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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6:20
作者: 唐達天
楊二寶與老奎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了,天旺與葉葉的關係卻越來越密切了。事實上,在他們兩小無猜時,就有了某種特殊的親近,這似乎與他們在同一個奶頭上吊過有關。後來上了小學,在同一個班裡,到鎮中學上初中,又在一個班裡,一路走來,兩人就有了一種朦朧的依戀。而這依戀,雖還不甚明了,但早已滲入了愛的成分。當兩人都考到縣城高中後,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身體的發育日漸成熟,兩個人都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表面上,雖然有點疏遠,但內心似乎更加靠近。他們不在一個班,卻有一種身在異地的親切。有時,在校園裡偶爾相見,彼此也不多言語,只是輕輕打一聲招呼,或是對望一眼,就明白了對方心事,然後便匆匆分開,生怕讓同學看到說出閒言。
上了高中,天旺家迅速富了起來,他爹給他買了自行車,來來回回的路上,他騎了自行車,自是風光無限。而葉葉家的變化並不大,除了吃糧不成問題,經濟依然困難,家裡不但買不起自行車,她與開順的學費也成了問題,就只好來來往往地走了。從家到城裡,還沒通車,一走就是兩三個小時。有時走得太累了,就心煩意亂,也覺得家境不如人,有點自卑。看到天旺騎了自行車,心裡好生羨慕,眼裡卻假裝看不見。走在路上,就想故意避開他。可也有避不開的時候。一次星期天去上學,她操了小路走,走著走著,就聽到了後面有了動靜,還沒反應過來,天旺的自行車就停在她面前。天旺說,上來吧,我捎你。她心裡自是高興,嘴上卻說,你騎上走吧,我習慣了走。天旺便下了車子,與她並肩走著說,我特意從小路騎了來,就是來捎你的。她說,你也是剛學會騎,能捎動我嗎?天旺說,能,保證摔不著你的。她這才說,那好吧。天旺騎上了自行車,她緊跑幾步,跳到了後架子上。車子一下晃了起來,她趕緊扯住了天旺的衣角,直到車子走穩了,才鬆了手,手心裡攥出了一把汗,心裡卻生出了一汪蜜,甜到了心坎坎上。心想,要是一輩子,能與天旺這樣走下去,該多好呀。她真想把頭靠過去,靠在天旺的後背上,或者伸出手,攬著他的腰,那樣,肯定能找到一種踏實的感覺。這樣一想,她的臉紅了,心也突突突地跳了起來。而天旺的感覺也同樣美妙,當葉葉上了自行車,他猛然覺得腿上的勁分外的大了,後面仿佛坐的不是葉葉,是安了一個小發動機,車子越發的輕了。快到學校時,葉葉說,我下了。天旺就停了下來。葉葉下來後,說了聲謝謝。天旺說,到星期六放學後,我在這裡等你。葉葉說,你不用等了,我走回去就是。葉葉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高興得不得了。葉葉也搞不清楚,人一大,為什麼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就不一樣了?
星期六放學後,葉葉走到了城東門,天旺就果然等在那裡。這一次,葉葉沒有客氣,只笑了一下,就上了他的車子。一路上,兩個人的心裡都溢滿了幸福,箇中滋味,就像小時候,口中含了一塊糖。快到村口時,葉葉叫停。天旺就停了。葉葉說,謝謝你!天旺說,到明天返校時,我在這裡等你。葉葉說,你別等了,讓村里人看著不好。葉葉說怕村里人看到,其實是怕讓她爹看到,她知道她爹和天旺爹兩人不睦,她爹看到了肯定要說她的。天旺說,放心,我不會讓他們看到。天旺也怕讓他爹媽看到,他也知道他爹和奎叔有矛盾,讓他爹看到了,肯定要嘮叨。次日返校時,葉葉剛走出村口不遠,天旺就騎車追了來,天旺將車子停在了她面前說,上來吧。葉葉就上去了。在此後的回家和返校的路上,這幾乎成了一種約定,他們彼此之間,也渴望能看到對方,來來往往的路上,成了兩人的世界。他們又說又笑,談天說地。有時,車胎爆了,推著車子並肩走,也是一種快樂。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一年。第二年,開順也考上了縣高中,開順以全鎮第一名的好成績考進了縣中,老奎一高興,就咬著牙,買了一輛自行車,讓葉葉和開順兩人騎。葉葉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就沒有了每次讓天旺捎她的理由了,沒有了這樣的理由,就得找理由。理由一找就找來了。他們就相約一塊兒回家,也可相約一塊兒進城。有了開順做擋箭牌,相約也就來得更加直接了。來到路上,開順帶一陣葉葉,累了,就讓天旺帶一陣,那日子,同樣還是快樂。
