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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1:15:29 作者: 唐達天

  誰都聽到了金秀說的那句話,就是胡老大沒有聽到。胡老大沒有聽到,是因為胡老大那天沒有去看戲。就在金秀罵娃娃們「逼夾著」的那會兒,胡老大正拎著一隻羊後腿,挾著冷颼颼的寒風,向楊二寶家走了去。自從楊二寶被公安局抓走後,胡老大心裡一直不安,他知道,楊二寶的劫難與他有關,要是那天他不給老奎去反映,老奎也就不會開他的批鬥會了,不開批鬥會,公社裡也就不知道紅沙窩出過這檔子事,楊二寶也就不會有這場劫難了。這都因了他的緣故,才使楊二寶吃了這場大虧。可是,話說回來,楊二寶也真不是個東西,你偷什麼也不能偷種子呀,幹什麼缺德事也不能幹這種缺德事,我看不見則罷,看到了,讓我裝著沒看到,隱瞞過去,也難。無論怎樣,看到田大腳拖兒帶女的孽障樣子,他還是有些同情。春節到了,聽到田大腳家沒有餵豬,也沒有養羊,只有一隻下蛋的老母雞,還捨不得吃。聽了,就感到有點寒心。沒有肉,大人倒也罷,娃娃們聞不到個葷腥味,就太孽障了。於是,他便想著應該給田大腳送去一條羊後腿,也好補償補償他的歉意,讓她們過個像樣的年。但是,一想到怎麼去送,胡老大便為難了。一個是光棍,一個是寡婦,光棍去上寡婦家的門,本來沒有事非也會有事非,何況還要提一條羊腿,這就更讓人說不清楚了。胡老大左思右想,直到大年初一了,還是沒想出一個好主意來。恰好早上去挑水,在井台前意外碰到了田大腳,他這才有機會同田大腳搭上了話。胡老大說,知道你家過年沒有肉,我想給娃娃們送點羊肉過去,又怕被人看見了說閒話,你晚上在不在?我給你送過去。田大腳聽了,就感激地說,胡大哥,你的心意我領了,肉就別送了,留下讓娃們吃去吧。胡老大說,有哩,他們吃的有哩。這是專門給你們留下的。田大腳這才說,我晚上在哩,你想喧就過來喧來。胡老大就說,行,到晚上我過去喧喧。

  到了晚上,等大人孩子們都看戲去了,胡老大就拎了那隻羊後腿,上了田大腳家喧去了。田大腳聽到胡老大的腳步聲,早早地開了門,滿面春風地說,你來就來了,帶什麼東西呀。胡老大說,再也沒啥好帶的,就帶了一隻羊腿腿子,讓娃娃們嘗嘗。娃娃們在家,還是看戲去了?田大腳說,都去了,看戲去了,鑼鼓一響,一個個就像尻子裡攛了豬毛,早就走了。你坐,坐呀。胡老大就坐下了。田大腳便端過一盤油棵子說,胡大哥真是個有心人,我也沒啥好招待的,你就嘗嘗我做的油棵子咋樣?說著,遞了一個過來。胡老大說,你別麻煩了,我吃過飯了。田大腳說,誰不知道你吃過飯了,你嘗嘗麼。說著就硬塞到胡老大的手裡。胡老大隻好接過,吃了起來,邊吃邊想,男人與女人就是不一樣,同樣的面,女人做出來的就比男人做出來的香。這樣想著的時候,幾嘴就吃完了。吃完後,田大腳又讓給他一個,他嘴一抹,死活再不吃了。就有點尷尬,突然想起前一個階段白家嘴白氈匠托人向田大腳提過親,就無話找話,說起了這件事。田大腳說,提過,我把媒人轟走了。我的爺們又沒死掉,他提的什麼親?胡老大說,也是的,他不能向你提。田大腳說,再說哩,我的爺們也是為了這個家,才走上那條道的,他一進高莊子,我就改嫁,那還像個人嗎?胡老大說,是哩,不能改嫁。田大腳又說,我不能昧了良心,死活也得等著他,等他回來。胡老大說,說得對哩,楊二寶也是為了你們,得講良心等著他。田大腳這才長嘆了一聲說,得等他十二年呀,也不容易。一個婦道人家,肩上挑著三張嘴,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個頭?惆悵得很,有時候想起來,愁得覺都睡不著,愁都能把人愁死。說著說著,眼淚花兒就打起了轉轉。胡老大嘴拙,不會安慰人,就悶悶地抽起了煙,抽了一陣,才說,愁也得過,日子就這麼個過法,不過咋整哩。田大腳說,是哩,不這樣過又能怎麼過。喧了一陣,胡老大要走了。田大腳說,急啥哩,再喧喧。胡老大說,不喧了,還得伺候那些先人去,它們等著我給它們添草哩。田大腳當然聽出那先人指的是大隊裡的羊,就說,胡大哥,我知道你過得也悽惶,有空就過來喧來。胡老大說,喧來哩,有時候也想來喧,怕人看到了不好,就沒有來過。田大腳說,白日裡怕人看到你就晚上來,遲一些也沒關係,我睡覺輕,你只要咳嗽一聲我就給你開門。胡老大就說,好的好的。說著,就出了院門,一下就溶進了黑夜中。

