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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飛向何方

2024-10-04 06:30:18 作者: 王小鷹

  如果錯過了太陽時你流了淚,那麼你也要錯過群星了。

  ——泰戈爾

  褐色的、蒙著白花花薄霜的田野在愈來愈清晰的曉霧中消失了。

  剛才,怡兒正隔著模糊的車窗,緊盯著落在天際的一小簇青瓦灰牆的農舍發愣。寒風中,那幾幢矮房伴著兩株赤條條的楊樹,顯得非常孤獨和寂寞。

  

  一整夜,怡兒沒合過眼。車廂里擁擠而空氣渾濁,玲玲著了涼,老淌鼻涕,嗯吱嗯吱地鬧,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怡兒抱著她從過道里橫著豎著的人群中擠出擠進,虛汗把棉毛衫都涯濕了。好不容易把玲玲哄著,自己卻心緒萬般,女口煎似熬。

  鄰座的中年男子菸癮十足,開口就是一股沖鼻的煙臭。怡兒膩煩跟他搭腔,一扭過臉對著車窗。在她的一傍山花臨清泉的小屋中,洋溢著潔淨的香皂和陽光的氣息,玲玲的爸爸在車間偶爾抽幾支煙,非得漱幾遍口,用硬板刷狠命擦手指,然後才敢回家,否則,怡兒會擂著他的背把他趕出門。

  襯著夜幕,車窗象一面鏡子。怡兒痴痴地盯著自己的面容疊在蜿蜒起伏的山影上,疊在閃閃爍爍的星空上,疊在無邊無際的田野上。

  她看見一個扎小辮、臉色紅潤的小姑娘,正從緩緩啟動的車廂里探出身子,一邊笑,一邊哭,一邊向送行的人群揮手喊:「再見:寫信——!」她又看見一個形貌嬌好而神色優但的新娘子,拘謹地坐在自己還很陌生的新婚丈夫身邊,任他不自然地摟著自己的肩膀。最後她看清了,那是一個消瘦而疲憊的少婦,她的頭髮雖然燙成時髦的式樣卻顯得凌亂枯燥,她的輪廓好看的前額已經印上淡淡的細紋,她的雙煩雖然抹了珍珠箱卻仍然顯得干黃,她的懷裡躺著一個可愛的女兒……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怡兒無聲地呻吟了一下。

  她雖然一直面對著車窗,但是可以看到車廂里人們的一舉一動。她不時漂一眼行李架上自己的大旅行袋,還用腳踢踢塞在坐椅下的網兜。每次回上海探親,怡兒總要帶足山區的土產。

  怡兒盯著自己映在車窗上時明時暗的眼睛,默默地反覆地想像著到了上海自已該做的一切,先拜訪誰,送多少東西,如何把話題繞到玲玲的身上,甚至該帶怎麼樣的表情——憂愁(可以引起同情)而矜持(被拒絕時不至於太尷尬)。

  昨天晚上,玲玲的爸爸送她們母女上火車,在那個令怡兒悲哀的山區小站上,玲玲爸爸吶訪地說:「何必呢:非把玲玲送回上海讀小學了她不在身邊,你更要說寂寞了。」

  「山里小學教學質量太差了,你不為玲玲的前途想想呀!」怡兒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說,玲玲的!」口能轉回上海,將來……」怡兒不說下去了,他一點不理解自己的心情。當初要是不那麼匆匆陀忙地和他結婚,怡兒也能以知青身份和小婭、秀秀她們一幼兒回上海了。可是,那時是怡兒自己情願嫁給這個三線工廠里的七級機修工的,而且還狠心拒絕了痴心愛她的源源!呵扒在生活的岔道口,是沒有任何神機妙算的先哲來為你卜知未來的,全靠自己的……運氣金怡兒現在不甘心聽任命運之神的擺布了,她要努力改變自己的境遇。

  火車在那個小站只停十分鐘,玲玲的爸爸剛剛把怡兒的行李安頓好,車身就動了。他跳下車門,跟著車輪快步追著,大聲對伏在窗口的怡兒說:「到假快點回來,別誤了參加技工培訓班。」

  怡兒朝丈夫擺了擺手,她壓根不打算進培訓班學習,在廠里,她希望自己默默無聞地被人們遺忘,將來,調動起來反而容易……

  咔嚓、咔嚓、咔嚓……單調而沉悶的車輪聲使怡兒愈來愈陷入焦灼不安中。

  也許,恰兒曾帶著美麗的憧憬稍稍打了一個噸。睜開眼,車窗外一派胭脂紅的雲霞,霞光中飛快地閃過煙囪、電桿、天橋、樓房……車廂里開始騷動起來,人們登高落底地拿行李,往車門處狹小的過道擁去。

