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8 12:17:43 作者: 王朝柱

  光陰茬蔣,猶如江水逝去,春去夏歸,又迎來了一個流雲飛度的暮秋。奴隸書社的三個小奴隸,在魯迅先生的資助之下,於3月出版了葉紫的《豐收》,8月出版了蕭軍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現在他們又為蕭紅的中篇小說《生死場》的出版奔波著、忙碌著……

  印刷問題可總算解決了,三個小奴隸的心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感到踏實了。今天吃過早飯以後,蕭紅在為《生死場》的封面設計苦思冥想,不停地在白紙上勾勾畫畫。蕭軍默欲地坐在桌前,構思著新的作品,總之,室內安靜得很。蕭軍大概是累了,又習慣地打開自己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看著魯迅先生作的序,挑著其中的一些段落,小聲地念著:

  「我們的學者也曾說過:要征服中國,必須征服中國民族的心……但這書卻於『心的征服』有礙……

  「但是,不知道是人民進步了,還是時代太近,還未淹沒的緣故,我卻見過幾種說述關於東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說,這《八月的鄉村》,即是很好的一部,雖然有些近乎短篇的連續,結構和描寫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毀滅》,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姻煙,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

  「不要念了!」蕭紅生氣地抬起頭,打斷蕭軍念文章的聲音,頗有些情緒地說,「有什麼好得意的!先生也給我寫了。」

  「好,好!我不念了。」蕭軍又故意地自言自語地說,「瞧,序言二字多麼挺拔、有力,出於魯迅先生的手筆,又是我親手為它制的版,有多漂亮!」

  

  「沒有什麼了不起!」蕭紅也有意氣對方,「我給先生寫信要了,他準會給我寄來的。到印書的時候,我也要親自製版,保證比你搞得還漂亮!」

  「這我相信,誰叫你專門學過美術呢!」蕭軍有意敗北,隨手合上《八月的鄉村》,又繼續伏案寫作。

  蕭紅仍然繼續設計《生死場》的封面,有頃,她倏地把手中的筆一擲,拿起一頁畫稿,走到蕭軍的旁邊,往桌上一放,洋洋自得地說:

  「這是我為《生死場》設計的畫面,怎麼樣?」

  蕭軍注目一看,只見一頁紫紅色的紙,半黑,半紅,黑筆把雙鉤的書名《生死場》勾出。蕭軍稍經思索,讚嘆不已地說:

  「好不愧是一位有頭腦的、有美術素養的作家。紅顏色代表生,黑顏色代表死,不過,從整體上看太呆板了,把書名周圍塗黑就可以了。」

  蕭紅沉思有頃,認為蕭軍說的有道理,同意按照他說的定稿。

  隨著室外一聲「先生!信。」蕭紅衝到門前,拾起一封剛剛投進來的信,匆忙拆開,取出一紙,展開一看,原來是魯迅先生親筆題簽的「序言」二字,她異常激動地大聲說著:

  「我也有了『序言』了,我也有了先生親筆題簽的『序言』了!」

  蕭軍奪過信封,信手又抽出一張信紙,雙手捧著信紙認真地看著,突然,他放聲大笑起來。蕭紅愕然地看著他笑得開心的樣子,她收好魯迅先生親筆題簽的「序言」,冷不防,從蕭軍手裡奪過信紙,用心地閱看著。當她看到下邊這一段涉筆成趣的文字後,臉上也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我不大稀罕親筆簽名製版之類,覺得這有些孩子氣,不過悄吟太太既然熱心於此,就寫了附上,寫得太大,製版時可以縮小的。這位太太,到了上海以後,好像體格高了一點,兩條辮子也長了一點,然而孩子氣不改,真是無可奈何。」

  蕭紅心裡美滋滋的,細心地收好信,她一收笑容,嚴肅地問:

  「喂!你想想看,先生為什麼不准我們去他家做客呢?」

  「為了先生的安全唄!」蕭軍不假思索地說。

  「為什麼葉紫就能去呢?」

  「這……」

  正當蕭軍無法回答之際,室外突然傳來了笑聲,隨著室門洞開,葉紫兩手叉腰走進屋來,做了一個滑稽樣,說:

  「你們也可以去先生家做客了!」

  「真的?」蕭紅和蕭軍異口同聲地問。

  「真的!」葉紫取出一封信,「嗒,這是老頭子親筆寫給你二位的邀請信。」

  蕭軍一個箭步躍到葉紫的跟前,奪過信急忙拆開,大聲地念著:

  「我想在禮拜三(11月6日)下午5點鐘,在書店等候,您們倆先去逛公園之後,然後到書店裡來,同到我的寓里吃夜飯。」

  蕭軍讀罷舞動著來信,高興地蹦著、跳著、喊著,不知該如何表達喜悅的心情;然而,多愁善感的蕭紅卻激動地淌下淚來……

  魯迅先生按照約定的時間、路線,把蕭紅和蕭軍帶到大陸新村九號。善於細緻觀察生活的蕭紅,一進弄堂口,注意到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裡不怎麼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外國人,也能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裡零星地玩著。穿過隔壁掛著一塊上面寫著「茶」字的木牌,便走進了魯迅先生家的大門。

  魯迅先生把蕭紅和蕭軍引到樓下的客廳里,大家圍著一張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並不破舊的長桌隨便地坐下。在許廣平準備夜飯的時候,蕭紅帶著極大的好奇心觀寒這間樸素的客廳,發現長桌上沒有鋪桌布,中心擺著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著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除去圍著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一張藤椅而外,什麼也沒有了。吃夜飯的時候,蕭紅問:

  「海嬰怎麼不來吃飯?」

  「上幼稚園去啦。」許廣平說。

  「他若在家啊,這頓夜飯就吃不安靜啦,起碼紅姑娘是這樣的。」魯迅先生笑著說罷,又把海嬰頑皮、惹禍的事說了一些,最後,感慨地說:「咳!現在海嬰都在專門學打仗,可見世界是一時不會平和的。」

  晚宴過後,大家圍著長桌喝茶、聊天,攀談的內容多是關於偽滿洲國的。蕭紅和蕭軍爭相講述著,魯迅先生和許廣平用心地聽著、思索著,有時緊鎖雙眉,憤意攻心,有時笑得前仰後合,開心之至。時間飛快地流逝著,不知不覺地到了10點,習慣於睡早覺的蕭紅,困神又開始纏身了,她提議:

  「時間不早了,先生應該休息了。」

  魯迅先生聽後笑笑,許廣平看著有些愕然的蕭紅和蕭軍,忙解釋說:

  「先生的習慣和平常人是不一樣的,他上午睡覺,下午和晚上接待客人,或處理一些雜事。午夜之後才開始寫作。」

  蕭軍身強力壯,把那張藤椅搬到魯迅先生的身邊,請他躺下休息。可魯迅先生微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坐在木椅子上談天,時間過了11點,漆黑的長夜飄落下浙漸瀝瀝的秋雨,打在客廳的玻璃上,生成一股股水柱往下淌,蕭紅再次提出告辭歸去,魯迅先生起身按下欲要離去的蕭紅和蕭軍,精神登礫地說:

  「再坐一會兒吧,12點鐘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

  時針就要指向12點了,魯迅先生看看玻璃窗上淌普的雨水,請許廣平取來了兩件雨衣,分別披在蕭紅和蕭軍的身上,關心地說:

  「穿上吧,外邊下雨了。」

  蕭紅和蕭軍起身告辭,急忙攔住送行的替迅先生,請他不要出門。魯迅先生執意不從,興致很濃地說:

  「一定要送籠紅姑娘,《生死場》出版以後,來我家包餃子吃好嗎?」

  「好!」蕭紅高興地說,「不過,我包的不好,餡調的也不一定合先生的口味。」

  「不,不!我自信得很,一定會合我的口味。」魯迅先生很是開心地說。

  魯迅先生和許廣平把蕭紅、蕭軍送到大門口,普迅先生指著隔璧寫有「茶」字的木牌,關心地叮囑:

  「下次再來,記住這個『茶』字,『茶』字旁邊的這個九號。」

  蕭紅和蕭軍同時感激地「嗯」了一聲,遂穿著魯迅先生送的雨衣,走進雨夜之中。

  魯迅先生望著消失在雨夜中的蕭紅和蕭軍,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中篇小說《生死場》終於在12月份出版、發行了。蕭紅滿懷著勝利的喜悅,買了外國酸菜和絞肉機紋成的牛肉,趕到魯迅先生家包餃子答謝恩師,同時,也宴請另外兩個小奴隸蕭軍和葉紫。魯迅先生坐在桌前趕寫文章,一邊寫一邊問:

  「蕭軍和葉紫怎麼沒來?」

  「他們二人上街買酒去了,說是要好好地慶祝一下。」蕭紅答說。

  「是應當好好地慶祝一下!奴隸社一年出了三本書,等於向敵人營壘發射了三順重型炸彈,成績顯赫。」魯迅先生歉意地說:「紅姑娘,你和廣平先到樓下客廳包餃子去吧,我的文章一會兒就寫完,待蕭軍和葉紫趕到以後,我們再一起下樓幫忙,好嗎?」