  胡老大當時並沒有在意田大腳的話,過後一想,覺得那話中好像還有話。待細細一琢磨,果然是話中有話,那話中的話,讓人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本來胡老大是不想再到田大腳那裡去了,可是,有意思就得按有意思來,他還得去,還得喧去。人家一片好心,你再不喧去就是你的不是了。後來,胡老大又去喧了幾次,都是很晚了,侍候完了那些先人們才去的。去的時候,還不忘給田大腳帶著吃的,那吃的也不是什么正經吃的,都是些土特產,諸如沙米、鎖陽、鹼籽兒,這都是放羊時順手捋下的,挖下的,搭配著充飢還是可以的。久而久之,田大腳覺得受之有愧,過意不去,就說,胡大哥,我知道你屋裡人死了後,一個人也寂寥寥的,過得悽惶,咱也沒啥來謝你,你要不嫌咱,今晚夕就睡到這裡吧。胡老大本無這份心思,只想儘儘心意,幫他們度渡難關,以求良心的平衡,沒料經田大腳這一說,不想也由不得他了,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聲音也顫了起來,他說,大妹子,看你說到哪去了,咱想都不敢想,哪能嫌棄你?說著就抖抖索索地攬住了田大腳。田大腳倏地抽搐了一下,也抱住了胡老大,嘴裡就發出了喃喃的細語,胡大哥,你真好,是個好人。胡老大說,我不好,不是好人。說著就將女人壓到了身子底下。女人還說,你是個好人。胡老大說,我就做個好人。田大腳輕聲呼一聲好人,胡老大就重重地嗯一聲,於是,一呼一應,就有了節奏,好人——嗯!好人——嗯!好人——嗯!

  胡老大當過一次好人後,覺得當好人還是好,還想當。過些日子,他就來當一次,過些日子,再來當一次。當完了好人,心裡分外快活,嗓子也就閒不住了,放羊時,那野調調就滿沙窩飄了開來——阿哥阿妹喲並蒂蓮

  鴛鴦兒戲水在清泉

  歡歡樂樂地過一天

  哪能管他天塌地又陷

  ……

  一年一年的過去了,又翻了一個年,到了三四月間,駱駝草泛青了,星星點點的,在沙包上,戈壁灘上,甚至,到沙窩深處,,還有一片一片的蘆葦草,搖曳在沙窩的臂彎里。有了草,一切都活了。戈壁活了,大漠也活了,戈壁上,大漠中,有了羊,也有了人。胡老大為了讓他的「先人們」吃好,常把羊吆到沙漠深處去放。胡老大放了半輩子羊,與羊結了緣,也練就了兩樣好功夫,一是眼力超人,誰要是找哪只羊,他能從幾十隻,甚至上百隻羊中一眼能挑出來。二是玩得一手好撩炮。撩炮很簡單,在繩子的一端綰個扣子,套住手指,中間綰個網,可裝石子或是土塊,然後並齊另一頭,一甩,就掄圓了,嗚嗚嗚地一陣風,瞅准目標,鬆開繩子的另一頭,石子就像箭一樣嗖地飛了出去,遠有幾十米,想打哪裡就是哪裡。胡老大有了這一手,羊就很怕他,生怕身上挨石子,所以都聽他的話。當然,更多的時候他不是用來打羊,而是給羊發信號,一發信號,羊就知道該走哪個方向,不該走哪個方向。村里一些年輕後生見胡老大這一手玩得很是老道,也想玩玩,但,那東西不像別的,玩不好就傷了自己。

  