  只有怡兒坐著不動,她把酣睡的玲玲橫放在空出的椅子上,然後用雙手搓了搓睏乏的面龐,從皮包里掏出小圓鏡,迅速地理著凌亂的客發、在額前拉出一排劉海,遮住那幾道破壞形象的皺紋。

  火車靠站了,恰兒急切地拾起車窗,探出頭去,用她沒有一點兒近視的眼睛在人群熙攘的站台上緊張地掃視著。

  「怡兒——恰兒——」

  她覺得耳膜被撞擊得生痛,人影在她面前變成一片晃動的光斑。她好象看見小婭了,仰著娃娃般的大眼翹鼻子,撲上來摟住她的頸脖;還有秀秀,抿著甜甜的小嘴嘆息:「怡兒,怎麼又瘦了呀?」當然應該有源源,他靦腆地不說一句話,一手拎起旅行袋、一手提著網兜,然後,朝怡兒深深地看了一眼,幸虧怡兒剛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動身前一天,怡兒特地趕十五里山路到小鎮郵局給秀秀髮了個長長的電報。秀秀心細,她一定會通知小婭和源源的。近幾年怡兒探親常常是悄悄來悄悄去,她不想讓小婭憤憤地為她抱不平:「憑什麼結了婚進了廠就不算知青了?!」她不想讓秀秀為她哀嘆命運不濟:K誰料到知青又能回城的疇早能掐算出來,任人家跪著磕頭也不嫁他……性匹更不想看見涼源怨恨的、憐憫的、有時帶點幸災樂禍的眼光在自己臉上打轉……有一次,在淮海路上遇到小婭,瞪著眼罵她:「沒良心,把我們都忘了,回來也不吭聲。上回和源源正議論你呢,是不是升官發財了!」怡兒被她罵得心窩裡暖酥酥酸楚楚,舒坦極了……因此,怡兒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們接到電報,一定會到火車站來接自己的。

  「姐,你的行李呢?」

  怡兒定睛一看,站台上站著弟弟和未過門的弟媳婦。

  「小弟!是你來接我?」怡兒心裡掠過一陣惆悵,她又往站台前前後後掃視了一遍,出站的人群已經漸漸地稀疏了,沒有小婭,秀秀,當然更沒有源源。

  怡兒已經來不及驚訝、難受、細細地猜測原因了。弟弟以準確而迅速的動作把兩隻包用尼龍繩扎在一起,往寬闊的肩上一甩。弟媳婦也搶著抱起了剛剛甦醒的玲玲。

  在出站口,怡兒又遲疑地站住了,踞起腳跟伸長脖子,左看看,右看看。

  「姐,你找誰呀?秀秀她們不會來了,她把你的電報送到我們家來了。」弟弟極其不滿地發牢騷,「三十多歲了,還那麼天真。現在誰肯扣工資扣獎金請假來接你呀?我拚死拚活攢下的調休假,本來準備結婚時用它痛痛快快地逛長江三峽……」

  「你胡說什麼呀!」弟媳婦打斷了弟弟,向怡兒賠著笑臉。

  怡兒垂下眼皮,蓋住眼瞳中流出的痛苦。

  弟弟仍舊咕味著:「什麼同甘苦共患難的朋友!當初你死活跟著她們去插隊,現在人家一個個回上海了,誰想到你呀?」

  「我進廠了,不是知青了……」恰兒無力地辯解著,胸口漸漸地被一種受人愚弄的委屈堵滿了。

  母親很早就在弄堂口等候了,見了怡兒,就撩起圍裙擦眼角,年年如此。她總覺得對不起女兒,因為是她心痛女兒種田太苦,才東托人西托人,經過彎彎曲曲的關係尋了個三線工!」的工人。那人挺忠厚,模樣也過得去,打電報讓怡兒回來見了面,逛了幾趟馬路,就匆匆忙忙地開了結婚證,把怡兒調到廠里去了。

  幾年後,秀秀小婭都調回上海,母親憋著一口悶氣,病在床上整整一個冬天。

  怡兒體諒母親,從來不當面埋怨,見了母親總是裝出快快活活的模樣。

  「玲玲,快叫外婆!姆媽,玲玲在山裡天天念叨你呢。」

  弟弟和弟媳婦趁著半天調休逛南京路去了,母親把蛋黃拌在稀飯里餵玲玲吃,還把堆得小山似的一盤春卷放在怡兒面前,怡兒一口也不想吃,胸口壓得痛。

  母親見恰兒厭食,又淌眼淚了,「怡兒,快想辦法把玲玲辦回來讀書,也許將來……」母親和恰兒的心是相通的,「去找小婭,她父親是人事局長吶,去找源源,他母親是二中心小學的教導主任……,「姆媽」……怡兒心亂如麻。

