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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20:07 作者: 於卓

  第二天一大早,能源局派來車把趙源接回上江。

  辦公室里一塵不染,幾個花盆裡的土,散發出潮濕的氣息,飲水機上的礦泉水桶也是滿滿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換的。

  辦公桌上久日不使用的電話響了,趙源瞅了一眼話機,走過去接聽。

  

  那個啥趙書記,你這是回來了。那邊的人,說話聲急急的。

  趙源不由得一笑,心想這個陳上早的耳朵也真是夠長的了,自己剛進辦公室他就出動靜了。

  趙源說,陳經理你好,這會兒在哪忙呢?

  呃,那個啥趙書記,俄這會兒在濟南呢,得過些天才能回去。

  我也是剛回來了。趙源說,你那邊的工程,還打得開點吧?

  陳上早道,能行呢,趙書記。俄沒啥事,趙書記,就是想聽聽趙書記在上江的說話聲。那個啥趙書記,你有啥指示沒有?

  趙源摸著鼻子說,那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陳經理。

  陳上早笑道,能行呢,趙書記,那俄就不打擾趙書記了。

  那就這樣吧陳經理,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趙源說。

  放下電話,趙源心情不錯,他環視著自己的辦公室,初來能源局時的那種陌生感覺,他此時已經回味不出多少細節了,他對現實身份的自醒意識,正在逐漸淡化,如今他在角色轉換這個事上變得越來越自然了,在一些場合和一些人面前,已經不必像當初那樣刻意這麼著,或是一定那麼著,一種新的與現實環境對接的思維習慣,還有新的思考方式,差不多就要變成他的一種生存本能了。

  趙源看過幾封信,接著往武雙辦公室打電話,隨後就過去了。

  趙源見到武雙的第一感覺,就是他衰老得不像樣子了,臉上的肌肉,松塌塌沒有活力,也沒有一點光澤;兩個鬢角,像是為了飾演什麼戲裡的一個落魄角色而故意染出了誇張的白色。再細看他的肩頭,似乎也瘦弱了許多。

  回來了趙書記?武雙握住趙源的雙手說,曬黑了。

  趙源嗓子眼梗塞了一下,但還是開了口,武書記——

  來,坐坐,趙書記。武雙配著手勢說。

  趙源從他說話的音調里能感覺到他此時很克制自己的情緒,心裡禁不住再一次翻湧起來。

  坐下後,武雙嘴裡的話,既不沾能源局,也不提自己的家事,而是詢問趙源此次出國的感受,就像他過去從來沒有出過國似的。

  在武雙的一個飄搖不定的眼神里,趙源突然悟出,怪不得吳孚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自己帶到國外去,原來老領導是讓自己躲開……趙源打了個激靈,心騰地跳蕩起來,像是剛從一個險境裡脫身,魂還沒穩當下來呢。

  剛才武雙的腦子,確實是開小差了,差到了醫院裡,那個容人靈魂長久安息的僻靜地方……

  那天,在醫院的太平間裡,面對整了容的兒子,武雙臉上並沒有滾滾淚水,情緒還算控制住了。不過後來,他手上的一個告別舉動,還是表達出了一個父親的沉痛哀思。那一刻,四下里出奇的寧靜,五月的陽光,從一排綠得有些油性的楊樹頭上滑過去,斜著撲向太平間,把幾扇窗欞上的玻璃,照出了行雲流水般的幻影,使得武雙投上去的目光忽一下就破碎了,碎成閃爍的金星銀星,讓他迷惑。跟隨的人看見武雙走進太平間時,把背後一縷像是連著他身體的陽光也領了進去。

  在這樣的地方,語言似乎永遠表達不出什麼,不然他武雙是不會這樣無聲無息地佇立,因為一個父親,站在親生兒子生命的終點,就是憑本能也會以生命的名義,流露出他對生命的寄情,何況這還是一個年輕的生命啊!

  武雙換了個位置,讓一片隨他而來的陽光,儘量都集中到潔白的單子上,因為他清楚,在單子下面,蓋著的不是一件物體,而是一個因意外而離開他父母親的青年人,儘管這個青年人活著的時候有很多毛病,比如玩世不恭,比如招搖撞騙,甚至還可能在什麼地方有違法行為,可是這一切對他眼前的親人來說,似乎都不重要了,因為現實的意義,也僅僅是一個父親,為他意外而去的兒子送行。武雙慢慢垂下頭,把兩個一直都在緊握的拳頭,顫抖著打開,小心翼翼伸過去,抓住白單子的邊角,停頓了幾秒鐘,換了一口氣,輕輕掀起白單子。他凝視兒子的臉——由於浮腫的緣故,兒子臉上受損的肌肉紋理,沒能在生命停止呼吸時回到自然狀態,導致臉皮緊緊地繃著,在沒有一點彈性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發出晶瑩的冷光,武雙的喉嚨口,猛然滾動了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把頭靠近兒子的臉,兩條胳膊微微往外擴張,藉此來保持身體的平衡。他在兒子的黑髮里,意外發現了一根銀絲,於是哆嗦著手,伸進黑髮里搜索那根耀眼的白髮。到了這種專注的地步,武雙有可能產生幻覺,就是兒子沒有死,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兒子這是累了,正在熟睡呢。再看他那隻埋在兒子黑髮里的手,已經停止了哆嗦,穩穩捏住了那根白髮。

  不過他沒有立刻薅下這根白髮,而是張開嘴,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的這隻手往上一提,就把兒子頭上的這根白髮取到了手裡,送到鼻子下嗅著,嗅了好長時間,然後把白髮揣進上衣口袋裡。這時他周圍的人,流淚的也好,驚駭的也好,呆立的也好,總之是都長長出了一口氣。

  當把最後的告別目光從兒子臉上收回來時,武雙在絞痛的心裡說,孩子你死了,可是你的右腎,沒有死,現在它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里,活著……

  武書記,我看你臉色不大好。趙源直著眼睛說。

  武雙吸溜了一下鼻子,意識到這裡不是醫院,而是自己的辦公室,就在心裡使勁掙扎了一下,笑道,啊我沒什麼。趙書記,我想中午叫上徐局長,另外再找一些人,大家一起坐坐,一來給你接風,二來我也想借這個機會跟大家說點事。

  趙源皺著眉頭說,武書記,我是怕你身體……

  武雙擺了一下手說,都過去了,你既然能騰出身子來,那就這麼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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