  胡老大正因為有這一手,才使他的羊群在後來的一場暴風雨中,倖免劫難。那是六月的一個下午,羊兒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沙包中找草吃,吃得如往常一樣投入,幾個小羊羔嬉戲追逐著,蹄下揚起一縷縷的沙塵。就在這個時候,氣候發生了變化,天空突然響過一串驚雷,黑雲便滾了過來,隨之,揪面片大的雨點從天而下。胡老大一陣驚悸,知道情況不妙,甩起撩炮就吆起羊。等把羊吆到一個沙彎彎里,已經是大雨連天,瓢潑而下,天氣也驟然變冷,被雨淋透了的羊,一個個瑟縮了起來,咩咩的哭喊聲響成一片。胡老大見狀,急忙脫下身上的汗褂披在了一隻小羊羔身上,然後倒撅著尻子刨起了沙坑。雨水從他的脊背上澆下,再順著他的頭和腳流到地上,他一切都不顧了。為了他的先人,他像發了瘋似的拼命刨,刨!每刨好一個坑,就抱過一隻羊羔,放到沙坑內,再用沙子埋起它的身子,然後再刨,一直刨了十多個,把羊們一個個埋好了,便脫下褲子和汗衫,一起搭在羊羔們的頭上,然後再刨一個坑,活埋了自己。等到雨歇,村人趕來解救,大小羊只,無一損傷,皆大歡喜。再看胡老大,沙壅著頭,已迷迷瞪瞪的了。人們大驚,急忙從坑中刨出胡老大,看他如一具挺屍,精溜溜一絲不掛,想笑,又不敢笑。胡老大牙關磕得嗒嗒響,話不連句,但大家還是聽清了,他在問,羊沒事吧。老奎一聽,感動地說,老大,羊好著哩,羊好著哩。說著就脫下自己的衣褲,讓胡老大穿上,自己卻穿了胡老大的那身被雨淋濕的衣褲。幾個精壯小伙輪換著把他背到羊房,熬了一大碗辣椒麵子湯,灌下,讓他出了一身汗,才緩過神來。

  後來,大家才知道,別的大隊在這場暴風雨中折去了半數羊只,唯獨紅沙窩無一損傷。大家得知後,就越發感激胡老大,無一不誇他是大公無私的好黨員。年底,公社給紅沙窩大隊分了一名農業學大寨先進個人,大家一口咬定讓胡老大當。支書老奎說,我看這先進就得胡老大當,材料一定得弄好,要樹,就要把老大樹起來。這樣,胡老大就成了公社的先進。公社開完表彰會,縣上又要開,胡老大的事跡又被公社報到了縣上,縣上認為胡老大愛社如家的事跡很典型,又被樹為縣上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分子。獎是縣上召開「三干」會發的,恰巧省報來了一位記者,要了解農業學大寨的情況,當記者了解到了胡老大的事跡後,覺得很感人,也很典型,就寫了一篇大文章,題目是《愛社如家的好羊倌》,副標題為:《記農業學大寨先進分子胡老大》。不幾日,省報的頭版頭條上登了出來,旁邊還配了巴掌大的一塊評論文章。沒想緊接著,省上也把胡老大評成了先進。隨後,縣廣播站的喇叭里見天播,播的就是胡老大,播得紅沙窩的大人小孩硬硬生出幾多自豪感,外人要問起你是哪個大隊的,就銳聲而答,紅沙窩的。對方就尊敬地說,胡老大就是你們大隊的?村人說,就是,他是省上的先進,還上過報紙上過廣播哩。