  「這些花生茶葉筍乾姆媽都不要,你統統拿去送給他們,如今辦事,人情第一。

  怡兒傷心地用手掌蒙住雙眼,人情人情,淡如水、薄如紙,站台上失望的痛苦仍然緊緊地攫住她的心。

  「你若自己不好意思,叫秀秀陪你去說,秀秀心最善了。昨天她來送電報,說她兒子得了急性肺炎,住院了,實在分不並身上牟站接你,過兩關,她就來著你。

  「秀秀……」怡兒輕輕地喚了一聲,滯在胸口的疑雲頓時消散了,也許,秀秀還沒來得及通知小婭和源源呢。人一輕鬆,肚子便覺著餓,怡兒香噴噴地吃下四隻煎得金黃黃的春卷。

  玲玲舉著外婆用包麵包的花紙折成的小鳥滿屋子瞎跑,嘴裡還喻噴啞啞地念:「鳥兒鳥兒飛飛飛,……」

  怡兒迎面一把摟住女兒,逗她說:「玲玲,媽媽不要你了,夏天,就送你回外婆家上小學了……」

  「不不不,」玲玲的腦袋晃得象撥浪鼓,「爸爸說,夏天帶我到山上采莓子!」

  「野莓子有啥稀罕?上海有西瓜、冰磚、汽水……」母親加油添醬地哄玲玲。

  「山裡有花花鳥,溪里有花花石,還有爸爸、媽媽。」玲玲嘴一點不軟。

  「小傻瓜。」怡兒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

  怡兒在家足足等了一個星期,等得心焦爛了,秀秀來了。

  秀秀頭髮亂蓬蓬,臉色黃蠟蠟,衣襟上都是油漬污斑。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一仰脖把母親遞給她的一杯水喝光了。原來那個活靜得象一朵雲似的秀秀呢?

  「怡兒,真對不起,沒來接你。」秀秀說。

  「沒啥沒啥。」怡兒不好意思地說。

  「你看小婭大變樣了吧!神氣得不得了……」

  我還沒見到她呢。

  「怎麼,她沒去車站?」秀秀皺起眉頭,惱怒地說,「我特意打電話告訴她的。這傢伙,成了作家,架子大了……」

  「不不……實在不用來接的。我只是……很想你們。」恰兒眼圈紅了,趕緊咬住嘴唇,等了會,再說,「一個人在山裡,真想見見你們。有時看著哪座山坡紅了一片莓子,就想起我們一塊采莓子的時候。那回遇著一窩馬蜂,小婭非逞英雄用鐮刀去捅,結果三個人都被鰲得鼻青眼腫……」怡兒抿嘴笑了笑,心眼裡淌過一道清涼的小溪,她等著秀秀接著說下去,說她們怎樣害伯破相變醜了,急得嗚嗚哭,說源源怎樣自作聰明,用紫藥水把她們塗成大花臉……

  可是秀秀好象不記得這些事了,她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們在上海也不常碰頭的,大家都忙。小婭現在是大紅人,開會呀,採訪呀,只在報紙上見她的名。我們小工人雖然無足稱道,可成天也不得空,上班八小時,來迴路上三小時,回家後又忙家務,燒飯洗衣侍弄孩子,唉,從來沒有安安閒閒地看一場電影逛一回公園。你看活得多憋氣!

  怡兒點點頭,心裡想:在鄉下時都怎麼說的?只要能回上海,掃垃圾倒馬桶都情願!這能算苦嗎?咱們換著過過看。

  「怡兒,你還算福氣,女兒已經養出頭了。我結婚晚,三十好幾了,兒子才小不點兒,真累人。這次病得太厲害了,姆我嚇得半死,請了一星期事假陪著,攝掉近二十元錢呢!

