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畫像

2024-10-03 21:49:23 作者: 歐陽山

  人日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是舊曆正月十五,又是一個昏暗的陰天。年紀約莫五六十歲的陳萬利起來很早,也不等老媽子打洗臉水,就從二樓南邊他所住的前房走到陳太太所住的後房去,從低垂著的珠羅蚊帳裡面叫醒了她。陳楊氏也有五十多歲年紀,一面撩開帳子,一面打哈欠,說:「你又狂什麼?大清早的!」陳萬利坐在她床邊說:「我昨天晚上睡不好,老在翻來覆去想著兩樁大事。」陳楊氏說,「是呀,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前面何家新買來的那個丫頭,整整哭了一夜,討厭死了。」陳萬利擺著手說:「我也聽見的,真哭得凶。先別管人家家裡的閒事,我把那要緊事先對你說吧:我決定要加入國民黨了。」陳楊氏一咕嚕翻身坐了起來,連衣服都不穿,說道:「你又不是平白地瘋了,發什麼老瘟呢?孩子們年輕,玩一玩兒也沒要緊,你多大年紀了,還出那個丑?」陳萬利搖頭道:「你三步不出閨門,什麼都不懂得。如今國民黨看著要當權了,不加入要吃虧的。」陳楊氏不相信道:「沒得亂嚼牙巴骨子!你做你的出入口買賣,誰給虧你吃?」陳萬利說:「你還沒睡醒!官場裡沒有一點手腳,什麼都鬧不成功的。人家國民黨現在還要做買賣的人,可是北洋派的官僚,像前邊何家五爺那樣有本事的人,人家還不愛要呢!」陳楊氏說:「你做事別光迷住一邊想。人家將來遲早是要共產的。你捨得拿出來跟別人一起共麼?不說別的,就是叫你拿出三百塊錢和後面周家共一共,你恐怕也要收他的房契。」陳萬利點頭讚許道:「你所見這點極是。不然我為什麼會整晚去想它呢?可是你要知道,國民黨如果真正要共產,那咱們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反正是會共的,咱們也擋不定。不過加入了,好處還是大些:說不定能推遲它一年半載也好。不然的話,就是要共,也能事先透個消息。」陳楊氏穿衣服下了床,不再說話了。她覺著世界又要不好起來,有什麼災禍就要來到,可是她自己又沒法抵抗,只好忍耐著,見一步,走一步。一會兒,她丈夫又說了:「你剛才提到周家,我還有句話要說。」陳萬利說到這裡,用手指一指對門做陳文雄書房的北邊後房,低聲說下去道:「咱們老大不在書房麼?不要他聽也好。你在你們楊家三姊妹之中是大姐,是能幹麻利的人,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你怎麼不曉得咱們三家巷鬧出了些什麼名堂?什麼姑換嫂呀,什麼親上加親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真是枉費了人家還把你叫做『釘子』!我看這釘子是生了鏽了,不中用了!」說到這些事情,陳楊氏並不退讓,她抗聲說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別當我是廢物!我看見的比你聽見的還要多呢!可是我有什麼法子?這個世界,人家興自由。到你管?」她在找什麼東西,隨房子轉。陳萬利的眼睛,也跟著她轉,像海島上的燈塔一般,一面轉一面說:「怎麼不能管?我就要管一管試試看!你去對你二妹說,咱們老大娶她家阿泉還將就說得過去,可是她家阿榕要娶咱們阿娣,那可萬萬使不得。說老實話,咱們阿娣也是嬌生慣養的,周家房沒個房,床沒張床,連個使媽都不請,叫她怎麼過日子?就是自由也沒這個由法!」陳楊氏沒辦法了,只得說:「好吧,我只管去說說看,可你大清早,鬼哭狼嚎嚷什麼呢?叫人聽了好聽!」

  吃過早點之後,陳楊氏就走到她嫡親二妹周楊氏家裡來。兩姊妹住在緊隔壁,本來可以像一家人一樣經常來往的,可是兩家都上了年紀了,家事又多,平常都沒得閒在一處坐坐。周鐵有些怪脾氣,不讓他老婆過陳家去。周楊氏也覺得自己穿沒件穿的,戴沒樣戴的,一去碰到陳家親戚朋友在打牌吃茶,映得自己孤饑寒傖,怪沒意思,也就懶得去了。陳楊氏進了周家大門,經過周金、周炳同住的神樓底,經過周榕居住的頭房,周泉居住的二房,一直走到周鐵夫婦居住的後房。周家靜悄悄的,好像沒人在家。她拉開後房的「趟門」,原來周鐵也不在家,只有周楊氏正在梳頭。陳楊氏說:「哎喲,二妹,什麼時候了,大元宵節的,才梳頭!」周楊氏比陳楊氏年輕得多,才四十五六光景,一見是她來,就連忙站起身來讓坐,說:「快坐,快坐。我這就給你燒水去。大姐,你過了年還沒來過呢!」陳楊氏說不喝茶,叫她坐下,對她說道:「二妹,你知道不知道,何家昨天又買了一個丫頭,說是他大太太外家的人,叫做什麼名兒的。唉呀,真作孽!昨天晚上直哭了一整夜。還叫不叫別人睡覺呢?