  「好!」蕭紅俯身抱起海嬰,說,「跟阿姨下樓包餃子去,阿姨給你講關於核桃的故事。」

  海嬰高興地叫著「聽紅阿姨講故事去了……」和蕭紅、許廣平走下樓去。

  魯迅先生伏身在鋪著一張藍格子油漆布的寫字檯前,左手拿著一支香菸,偶爾想起來吸兩口,下意識地向著一個方大的白瓷菸灰盒中磕磕菸灰;右手握著一支狼毫,筆走龍蛇地寫著、寫著,文章終於寫完了。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溫茶,靠在木椅上,合上雙眼,稍許休息一會兒。

  咚咚……

  急促上樓梯的響聲把魯迅先牛驚最璐驀地睜開雙眼,只見蕭軍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和拎室紫氣呼呼地走進來。蕭軍把報紙往寫字檯上一摔,異常頂慫地。

  「先生!您看看這篇混蛋、賣國的文章吧!」

  魯迅先生欠身一看,是一張《大晚報》,版面上用紅筆圈起的標題:《我們要執行自我批判》,作者狄克。魯迅先生蔑視地笑了笑,從寫字檯上拿起一張報紙,說:

  「嗡!我這兒也有一份。」

  蕭軍忍不住了,叫喊著一定要找這位狄克算帳,非要叫他知道拼命三郎蕭軍不是好惹的。最後,還責備葉紫不同意他找狄克動武。魯迅先生聽後笑了,示意蕭軍和葉紫落座,勸蕭軍先消消火氣,告訴他上海有一批文人陰險得很,非小心不可,否則是要吃虧的。旋即又轉過臉去問葉紫:

  「這位狄克是何許人也?」

  葉紫伸出一個小手指頭,蔑視地告之狄克是左聯成員,卻又算不上文學家,只能在這種一錢不值的報刊上或四五流的雜誌上寫點小文章的張春橋。接著又不屑地說:

  「我認為和這樣的小丑生氣太失身份了,寫篇文章答辯一下就行了。」

  蕭軍余怒未消,說要寫一篇措詞強硬的答辯文章。魯迅先生拿起剛剛寫好的文稿,說:

  「不必了,我寫了一篇,你們先看看。」

  葉紫看後認為由主帥親自揮筆上陣,是殺雞用牛刀,太抬舉這個文壇小丑狄克了。既然這篇文章是對小說《八月的鄉村》的,由蕭軍寫篇答辯文字就夠了。魯迅先生則認為自己為《八月的鄉村》做了序,向讀者推薦了這部書,他這篇文章的用意是清楚的,必須說話。蕭軍接過魯迅先生的文章,自言自語地念了文章的標題:《三月的租界》。他看完文章,沉吟有頃,憤憤然地說:

  「來而不往非禮也!」

  魯迅先生贊同地點了點頭。

  葉紫仍然不同意這樣做,他認為狄克將隨著先生流芳百世的文章,必將遺臭萬年,從某種意義說,提高了他的身價。蕭軍把話題一轉,問蕭紅怎麼還沒有到?魯迅先生笑著說:

  「她正和廣平在樓下包餃子呢,怎麼樣?咱們三人去幫幫忙吧?」

  蕭軍和葉紫答說:「好!」葉紫指著手中的酒和肉,有點滑稽地說:

  「先生!今天可以美美地來個酒足飯飽了。」

  魯迅先生和蕭軍、葉紫走下樓來,聽見蕭紅在客廳里講著故事。魯迅先生匆忙示意止步,三人佇立在客廳門外,偷聽著蕭紅的話聲:

  「……這兩個核桃是我祖父的,他經常對我說:快快長大吧,長大就好了。可是殘酷的生活教育了我,使我寫下了這樣幾句詩:

  長大是長大了,

  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裡,

  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僧惡而外,

  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向,

  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魯迅先生心情壓抑地推開客廳的門,勉強地微笑著,說自己也來聽紅姑娘講述自己的故事。蕭紅急忙站起身來,用衣袖管擦了擦滿臉的淚水,把魯迅先生、蕭軍、葉紫推出門去嚴肅地說:

  「我們倆交談,除了海嬰以外,誰也不准聽,快上樓等著吃餃子去吧!」

  海嬰聽得出了神,一看蕭紅中斷了講述故事,也急得幫助蕭紅推魯迅先生,威脅地說:

  「走,走!不走我就哭。」

  魯迅先生無可奈何地搖起了頭,蕭紅「咚」的一聲關了門,回身衝著許廣平撲味一下笑了。這時,海嬰拿著兩個核桃走到近前,瞪著兩隻稚氣的眼睛,哀求蕭紅講核桃的故事。蕭紅徽微地點了點頭,遂坐下一邊包著餃子,一邊悲哀地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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