  「是的是的,養兒育女是不容易。」怡兒嘴上附和著,心裡又想:你畢竟是在大城市裡,條件多好呀!我們玲玲小時候,山里要奶粉沒奶粉,要魚肝油沒魚肝油,玲玲病了,我也病了,只能抱著她哭……現在也不能少操心,要上小學了,山裡面又投個好學校……怡兒要順勢把話題轉到正題上去。

  「不管怎麼說,為孩子忙死忙活是應該的。可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煩心事纏著你,」秀秀言猶未盡,只顧按自己的思緒說著,「廠里評工資定職稱,比我們小十來歲的人因為有張文憑,工資比我們高兩級,想得通嗎2一幢房子裡為了路燈、廁所、公用地盤每天鬥嘴,煩心嗎?……」

  怡兒跟著她發出的問號茫然地點著頭。以前,插隊的時候,累了苦了受氣了,小婭喜歡哇哩哇啦發牢騷,怡兒喜歡抽抽搭搭哭鼻子,只有秀秀不惱不怒不愁不怨,忍著一切,還慢聲細語地勸慰人家。秀秀真的變了,變得牢騷滿腹、怨氣沖,天,變得感情祖糙而不善於察言觀色了。難道恰兒回上海是為了來聽你的訴苦嗎?怡兒覺得第一次與秀秀話不投機,她想東,秀秀說西,總是合不到一條轍上,實在令人傷心。

  「怡兒,你,不舒服了」秀秀終於發現了怡兒的焦躁不安,這才停止了自己的訴說。

  容不得怡兒再拐彎抹角地繞口令了,直說吧!「秀秀,我這次提前回來探親,想把玲玲轉回上海讀小學……你看行嗎?」

  「噢——」秀秀恍然大悟,可是馬上面呈難色,「上海!」口卡得很緊,這倒是很麻煩的。」

  「讓小婭父親幫幫忙不行嗎了」

  對對對,托小婭幫忙,這傢伙,可有通天的本領!」秀秀雙手一拍叫起來,「我陪你去找她,抓住她不放!」

  怡兒馬上被秀秀熱忱的語氣感動了,「什麼時候去呢?明天。」

  「明天不行,我不能連著兩天把孩子托給婆婆,自己往外跑呀!」秀秀嘆了口氣,「下星期,等我兒子出院,好嗎?」

  「我只有半個月假期。」怡兒為難地說。

  秀秀扳著指頭算了算,「星期六下午,怎麼樣,我愛人休息,讓他管兒子。」

  「星期六下午,說定了,秀秀,我心裡急呀!」

  「別急別急,這就給小婭掛個電話,星期六下午讓她在家等著。」

  她們到街口日夜服務商店找到個傳呼電話。

  「餵——小婭在家嗎?」

  「秀秀,一聽這糯米糖似的聲音就知道是你。」小婭成作家了,說話愛帶形容詞。

  「你好大架子,為什麼不去車站接怡兒!」

  「哎呀,那天開夜車抄稿抄到半夜,一頭睡下去,連鬧鐘響都沒聽見,醒來已是中午了……怡兒好嗎:才氣豪豪鑫著看,出了名「看不上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冤枉冤枉,你沒看報紙嗎,短篇小說座談會,上午討論,下午討論,晚上還要和外地來的作者交鐵,簡直沒有一絲空呀。秀秀,你代我向怡兒解釋解釋吧。

  「恰兒罵你呢!她此刻就在我身邊。什麼?將功折罪:當然羅,星期六下午在家等著,準備些好吃的,我和怡兒來看你。」

  「星期六下午嘛……哎呀……」

  「算了算了,剛才還說將功折罪呢,一年三百六十天,什麼事你偏擠到星期六下午了告訴你,怡兒有要緊事找你!」

  「好——吧!」小婭說。

  「這才象話!」秀秀嘿嘿笑了兩聲,轉臉間怡兒,「你跟小婭說幾句吧!」

  「不用了,反正就要見面的。」怡兒覺得電話線對面的小婭太遙遠、太陌生了。

  「就這麼定了,小婭,怡兒問你好!」

  秀秀滿意地掛上了電話,怡兒鬆了一口氣。

  怡兒送秀秀上公共汽車站,硬把一大包花生、筍乾塞進秀秀的人造革包中。

  星期六下午,天氣很好,太陽暖融融的。

  「阿姨,倒茶——不不,燒點咖啡吧。」小婭高聲吩咐著,又打開糖盒,撿了一塊大白兔奶搪剝給玲玲吃。「怡兒,你女兒象你,長大了又是一尊小觀音。」

  「玲玲,快叫姨!」怡兒心裡一陣激動。

  小婭坐在怡兒對面,眯起眼看著她嘿嘿笑。怡兒被她笑得很不自在,臨來前想好的話都忘記了。

  小婭問。「怡兒,你看了我寫的那篇《深山白去》嗎:你看出來了嗎: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以你為模杯兒的呀!」咯,咯咯咯……,以前,你給我寫的信,你對我說的話,我都記著,有許多都寫進去了,你不生我的氣吧:這是藝術,對嗎:」小婭又咯咯地笑起來,笑聲中洋溢著自得。

