身去,用背對著他。
突地,游少卿叫著他的名字說話了,聲調冰冷:「福靈安,首先聲明,我是受人之託,虞兮萍和她母親請我代她們向你問好。」
福靈安頭也不回,恨聲問道:「你……終於還是去虞兮萍家了?」
「不錯,你是中國人,可以去幫助他們;我同樣也是中國人,當然也應該儘儘綿薄之力了。」
「別!別對我說什麼中國人外國人,我可不吃這一套!」
游少卿繼續刺激他:「她們請你有空去玩……如果你有興趣,最好還是去一趟。我想,你可能會大吃一驚的。」說罷,扔掉菸頭拉滅燈,倒頭睡去。
福靈安在黑暗中瞪大了驚恐不安的眼睛……
只一會兒工夫,游少卿的鼾聲就響亮起來了,渾厚舒徐,通泰洪亮,今夜的鼾聲也非比尋常,明顯地透著挑戰與幸災樂禍的味兒。
「這狗日的!」福靈安惡毒地罵出一句髒話,悄悄地哭了,拼命咬住被子角,眼淚潸潸而下,像個受盡欺凌而訴告無門的弱女子那樣傷心地哭了……
天亮後,福靈安來到虞兮萍家院牆外面時,太陽正從丹那沙林河南面的高高山崗後面升了起來。淡淡而溫暖的陽光投射到院牆上,把牆頭許多枯乾的藤蔓輝映得一團金黃……草房依舊,小院依舊,一切皆和往常一樣……兩隻瘦骨嶙峋的白雞在牆角安閒地尋食,奶牛慢吞吞地咀嚼著一把散發出好聞香味的乾草。
他的心於是平靜了下來。
剛欲跨進院門,奇蹟出現了!
先是屋裡傳出了像豎琴般快速撥奏般的笑聲,然後,啞巴老人出現了,他蠕動著,蠕動著,欲出未出,終於猛力一掙,滑上了院子。啊,他原來是坐在一輛精緻的輕便輪椅上,所有的金屬構件熠熠閃光。
緊隨其後的虞兮萍也出來了,她簡直像一位白衣仙女,雙手推著父親在院壩上歡笑著輕盈地奔跑。老人也愉快地笑著,寬大的臉上煥發出褐色的光輝。晨風撩起虞兮萍裙擺,露出兩條俏麗的粉紅色小腿,那是因為她套上了一雙粉紅色的長筒絲襪。她腳下穿的是一雙看上去質地很好的小鹿皮鞋,頭上戴著一頂綴滿星星和金銀花的雙翼形女帽,看上去簡直是光彩奪目,美輪美奐!她的脖子像奶酪般的雪白,肩膀和腰肢的線條令人陶醉。更使福靈安目瞪口呆的是她那渾圓豐滿的胸脯上別著一朵鑲紅寶石的胸花,在朝陽的映射下閃耀出一束火紅的光芒。
一股強烈不安的力量,倏地在福靈安心中開始了撞擊。
虞兮萍轉身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在院門外進退兩難的福靈安,驚喜地叫了一聲:「噢,福先生來了!」離開輪椅飛快地向他跑來。
仿佛一股溫馨的春風撲面而至,福靈安望著她,貪婪地吸了一口氣。
「這麼長的時間,你怎麼不來玩了?你不知道,我們一家人是多麼地想念你!」虞兮萍高興得像個天真的小孩,她回頭一迭聲喊道,「媽媽,你快來呀!福先生來了!」
虞母聞聲從屋裡出來了,健康人一般快步向他走來。今天,她穿上了一件色調淡雅大方的布裙,油黑的頭髮,像貴婦人似的聳起一個高高的髻。
「福先生,快請到屋裡坐。我們家裡,真是大變樣了,還是中國同胞好啊!」
他走進屋去,不由瞪大了眼睛,屋子裡煥然一新,光線明亮,屋頂押上了天棚,地上鋪上了士敏土,四面牆壁,也用白紙裱糊了……仿佛醍醐灌頂,福靈安心中既充滿了陶醉感又有些驚詫。他不敢相信20印度盧比會讓一個家庭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虞兮萍興奮地說:「福先生,你看,這一切全是游先生給我們帶來的。」
福靈安心中猛一揪扯,五臟六腑全都疼痛了起來……這一刻,他對游少卿恨得釘心透骨!