你看討嫌不討嫌!」周楊氏點點頭說:「是呀,大姐。我也影影綽綽聽見一聲半聲。那女孩子要是她外家的人,就一定是從鄉下來的。孩子一離開了爹媽,多可憐哪!五爺一家,又不是好相與的!」坐了一會兒,大姐用手指著那隔了個小天井的二房問道:「阿泉在家麼?」二妹說:「在什麼家?是不是還不天亮就同你們文雄出去了?」大姐說:「說開就說吧,你可聽見人家在講咱們,說是親上加親呢!」二妹說:「聽見的。怎麼沒聽見?還有好聽的呢,說是姑換嫂呢。」大姐說:「那麼,你打什麼主意?」二妹笑起來道:「你問得好新樣兒!我打什麼主意?這世界不是興自由了麼?還跟咱們往時一樣麼?輪得到咱們主張麼?」大姐說:「哼,看不出你倒開通!依我看,話可不能這麼說。自由也得有個譜兒!同街同巷的,又是嫡親姨表,別人能不說閒話?」二妹低頭想了一想,還是不大明白,就走到後院子廚房裡,把開水壺拿出來,替大姐沏了一扣盅六安骨茶,一邊問道:「依你說,看怎麼辦才好?大姐夫開了口沒有?」大姐喝了一口茶,說:「這裡沒有外人,咱們又是親姊妹,敞開說了吧。像這樣的事情,准要叫人笑話。依我看,我們老大跟阿泉的傻心眼兒,就依了他們算了。我們阿娣跟你們阿榕再這樣搞,那可不中。姑換嫂雖是歷來都有的事兒,可是一對是表兄妹,兩對還是表兄妹,人們不笑話怎的!」二妹哦的叫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你們只進不出。你跟你們文娣說說看,我跟阿榕可說不來。他們要是悅意,怎麼著都好。」大姐說:「你這個人怎麼沒點兒主宰!老實跟你說,阿泉的脾氣好,人又和睦,跟我相處得來。可是我們阿娣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的,她爹把她縱慣了,只怕你騎不住。我是替你想。」二妹不同意道,哪有這個道理!文娣哪樁都比阿泉強。我跟她也合得來。」大姐嘆了一口氣,說:「二妹你可真難纏。你也不想一想,阿泉過我們家,是打樓下挪到樓上,這自然容易;可是阿娣到你家來,那是打樓上挪到樓下,這就成了打邊爐跟打屁股,味道全兩樣了!」周楊氏真是又拙又直,她還堅持道:「大姐,話也不能全朝那麼說,有嫌窮的,也有不嫌窮的。文娣不是那樣的角色。」陳楊氏沒辦法兒了。她站起身來,拍著自己的衣服說:「人家說我是『釘子』,我倒還不像;說你是『傻子』,那是一點也錯不了!」周楊氏以為她要回去了,只對她和氣地咧著嘴笑,可是一會兒,她又重新坐下了。

  前面,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沒「出糧」,也不回家,只剩下周炳坐在神樓底他自己那房間裡,拿圖畫紙和鉛筆在畫著什麼。陳文婷忽然走過來,拉開他的趟門,又不走進去,只探進一個腦袋,望著他說:「炳表哥,快出來看。何家又買來了一個小丫頭。小得那個樣子!比阿禮大不了一點點,好像還要吃奶哩。」周炳嘴裡說:「何家已經用了三個使媽,還不夠!」一面放下紙筆,跟著陳文婷走了出去。有幾個小孩子在巷子裡燃爆仗。一個是何守義,一個是何守禮,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他好像有點認得,又好像認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收到:「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孩子聽見有人叫她,先就嚇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個大手大腳的高大男人,她就認出來他是從前在震南村給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連忙退後幾步,用身體緊挨著陳家的矮圍牆。何守義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媽的侄女兒。昨天才打震南村來,要在我們家住幾天。」周炳聽說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時說不上話來。那女孩子聽見她表哥說出她的名字和鄉下的村子,登時驚慌萬狀,好像有什麼禍事臨頭。那小小的圓眼睛閃露出黃金的光澤,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動著。她的臉上沒肉,罩著一層飢餓的青黃色的薄皮。身體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著男孩子的舊衣服,非常寬大,不合身。她的背後拖著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辮子。