  怡兒驚慌失措,「什麼了寫我了我……怎麼能當主殼……在哪兒了我沒看過呀:」

  「《人民文學》今年第一期,插圖畫得有八分象你。《人民文學》你們廠圖書館一定有的。」

  「……」怡兒搖了搖頭。

  「哎呀,你現在連《人民文學》都不看了,那你平時千些什麼,不看書,難受嗎?"小婭吃驚地問。

  怡兒臉騰地紅了,在小婭面前,她覺得自己俗不可耐。

  「好了好了,別把你那些小說吹得那麼神,人不看小說,照樣吃飯睡覺幹活:再說,誰有你福氣好,什麼創作假,整天在家待著,又沒有家庭的拖累……」秀秀想為怡兒解圍的,不料說漏了嘴,觸著了小婭的心病。秀秀意識到了,連忙嗽住聲,偷偷地看看小婭的臉。小婭依舊笑著,只是笑容有點僵,而且沒有聲音了。

  「小婭,你打算什麼時候成家呢?對象定下了沒有?其實,憑你這條件……」怡兒沒有軋出苗頭,急急地問。

  笑容終於從小婭臉上消失了,她很不耐煩地打斷了恰兒:「我最討厭在愛情婚姻裡面加進『條件』這兩個字了,其實,這就是鼓吹一種變相的買賣婚姻,嗤……」她的臉上呈現出很神聖的表情。

  「就是嘛!」秀秀朝恰兒使了個眼色,順著小婭的意思往下說,「有些人呀,真正是在糟蹋作踐自己。象我們車間有位姑娘,人長得倒是滿漂亮,原先和三車間的一個青工談戀愛。她母親嫌人家沒家底,另外托人給介紹了個對象,什么娘娘還是阿姨的在國外開飯館的,花花綠綠的衣服送了不少,還有首飾。原來那個男朋友氣得發了瘋,有一天中班下班,躲在樓梯口,用小洋刀往姑娘臉上劃了一下……嘖嘖嘖,破相啦!」

  「噢?!」小婭很專注地聽秀秀敘述,兩道眉扭在一起,象是思索著什麼,她頗有興趣地追問下去,「這位姑娘的母親做什麼工作的?」

  「聽說還是個什麼公司的幹部咧!」

  「那個小伙子平時表現怎樣了有流氓習氣嗎?」

  「沒有沒有,蠻老實的,還是個團員。他現在被公安局拘留了,可是廠里的人都同情他……」

  「慢點,」小婭往秀秀跟前湊了湊,「你說詳細些,廠里人都有哪些反應了」

  這種小姑娘憑臉蛋欺侮人,破相算是便宜她了,當然是男青年這麼說的多,象我們這種當了媽媽的也看不慣那女的平時的風流勁。

  「女青年們反應怎樣呢?」

  「有幾個和這姑娘要好的,象是被嚇傻了,心事重重的。」

  「那姑娘現在住在什麼醫院!」

  「我們局的職工醫院。」

  「你能帶我去看看她嗎?」

  「可以呀,只是我兒子病還沒好清……」

  怡兒坐在一旁,看見秀秀的小嘴一會兒吸起,一會兒咧開;看見小婭的大眼一會兒發出問號,一會兒眯著沉思。她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只是覺得周身漸漸地發冷……怡兒剛和玲玲爸爸結婚的那一陣,休息天,經常乘長途車到插隊的小村看望小婭和秀秀。煤油燈下,她倆圍著她,沒完沒了地打聽工廠里的新鮮事。怡幾就和她們開玩笑:「要不讓他給你們介紹對象吧,廠里的小伙子可多呢。」……怡兒也曾有過讓別人羨慕不已的時候,怡兒也曾抑制不住自滿自得而滔滔不絕地笑啊談啊,可是如今,怡兒只能象個陌生人似地坐在一旁聽她們談與她毫不相干的事了。怡兒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從車窗里看到的那一簇孤零零的農舍。

  「媽媽,媽媽。」玲玲搖著怡兒的膝蓋叫喚。

  怡兒慌忙揉了揉眼睛。

  「該死該死,瞧我又犯職業病了,聽到新奇事,把什麼都忘了。怡兒,怠慢怠慢,別生氣呀!」小婭擂擂自己的腦袋,「秀秀,等你几子病好,就領我去看看那個姑娘。今天不談這些了,聽聽怡兒的。怡兒,在山裡,過得還順當嗎?」