葉葉的快樂始止於她哥的一封信,那封信,讓她平添了無限的擔憂,也承擔了一份責任。他哥在信中說,他們的部隊要開赴老山,要她告訴爹媽,他一切都很好,但是,千萬不要給爹媽說他上了老山,否則,他們總是惦記他。也不要告訴開順,開順還小,讓他專心學習。他哥還給她寄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他哥斜背一支衝鋒鎗,站在陽光下,英俊瀟灑,威風凜凜。收到哥哥的信,她總也放心不下,雖然哥在信中說得灑脫,但也向她透露出了一點,就是情況很嚴峻。她開始收聽廣播,開始在讀報欄旁看新聞,當看到老山前線戰火紛飛的消息後,她就擔心起了她哥,常常悄悄地拿出哥哥的照片,瞅著哥哥,淚就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但是,回到家裡,她還是高高興興的,將照片給了她媽看,她媽還沒看夠,她爹就拿過去看,看得爹媽紅光滿面。媽說,你哥好著里吧?爹問,你哥再說啥了麼?她說,哥說他很好,別讓你們為他擔心。開順又接過了照片,葉葉說,哥還說,你要好好學,爭取考上大學,給爹媽爭光。開順說,哥的信呢?我看看。葉葉說,在學校里,我忘了帶回家。葉葉還想好了,到了學校,開順要是再要看哥的信,她就說丟了。葉葉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真想哭,真想伏在媽媽的懷裡大哭一場。她想哥哥,也擔心哥哥,卻還要在爹媽、開順面前說謊。她爹聽了就說,怎麼忘在了學校?你要保存好,別丟了。說著又從開順手中接過哥的照片,湊到亮光下看了起來。看得葉葉直想哭。
葉葉的擔心最終被殘酷的現實擊中了。在一個秋日的下午,開德回來了。走的時候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來的時候卻是一盒骨灰。骨灰盒是由開德所在部隊的一位副團長送到紅沙窩村的。陪他一起來的還有縣和鎮的領導。開德犧牲在了老山前線。開德死得悲壯,也死得其所。他為了掩護全排戰士避開敵人的火力,隻身從另一個山頭向敵人進攻,他雖然倒在了血泊中,卻換來了戰爭的局部勝利。
一連幾天,老奎像老了許多,兩個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頭髮仿佛一下全白了。葉葉媽幾次次哭得昏了過去,葉葉和開順哭啞了嗓子。村里人都來看望老奎一家,來了就都陪著落一陣淚。尤其是老人和婦女,淚水分外的多,哭得也很真切。新疆三爺抹著淚說:「老天真是瞎眼了,要收,就收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為啥要收開德呢?他還是個娃娃呀!」與開德一起參軍的石頭被分到了另一個部隊,給家裡來了信,說從戰場上下來了,沒有受傷,好著哩。新疆三爺和三奶雖放心了自己的兒子,但是,聽到了開德犧牲後,對他們的觸動還是很大,連著幾個晚夕,都沒有睡著覺。可是,老奎卻像與己無關,沒有掉過一滴淚。看別人哭泣,他只圪蹴在一邊,捏著條煙鍋噝噝地抽著煙,表情麻木,也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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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胡老大從沙窩裡上來了,聽到了這件事,也聽到這些話。聽到了就感到非常難過,開德那活靈活現的樣子,好像就在他的眼前,沒想到娃就這樣走了。他來到了老奎的家,想來安慰安慰老奎,說說心裡的話。見了老奎那木然的樣子,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就圪蹴在老奎的旁邊,噝兒噝兒地抽起了老條煙,抽了一陣子才說:「從沙窩裡上來後,我才聽說娃走了,心裡難受得很,不是個滋味。有些事,是由不了人的。走了就走了,活著的還得活,想開些吧,別再難過了。」
老奎這才說話了。老奎說:「好我的老大哩,白髮人送黑髮人,咋能不難過哩?心裡的那個難受,就像剜身上的肉一樣痛。但是,難受歸難受,想,還是想得開的,娃是為國捐軀的,走得其所,走得光榮。」說完,又抱著條煙鍋,噝兒噝兒地抽起了煙,那眼裡,盛滿了淚水,卻沒有掉下一滴來。
縣上為了掀起一個向英雄學習的新高潮,在紅沙窩村組織召開了開德的追悼會。會上,部隊首長聲淚俱下地講述了開德的英雄事跡,縣鎮各級領導宣布了向英雄學習的決定。末了,要讓英雄的父親老奎講幾句。老奎的嘴嚅動了幾下,沒有說出口,村人的眼淚先自流了下來,「老奎,你說呀!我們都知道你心裡難受,難受了就說,就哭。說了,哭了,也會好受些。你這樣憋著,憋壞了自己不消說,還讓人也跟著你憋。」有人實在看不下他那表情,就埋下頭,抹起了淚。
老奎囁嚅了半天終於開了口。老奎說:「說啥哩?說啥好?娃要走了,我只想告訴娃,有一件事,我對不住娃,是我錯了。我一直想對娃說,可總是拉不下臉,沒有說出口,就一直在心裡壓著,壓了很多年。今天娃要走了,我就向娃認個錯吧。」
緊接著,老奎緩緩地講了這樣一件事——