「啊啊,游先生……也來過了?」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苦笑,不動聲色地問。
「是啊!」虞母喜滋滋地說,「游先生說,他是聽你給他介紹了我們的情況後,才主動來幫助我們的。這房子,天上地上,全是他和李司務長帶著一大幫當兵的來搞的,真是辛苦他們了。我和小萍身上穿的,辛格的輪椅,還有麵粉、肉、糖,游先生全都替我們買來了。」
福靈安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虞兮萍還在對游少卿感恩戴德:「他真是個細心的先生啊,為了讓我辛格大叔能夠方便出入,他還用鋸子在門檻上鋸出了兩道槽子……哦,他還去火車站請來英國軍醫,給媽媽治病。你看,媽媽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
福靈安神情木然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聽著自己心愛的姑娘對另一個自己仇恨的男人發自內心的讚美,腦袋裡卻是天旋地轉……恥辱!恥辱!恥辱!腦子裡漆黑的雲團在滾動翻騰,他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子正飛速地向著一個冰冷刺骨的深淵中墜落……
他艱難地笑著說:「哦……游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請他來……幫助你們一下,他很有錢……不在乎的。」
虞母驚訝地看著他奇怪的表情:「福先生,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我這裡有藥。」
「不不,我是高興吶,看見你們的日子比過去好多了,我心裡也高興。大嬸,虞兮萍,你們忙吧,我得馬上回去了。」
虞母說:「那怎麼行?福先生,我還沒有款待過你哩。」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大腿羊肉熱情地說,「我今天要請你吃一頓正宗的涮羊肉。」
「不行,大嬸,今天隊伍上有重要的事情,不敢耽誤久了,我改日……再來麻煩你吧。」
福靈安不顧主人的挽留堅持走了,仍由虞兮萍送他。
走進胡桃樹林子,很快,又看見了那道小溪。
福靈安站住了,鼓足勇氣問道:「虞兮萍,游先生……他說我的壞話了嗎?」
虞兮萍吃驚地看著他:「啊,你問得多奇怪啊,游先生為什麼要說你的壞話?」
「我告訴你,虞兮萍,我絕對不是中傷游少卿,這人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他肯為你大把花錢,我懷疑他居心不良。」
這下輪著虞兮萍吃驚了:「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嗎……可是,他來了好幾次,從來也沒有表示出什麼不良的意思啊。」
「你……留意著吧,我和他同住一頂帳篷,吃住都在一起,我太了解他的為人了。」
虞兮萍疑惑地看了看福靈安,沉默了……甜蜜的沉默……晨風輕拂過枝頭,明淨的蒼穹上,懸著一輪深情的太陽……四周靜悄悄,兩個相愛的人兒手挽手走進柔軟的荒草深處。世界陡地變得絢爛多彩,然後極快地消失了——福靈安猛然一震,酣暢迷惘的欲望又在心中蠢蠢欲動。欲忍不住,他終於吐出了一句他認為是至關重要的話:「虞兮萍,對我說實話,你喜歡游少卿嗎?」
「我當然喜歡他。」
「哦,虞兮萍。」
「就像喜歡你和李司務長一樣,因為,你們都是我和媽媽的同胞啊。」
「同胞……」福靈安嘴唇顫了顫,欲言又止。他腦子裡很亂,他不知道應當怎樣才能深入到虞兮萍的心裡去?
他和她分手了,渴望已久的見面竟是如此的索然無味,連手背,也沒給他吻一下。
當福靈安戀戀不捨地回過頭去,小溪邊早已不見了虞兮萍的身影。
福靈安明顯地感覺到了柳丹青和魯斯頓對與他同住一座帳篷的游少卿的器重。尤其是魯斯頓,每天叫上游少卿和他這個翻譯陪他到丹那沙林河兩岸的荒原上去打鷓鴣,彼此相處與交談中,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英國佬對待他和游少卿之間的親疏。
這當然讓他很不舒服,但這不舒服並未對他的情緒產生多大的影響,因為,這兩天來,他的一顆心完全迷到虞兮萍身上去了。每晚躺在行軍床上,當耳畔響起游少卿安適的鼾聲,他心中便猶如汪洋中涌動的潮汐……虞兮萍在這汪洋之中升起了。她像一輪輝煌的朝陽,將萬點金光抖灑下來,潮汐過去,四周波平浪靜,一片汪洋在萬丈光芒中展布開去。她的臉龐時而微笑盈盈,煥發出迷人的光輝,眼睛嫵媚地向他跳舞,時而充滿憂鬱,讓他突然倍覺淒涼……於是,忽地從粉紅色的夢中醒來,一團朦朧的月光投在窗上。屋外的丹那沙林河濤聲浩蕩,一種騷亂不寧的情愫從心尖滲浸出來,像灼燙潮潤的霧團在胸腔中呼嘯躥動。他全部思想執著地圍繞著一個曖昧的念頭打轉,圍繞著一種迷人又可怕的欲望打轉。心中萬千盲目亂撞的力量終於聚合在一起,像沸騰的岩漿似的尖嘯,在一種狂躁而虛幻的幸福狀態中痛快淋漓地噴射出去……這一次,他真正醒了過來。他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弄得精疲力竭,腦中無邊無際,一切花紅柳綠風花雪月的幻影即刻又變得蒼白空虛。他又一次為自己的舉動而痛悔不已。他無數次萌發出同一個念頭:去找虞兮萍……可是,他始終缺乏行動的勇氣。
昨晚,他正沉醉在狂熱酣醉的抽搐之中,他一點也沒料到他雖竭力控制但仍然發出的奇怪聲響驚動了游少卿。當他驀地發現游少卿已俯身床前與自己瞠目相視時,他渾身猛地一震,瞳孔也「唰」地放大了。
游少卿明白過來,身子一仰,快活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哎呀,我還以為你發病了哩……原來你在幹這個……!」
福靈安的臉色陡然慘白,矢口否認:「不不……我……我沒有……」
「沒有?沒有啥?哈哈,哈哈哈哈!」游少卿的笑聲愈發地快活爽朗起來,「絕大多數正常男人都得過這種病,我也不例外。不過,現在已經治好了。喬克巴當火車站有一家醫院,專治這種病,百靈百驗,那就是金蘋果酒吧。明日抽空,我勸你也去那裡治一治吧。」
福靈安忽地將臉一板,尖刻地刺道:「游少卿,我福靈安可是個正派人,從不干那些苟且之事!」
游少卿像當頭挨了一悶棍,愣愣地瞪了福靈安片刻,一言不發,倒在床上蒙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