  怡兒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她發現自己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秀秀機靈地把玲玲往小婭面前一推,說:「恰兒想讓玲玲回上海讀小學,求你爸爸幫個忙。」

  「糟糕,你要早說兩個月就好了,我爸爸剛剛離休呀。」小婭遺憾地拍拍掌。

  「你爸爸老關係總有的,哪會沒辦法?小婭,這件事你無論如何推不掉的,當初,都是你哇哇地鼓動我們和你一起插隊去的呀:」秀秀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哦喲喲,你倒會揪辮子!」小婭笑了,偏著頭想了想說,「這麼辦。怡兒寫一份申請報告,把具體困難講得嚴重點,譬如你有什麼病啦,孩子先天不適應山區氣候啦,我把這報告交給爸爸,讓他代轉一下,反映群眾困難嘛,情理上說得過去,行嗎!」

  「怡兒,你看呢?」秀秀間。

  怡兒點點頭,她不敢抬眼,生怕眼淚會滾下來。

  「小婭,不管怎麼,你可要盡力呀!」秀秀眼圈也紅了。

  「當然,但不能百分之百打保票呀。對了,我還想到一著棋,去找源源,他母親是小學教導主任,若學校肯接受,事情就好辦多了。」

  「源源……」秀秀猶豫地看看怡兒。

  「怕什麼?大家都成家了。我們陪怡兒去,現在就去!」小婭揮了揮手。

  「現在?」我什麼都沒帶!」怡兒有些緊張。

  「就把這茶葉送他,你和我還客氣什麼呢了」小婭拎起怡幾送給她的茶葉,往門外走去。說干就干,這也許就是小婭成功的秘訣。

  從樓下看,源源家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著。

  小婭說:「既然來了,就上樓看看,人不在,給他留張條。

  於是她們吭哮吭疇上了六樓,小婭咚咚地擂了一陣門。

  「來了來了!」屋裡吱咔咔響了一陣,源源應著,聲音有些顫抖,「你沒帶鑰匙呀!」踢塌踢塌的腳步聲,哮咚!象是踢翻了凳子。

  「你們聽,他多激動,準是從窗口看見怡兒了。」小婭嘻嘻地開玩笑。

  怡兒的心突然劇烈地跳起來。

  門開了,穿著睡衣睡褲的源源當門站著,愣愣地盯著她們,半天才吐聲:「是你們呀」稀客,請……請進屋。」

  「哈哈,源源,你大白天睡獺覺了沖了你和夫人的好夢吧?」小婭大笑著問。

  「哪裡,就我一個人。」源源皺皺眉頭,側身讓她們進屋。屋裡非常凌亂,衣服丟在沙發上,髒碗散在方桌上。

  「源源,你病了?"細心的秀秀問。

  「沒有。你們坐吧,對不起,沒燒開水……」

  「不,我們不喝水。」小婭環視了一下房間,狡黯地眯起了眼,問,「夫人呢?」

  「她……上班。」源源有些尷尬。

  怡兒摟著玲玲默默地坐著,源源竟沒有特別地和她打招呼,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沒有絲毫的亢奮或者痛苦,平淡而且輕巧得象陣風,匆匆一掠就過去了。他的頭髮很長,而且凌亂,人胖了許多,但是眼皮浮腫,眼角還有眼屎。

  也許……他還記恨我!看來,他生活得不好,是我坑了他……倘若那時就跟他……怡兒臉上火燙火燙,她命令自己:不准瞎想:

  「源源,你就這麼待客呀?沒開水,拿塘來!」小婭命令著。

  「對對,有糖的。」源源去拿搪盒,盒蓋沒蓋嚴,嘔嘟咯,糖全部撒在地板上。

  小婭和秀秀幫源源撿糖,小婭盯著源源厲聲問:「源源,你今天靈魂出竅了了」

  怡兒一陣心悸,源源一定是見了,自己,想起以往,才這麼魂不守舍的!深深的內疚使怡兒抬不起頭。

  忽然,怡兒聽到一聲很重的象是從心肺里迸出來的哭泣,她猛抬頭,看見源源坐在沙發上,頭深深地埋在兩膝中。

  「堂堂男子漢,真沒出息:發生什麼事了?」小婭問。

  「她,她要和我離婚,帶著孩子回娘家,死活不肯回來。」源源悲哀地說。

  原來,他和妻子吵架!