天氣還很冷,可是她沒穿鞋子,一雙赤腳凍得紅通通的。何守禮跑到周炳身邊,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擰回頭鼓勵胡杏道:「來,杏表姐。怕他什麼?他是很好相與的,你瞧,我還敢打他呢!」陳文婷對周炳寵愛地望了一眼,然後獻媚地對胡杏說:「過來吧,不要怕他。他外邊粗魯,裡邊可不粗魯。他特別同情你們這樣的窮人。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正是金剛的外貌,觀音的心腸。炳表哥,不是麼?」周炳感慨萬端地紅著眼睛,走到胡杏前面,捧著她的臉看了又看,說:「杏子,原來是你!你長大了,又瘦成這個樣子,我簡直認不得了!別哭,別哭!——你姐姐好麼?阿樹、阿松都好麼?你爸爸、媽媽怎樣了?」說完又回過身來對陳文婷說:「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識了,你少瞎扯!你——」話還沒說完,只見區桃跟隨著她母親區楊氏,從官塘街外面走進三家巷裡面來。周炳和她們打過招呼,又對胡杏說:「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個好地方——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隨後就甩開了文婷、守義、守禮,跟著區家母女回家去了。陳文婷沒奈何,只得向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劉蘭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區楊氏和區桃一直走進後房裡,和大姨媽、二姨媽拜過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談天。周炳對區桃邀請道:「走,到我前面神樓底去,我給你畫一個像。」於是他倆就走了出來。神樓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擺了兩張板床,一張書桌,一個藤書架,兩張凳子,地方就顯得很窄。周炳叫區桃坐在一張迎光的床上,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鉛筆在圖畫紙上替她畫起像來。周炳說:「稍為向左一點。」她就把臉朝左邊轉過去。周炳說:「太多了,稍為正過來一點。」她就正過來一點。周炳說:「手放自然一點。別太用勁。」她的兩手就放得非常柔軟。周炳說:「小桃子,給你的老師輕輕笑一個。」她就淺淺一笑,露出兩個難得的笑渦。周炳說,「這樣正好,不要動了。」她就一點也不動彈,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樣。她的敏捷的動作和控制筋肉的本領,叫周炳暗暗吃驚。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看出來區桃到底有多麼美。在那張杏仁樣的臉兒上,永遠放射著那種驚人的魅力。五官是經過巧手雕刻出來的,非常精緻。長長的鳳眼含著飽滿的青春,溫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顯出自然的美麗,沒有一點矯飾的痕跡。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樣的合度,並且富於彈性和姿態,使她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妙。區桃看見周炳那眼睜睜的怪模樣,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說:「你怎麼這樣看我?敢不是發了神經?」周炳連忙分辯道:「我怎麼發神經?畫像就是要這樣看法,才畫得出來!」其實這句話他並不完全老實,他看區桃和畫區桃完全是兩回事。如果單要畫,他滿可以閉上眼睛把她一點不差地給畫出來的。