挨餓的那幾年,每年到了麥子成熟的季節,就有偷青的。村里雖是定了制度,可是,還有人在偷。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看到開德手裡攥著一把豆莢,正剝著吃。見我來了,娃馬上要躲。他不躲也沒有啥,他一躲,我就生了疑惑,以為是他偷了隊裡的。我一下火了,我能管著一個大隊的人,就不信管不住他這樣一個小賊。我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拉回他,一伸手,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娃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嘴中的青豆瓣和著血,一下噴了出來,噴到了我的褲子上。
後來我才知道,是我冤枉了娃,那豆角,是他姨從自家自留地摘來,專門來看娃的。打在娃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事後,一想起來,我就後悔得要命,恨不得自己一頓。但是,我從來沒有向娃說過半個錯字。今日,娃要走了,不說,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就對娃說一聲:開德,我的好兒子,爹錯了,爹冤枉了你,現在,爹向你認個錯。你不要記恨爹,安安心心地走吧……爹,很好,家裡……很好!」
老奎說到這裡,終於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一顆老淚,從那深陷的眼窩裡滾了出來,掛在了高高的顴骨上,像一朵冰棱花,晶瑩剔透。
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失聲慟哭了起來。他們為死去的開德哭,也為老奎心裡的悲悽哭。
開德就這樣走了,在村人的長長的送行隊伍中,在全村學生的默默哀悼中,走向了另一個世界。他那分別時的笑容,以及帶著笑容的揮手告別,卻成了留在親人心裡的一幅永遠的畫面,也定格在了紅沙窩村人的心裡。
送走了開德,縣民政局局長帶著一干人來慰問老奎。民政局局長對老奎說,按政策規定,要給你老人家安排一名子女就業。另外,生活上還有什麼需要組織上照顧的,也請你講一講,在政策許可的範圍內,組織上儘量滿足你們的要求。老奎說,生活上也能過得去,沒啥向組織上提的要求。老奎又說,子女也不必安排了。丫頭葉葉和小娃開順還在念高中,自己有本事,將來考去,考到哪裡,念到哪裡,考不上,是他們的命,回來勞動就是了。老奎又說,我沒有啥可向黨討價還價的。老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只盯著某一個地方,目光茫然,表情呆痴。
在場的鄉鄰快急死了,老奎,你這個老倒灶,你是不是活苕了?這麼好的機會,別人想都不敢想,你怎麼就白白地讓過去了?也許是兒子的突然離去,把他擊懵了?有的人想給他提個醒,又不敢,就給葉葉的媽使勁的使眼色,葉葉媽看老奎黑著一張臉,就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卻像個木頭人一樣,毫無感覺。大家越看,心裡越急,這老奎,怕真是想娃想瘋了。
民政局長說話了,民政局長說,聽了老支書的話他非常感慨,他沒有想到一個基層的農民,竟也有這麼高的思想境界,這麼寬廣的胸懷,難怪他能教育出一個英雄的兒子來。末了又說,老支書,這是黨的優撫政策,不是向黨討價還價。你可以同家裡人溝通一下,名額我先給你留著,溝通好了給我回個話。
民政局的領導走了,村人也散了,葉葉媽就說,這是個機會,你讓了也是白讓。老奎就拿出煙鍋,一口一口地抽起了煙。葉葉說,爹,這是國家的政策,又不是向誰討價還價,我也不去頂,就讓開順頂了吧。老奎就招了招手,示意葉葉、開順坐下來。葉葉和開順就坐在了老奎的對面。老奎這才說話了,老奎說,爹知道,這是國家的優撫政策。爹也知道,工人和農民是兩重天,城市和農村是兩個世界。當了工人,就成了城裡人,成了公家的人了。但是,政策照顧是照顧,咱做人,還得有咱的準則。你們的路,還得靠你們自己走!說完了,又抽起了煙。開順說,爹,我的學習成績不錯,考不上大學,也能考個中專。那個名額,就讓姐頂了吧,我沒有意見。葉葉媽也說,這是按政策頂的,我們又沒有把別人的名額占了,怕啥?老奎又說,葉葉,開順,你們想過沒有?不論你們誰去頂了,就等於你哥白犧牲了,用他的命,給你換來了一個城市戶口,給你換來了一份工作。那你哥的犧牲,還有啥價值呢?日後,當你想到,你的工作,是用你哥的命換來的,你會怎麼想呢?要是我,我會恥辱一生,羞愧一生。你們,一個個都是讀書人,爹沒文化,也沒識下幾個字,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只是覺得,你們還是好好念你們的書,念到哪裡,爹就供到哪裡,爹就是苦彎腰,累彎背,也願意,也值得。能考上大學,是你們的福氣,要是考不上,就回來勞動,你們本來就是農民的子女,回來當農民,也不虧。
老奎說到這裡,葉葉和開順早就淚流滿面了。葉葉哭著說,爹,你別說了,我理解你,我尊重你的意見,你說咋的就咋的。明年要高考了,能考上,我就上去,考不上,我也不補習了,回來當農民就是了。開順說,爹,我也聽你的。將來一定要考個大學,考不上大學也要考個中專,給你和媽爭光,也給我哥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