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5:55:15 作者: 鄧曉芒

  郭先生在文章的第二、四部分提出了一個方法論的問題。他主張要克服「視域的平面化和單維化」,認為這是「西方觀念」的「缺失」(應為「缺陷」)。他說:「我們早就應該打破單線進化論的思維框架,打破對西方現代化模式的迷信,超越前進後退、古今、中西、進步保守的二元對峙……允許不同價值系統的共存互尊。」這一切聽起來很全面、很高超,但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實行,真有點像是白日做夢。對於當前現實生活中的幾乎一切矛盾都已集中於其上的這些二元衝突,絕不是文人們閉眼超越就可以自動消失的。你當然可以對進城打工的農民說田園生活其實更好、更高級、更先進,說外國人都羨慕我們古人,外國資本家都住在鄉下。但農民兄弟聽不聽你這一套則又是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就是究竟存不存在歷史潮流、歷史發展的必然性、歷史前進的方向的問題,卻被郭先生以「單線進化論」的名義排除在他視野之外了。他要求我們「同情地理解」古人的「原典」,他自己卻不去「同情地理解」打工仔、打工妹和今天的一切追求現代文明生活的中國人的心情和實際困難,不去為解決他們的精神苦悶和價值矛盾而設計一種新型的、適合於他們生存方式的「人生哲學」。這些新情況在他眼裡都屬於「社會人生之負面」,那麼他的「正面」除了在古書中、在過去時代的舊夢中,還能在什麼地方呢?

  

  從理論上說,所謂「單線進化論」以及對它的「超越」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只要問一問:什麼是「非『單線進化』論」?就可見出問題的尷尬。答案只可能有三種:1.單線停滯論;2.雙線或多線進化論;3.多線停滯論。第一種答案似非郭先生和文化保守主義的選擇和初衷,這就還剩下後兩種。它們無非是說:a.「西方有西方的現代化發展模式,中國也有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模式,中國的模式不見得比西方的模式更差,說不定還更加發展」,也就是更加「進化」。這種說法有它致命的毛病,就是說它畢竟還是承認了歷史在「進化」,在從「古」到「今」地「前進」而絕非「後退」。這實際上並未超越「單線進化論」,只不過是把這條「線」從西方移到了中國,而就「思維框架」來說並沒有什麼根本改變。b.「西方的進步或現代化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中國的落後、停滯也不值得緊張或自卑。西方『前進』到今天不是反倒羨慕我們的不發達嗎?這說明我們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獨立的『價值系統』,停滯就停滯,用不著和人家去爭高下」;「西方那麼發達,也有不如我們的地方,這說明發達和停滯都是相對的,也可以說,一切都是一樣的,無所謂發達和停滯」。這種說法倒的確否認了一切進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但我很懷疑說這話的人的誠意。因為,既然一切反正都是一樣的,人們就用不著那麼起勁地去「捍衛」什麼,「弘揚」什麼,去「打破」什麼什麼的「迷信」;即算我們將來「不幸」按西方的模式現代化了,也至少不能指責我們就「墮落」或「倒退」了吧。然而,持這種主張的人恰好總要表現出一種旁人所不及的巨大熱忱,似乎在拼命促進一樁什麼事業,這就使人在欽佩之餘,實在有些費解。

  郭先生的意見,似乎上述兩層都有。例如,他在文末也表示了極高的超越和寬容姿態,甚至說他的觀點和他所批判的「四先生」的觀點「都可以並存」。但什麼叫「可以並存」?所謂「並存」,難道不就是指可以互相批判、互相辯駁、互相較勁嗎?他之所以要撰文作駁論來「並存」一下,不正是為了「保證現代化的健康發展」嗎?這就仍然陷入了「現代化-古代化」「健康-不健康」「發展-不發展」的「二元對峙」或「單線進化論」框架,如何能夠「超越」呢?郭先生所極力推崇的「萬物並育而不相害」的「中庸」思想實在貽害不淺,它要麼剝奪了郭先生的辯論權,要麼使郭先生在辯論中自相矛盾,還是不要「迷信」的為好。

  上述看法,若有不當,敬希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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