  「她為什麼要和你離婚了」小婭撲閃著大眼,探究地問。

  源源看看秀秀,又看看怡兒,輕輕說:「我妹妹結婚,我送了一百元錢……」

  「嘿,哼哼哼……」小婭譏諷地冷笑著。

  「小婭,你能說千般理,勸勸源源的老婆吧。」秀秀心腸總是很軟。

  「源源,你什麼態度呢?」小婭蠻有興趣地看著源源。

  「我……你對她說,只要她回來,只要她不拆散這個家,我……什麼都依她。」

  「好個模範丈夫!」小婭哈哈大笑起來,秀秀也捂著嘴吃吃地笑。

  只有怡兒笑不出,象咽下只蒼蠅般反胃。源源壓根不象她心底藏著的那個源源,忠厚並且篤誠;源源早把那段初戀忘得乾乾淨淨了。怡兒漠然地看見源源家的窗簾是質地考究的絲絨,源源家的牆上貼著花紋典雅的牆布,源源家的家具都是最新式的組合配套……怡兒的目光最終落到那張十二寸大的結婚照上,源源的老婆穿著拖地的白紗裙,優雅而甜美,源源一身西裝,小分頭鏗亮,比以前富態多了……只是那雙銀睛,怎麼不象以前那樣深深的,幽幽的,蘊含著千言萬語了?

  「源源,我替你請回尊夫人,你也幫我辦件事。」小婭歪著腦袋說。

  「只要我能辦到。什麼事!」源源神氣起來。

  「你能辦到!跟你媽媽說,讓怡兒的女兒到她們小學讀書!」

  「這個……」源源摸摸後頸脖,仿佛那兒有什麼秘方。

  「行不行?」小婭用威脅的口吻間。

  「一定盡力,但不能打保票。」

  只要盡力就好!恰幾,寫申請時一式兩份,交給源源一份。」小婭乾淨利落地吩咐著。

  怡兒真想大聲說:不用了,我什麼也不求你們了!可是喉隴被痰堵住,憋得臉通紅。她覺得源源的目光停在自己臉上,惱恨得想抽身逃出房間。

  可是她的胳膊被小婭拽住,「說定了,怡兒,你快寫,什麼時候交給我們?」

  「怡兒馬上要進山了,我們去車站送她,順便就把申請給你們。」秀秀提議。

  「怡兒,幾時走?」

  「下星期四,276次車……」怡兒輕輕說。

  小婭扳了扳手指,說:「好,就這麼約定,下星期四,火車站入站口碰頭,怡兒,把申請帶著。」

  「不不,你們都忙,別送……」怡兒推辭。

  「你難得回上海的,應該的嘛。源源,你說呢了」

  「當然,星期四,我廠休……」源源回答。

  怡兒的鼻根一陣陣發酸。

  探親假的日子象一陣風似地過去了。

  最後一天,怡兒幫母親把廚房間打掃得窗明几淨,母親擦著眼角說:「怡兒,盼著這回能成功,到了夏天,我等玲玲回來讀書呀!」

  「姆媽,放心吧,小婭和源源都答應了,他們今天到火車站送我。」怡兒寬姆媽的心,也寬自己的心。

  怡兒堅決不讓弟弟、弟媳婦請假送她了,她叫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把行李運到車站入站口。她磨破了嘴皮,好不客易買到了三張站台票。小婭、秀秀、源……源,她心裡默默地喚著他們的名字。離開車時間還早呢。

  怡兒抱著玲玲坐在旅行袋上。這個車站她是多麼熟悉,頭一次來的時候,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她給學校寫血的決心書,跟姆媽賭氣,兩天不吃飯,才爭取到能戴著大紅花和秀秀小婭一起登上北去的列車……

  「媽媽,我們為什麼不進去呢?」玲玲問。

  「等一會,叔叔阿姨要來送我們的,他們會給玲玲買好多好吃的東西。」

  後來,恰兒年年一個人上火車了,頭兩年,小婭秀秀來送行,總在她包里塞許多罐頭、香腸、話梅、橄欖,而源源呢,總是悶聲不響地把一筒筒卷子面塞在她的旅行袋裡……

  「媽媽,叔叔阿姨怎麼還不來呀?」玲玲又間。

  「老問老間,時間還早呢?」

  年復一年,秀秀小婭源源上車站送行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人說,感情如搪漿,時光如流水,水愈多,搪漿愈淡,時間長了,感情總要淡漠的。那麼,會不會有一天,感情統統消失了呢了當然不會,不會的!怡兒對自己說。

  怡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離開車時間還剩二十分鐘。她站起來,目光緊緊地盯著車站的大門口,人頭攢動,她竭力想從裡面找著那大眼翹鼻的小婭,嘴唇薄薄的秀秀,還有源源……她的眼睛盯得發直了,人群象一片茫茫的濁流在面前流動。

  深深的擔憂湧上怡兒的胸口,心被惶恐揪得發痛。母親給她帶了許多年糕、糯米粉,她一個人怎麼能把這些行李搬進站呢?