  正當區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團的時候,他們的舅舅,那當中醫的楊志朴也在這一天來姐姐家拜年。區桃斜眼瞥見一個身材矮小,滿臉鬍鬚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樓底的趟門的門框當中,嚇得一翻身跳了起來。周炳垂著手、躬著身叫了一聲舅舅,她也跟著叫了一聲舅舅。楊志朴鼻子裡唔了一聲,深不可測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後面去了。他一進周楊氏的房門,就跟他的老姐妹們開起玩笑來道:「哎喲,好齊全。這正是傻子碰了釘子,釘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區楊氏罵他道:「哥哥你老沒正經,誰是辣子?」楊志朴擠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對過周泉的房間,周楊氏說:「沒人。早出去了。」他才說道:「我剛剛經過神樓底,他倆那麼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當舅舅的說,就是二姐跟三妹你兩家該做了親,把阿蘇配給阿榕,把阿桃配給阿炳才好,再也沒有這樣合式的了!」陳楊氏說:「可不?我也是這麼說!」區楊氏搶著說道:「怎麼?我可不答應!區家的姑娘沒處塞了?都斷了給周家?」她的話雖然說得厲害,臉上可是帶著笑容。周楊氏像佛爺似地慢慢說道:「舅舅跟三妹一見面就斗口角,都是為老不尊。我跟你們癲什麼?我一點主意也不拿,孩子們心愛怎樣就怎樣。」楊志朴點頭稱讚道:「噢呵,看二姐。賢德,賢德!」區楊氏說,「別高興,她說你為老不尊呢!」

  在神樓底裡面,區桃堅持要到神廳外面去畫,免得再有人來撞見,不好意思。周炳堅持不肯。區桃快走到神樓底門口,周炳連忙趕上前,雙手抱住她,把她連抱帶拉地拉到床前,讓她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口裡連聲說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辦法,我有辦法。」說完,就緩緩地把趟門拉上,把窗簾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繼續給她畫下去。區桃經過這一場擾亂,臉也紅了,心也跳了,坐在床上不動,可是嘴裡卻說:「不畫了,不畫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專心一意地畫著,沒有睬她。不大一會兒,畫好了。周炳覺著畫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揚揚地拿著畫像坐在她身邊,兩個人一齊看。周炳說:「你看像不像?」區桃說:「像什麼呢?連一點也不像!我哪有這麼漂亮?」周炳單純地笑著說:「她已經不錯,你比她還要好得多!」說完,對著那面像深深地吻了又吻。區桃的臉又紅了,笑渦一隱一現地跳動著,心忙意亂地對著周炳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周炳爽朗地說:「我要跟她在一起過活一輩子。除了她,我沒有知心的人。我們會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樣!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之後,咱們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麼?我覺著我完全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一天對著她十二個時辰,我們的日子會美滿得不能再美滿!」區桃的杏仁臉兒跟真的桃花一樣紅了。她用那雙激動的,充滿了幻想的眼蹐望著她的表弟說:「是麼?真是這樣麼?你說的都是真話麼?咱們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麼?」周炳十分自信地說:「那當然。難道你不這麼想?難道你還能有另外的想法?」區桃把身體靠在周炳胸膛上,搖著頭說:「不。我是跟你一樣想的。可是,我想得沒有你那麼容易。」周炳說,「為什麼?你看見了什麼障礙麼?」區桃斜斜地抬起頭,向後仰望著他道:「也沒什麼。也不知是障礙,不是障礙。我覺得人們不大齊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著說:「那不要緊。十個手指還有長短呢!只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這些人,大家齊心就行了。只要你和我,咱倆齊心就行了!」區桃又害臊起來了。她低著頭,用蚊子一般微弱的聲音重複著他的語氣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問過你媽媽——我二姨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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