  「由上海開往合肥方向的276次火車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旅客們注意,趕快到檢票口檢票……」!」播里的聲音象鋼鋸一般撕裂著怡兒的耳膜,她的腦袋幾乎要爆裂開來,汗珠順著額角一滴滴地滾下來,落在玲玲的頭髮上。

  「姐!」

  怡兒從恍惚中鎮靜過來,看見弟弟推著自行車站在面前,滿臉的汗。怡兒眼前冒出一片金星。

  「姐,秀秀打電話到我廠里來的,急得快哭了。她說,小婭外出採訪還役有趕回來;源源的老婆剛回家,他不敢提送你的事,而她自己這個月為了兒子的病,事假請得太多了,實在請不出了。他們都不能來送你,叫你千萬把一份什麼申請寄到小婭家裡。」

  怡兒分明聽見自己的心往胸膛深處墜落的聲音,她張開手掌捂住胸口,那三張被手心中的汗打濕的站台票無聲地落在地上。

  「姐,快,快進站吧!」弟弟扛起行李,拉著麻木的怡兒沖入檢票口。

  火車狠狠地晃動了一下,怡兒覺得,她身上有什麼東西被抖落下來了,心裏面很空,肩背上卻很輕鬆。

  車窗外,黛色的暮雲蔓延著,隱隱約約地閃過樓房、天橋、電桿、煙囪……

  怡兒在心裡依依不捨地向它們告別,向秀秀、小婭、源源告別。她沒有絲毫怨恨他們的意思。她想著秀秀,想著秀秀因操勞而憔悴了的面容,胸口泛起一陣同病相憐的溫情,她想著小婭,小婭有她的事業,有她的追求,所以小婭從來不留戀過去,可是,怡兒知道小婭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沉重呀;她又想著源源,想起他變得窩囊而淺薄的目光,她深深地為他惋惜,心口隱隱地作痛……誰都有自己的煩惱和優愁,誰都生活得不輕鬆呀!怎麼能苛求和責難他們呢了怡兒甚至想到:自己只顧著玲玲上學的事了,竟連秀秀生病的兒子都沒去探望一下!

  玲玲纏著媽媽,要媽媽用紙折會飛的小鳥。

  「乖,媽媽沒有帶紙,媽媽講故事吧。從前啊……

  「媽媽有紙,媽媽折小鳥!」玲玲從怡兒的皮包里抽出一疊紙,嘩啦,撕下一張塞進媽媽的手中。

  怡兒渾身顫抖了一下,那疊紙正是她花了兩個晚上斟字酌句寫成的申請報告!

  「媽,你折呀,快折呀!」

  怡兒把紙持平,對摺,再對析,她手指靈活地翻動著,不一會折出一隻有翅膀有尾巴的紙鳥兒。

  玲玲開心極了,叫道:「媽媽,讓它飛起來。」

  怡兒把車窗拉起一道縫,把手伸出窗外,手指一松,紙鳥貼著兩道雪亮的鐵軌飛起來了。

  「媽媽,鳥兒飛到哪裡去了?」

  怡兒輕輕嘆了口氣。是誰說的?沉溺於過去的人,得不到未來。怡兒已經很膩煩自己老是追悔當初的悲哀了!倘若當初回城了呢了就和秀秀一般地忙碌嗎?倘若當初和源源好下去呢?拿現在的源源和她的那個七級機修工相比,怡兒甚至覺得並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恰兒希望自己的生活能過得快活而明朗,而希望,總是讓人不顧一切地去追求的。

  「媽媽——你快說呀,鳥兒飛到哪裡去了了」

  「飛到它應該去的地方。」

  「媽媽,再折一隻吧。」

  怡兒手指捻著那份申請報告,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她淺錢一笑,咧啦一下,又撕下了一張紙,折鳥兒吧,會飛的鳥兒。

  一隻鳥,兩隻鳥,三隻鳥……鳥兒在褐色的田野上飛,鳥兒在深藍的夜空中飛。

  「媽媽,夏天到了,你陪我回外婆家嗎?」

  「你不是說,夏天,爸爸要帶你上山采每子嗎!」

  車窗外,田野消失了,山影重重疊疊地撲來。

  一九八四年三月九日於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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