  胡老大出了名,他的兒子鎖陽也跟他占了光。鎖陽在上小學三年級,新年級開學後,要選班長,大家異口同聲地提出要讓鎖陽當班長。鎖陽沒有客氣,讓他當,他就當。當上班長的第一天,要義務勞動,因為要蓋新學校,學校停了課,學生搬土坯。學校原在一座舊廟裡,破四舊,就要拆廟,將廟拆了蓋學校。鎖陽不愛學習,愛勞動。一聽說搬土坯,就高興。他人高力大,一個人能幹兩人的活。完成自己的任務,也不歇,就來幫葉葉。他和葉葉在一個班,本來他要比葉葉高一級,因為他學習不好,留了一級,就與後來上學的葉葉成了一個班。鎖陽一家與葉葉一家走得很近,鎖陽的媽死了後,葉葉媽就常幫他們補衣縫衣,久而久之,有了情感,他也就把葉葉當作妹妹一樣看。可是,葉葉卻不把他當哥哥看,葉葉有哥,她哥叫開德,開德比她大好幾歲,已經上到了公社中學。因為她有哥,她就沒有必要再把誰當作哥了。如果不是後來出現了一件事,葉葉將會這麼一直以為下去。其實這件事不算什麼大事,,在打掃衛生時,葉葉灑水,不小心灑到了一個男生的腳上。那男生名叫石蛋,依仗他爹在涼州當工人,生活比別人家優越,就欺軟怕硬,潑皮膽大。葉葉灑濕了他的腳,他當然不依,。嘴裡罵罵咧咧地說,你不就是支書的丫頭嗎,有啥了不起?別人怕你,我才不怕哩!說著便奪過葉葉手中的灑水盆子,潑了葉葉一身。幸好是秋天,要是冬天,不把葉葉凍成冰棍才怪哩。就是秋天也不行,葉葉還是受不了,不是冷得受不了,冷倒是不冷,是氣,氣得受不了。葉葉受不了這樣的侮辱,一下子哭開了。這一幕,恰巧被鎖陽看到了,鎖陽二話不說,上去就給了石蛋幾個嘴巴。石蛋被鎖陽打悶了。石蛋不怕別人,就怕鎖陽,鎖陽力大,他打不過,就怕。可是這個時候他就不怕了,他打不過就開始罵,罵鎖陽管你屁事,她又不是你老婆,你憑啥護她?鎖陽上去又給了他幾個嘴巴,打得他不吱聲了,才說,她是我妹妹,誰要是再敢欺負她,我就叫他吃不了兜著去。經過這一次,果然再沒有人敢欺負葉葉了。從此以後,葉葉也才對鎖陽充滿了感激,覺得他雖然不是親哥,卻能像親哥一樣護著她。葉葉在鎖陽的幫助下,很快完成了任務。完成後,葉葉就坐在旁邊的一棵白楊樹下,一邊乘涼,一邊看著別的同學搬。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她突然看到了一個纖弱的小身子,抱著一塊大土塊,正在吃力地走著,汗水已經將他的頭髮打濕了,緊緊地貼在腦門上,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兒,因為缺乏足夠的營養,顯得有點面黃肌瘦,他就是她的同桌天旺。她想過去幫幫天旺,又怕讓人看到了取笑,天旺本來就性格內向,因他爹做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見了人,他就越發羞得抬不起頭。抬不起頭,就低頭學習,所以他的學習成績就比別人好。葉葉有時做作業,不會做,就向他。天旺總是有問必答,而且很耐心。課餘時間,同學們都掏出自己隨身帶的干沙棗、胡蘿蔔來充飢。可是天旺卻沒有。別人吃的時候,天旺就低著頭悄悄做作業,他不敢看別人吃,看到別人吃,自己沒有,就覺得太丟人,太自卑。有時,葉葉趁人不注意,就悄悄給他送過去一把胡蘿蔔乾,或者是干沙棗。天旺也不說,臉卻一下子紅了,紅到了耳根。天旺雖說學習好,但常遭人欺。一次,石蛋的鉛筆盒丟了,就挨個翻書包,翻到鎖陽那裡,他就不敢翻了,正要走過去,鎖陽主動打開書包說,你看看,不看還以為我偷了你的東西。石蛋就笑呵呵地說,不會的,你不會的。我看看賊娃子的書包里有沒有?說著過來就翻天旺的書包。他拿過天旺的書包朝下一抖,書包中的東西被嘩啦啦地抖在地上,他還是沒有找到他的鉛筆盒,就沖天旺說,賊娃子,你說,你把它藏到什麼地方了?天旺說,我沒有拿,真的沒有拿。你不信你搜嘛。石蛋說,賊的兒子就是賊,不是你偷的再是誰?他這樣一說,全班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天旺的臉就紅得不能再紅了,嘴裡如蚊蠅般低聲說,我哪裡知道?我沒拿就是沒拿。在一旁的葉葉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來說,石蛋,你也太欺負人了,人家沒拿就是沒拿,你也搜過了,為什麼還不放過人家?石蛋說,你急啥?你又不是他老婆。石蛋的話音一落,又是一陣笑聲。葉葉說,你媽才是你爹的老婆。就在大家哄堂大笑中,有一個人沒有笑,那個人就是鎖陽,鎖陽一聽石蛋說葉葉是天旺的老婆就火了,走過來,也不說什麼,只一拳,就把石蛋打翻在地了。石蛋說,咋啦,我又沒有欺負你,你憑啥打我?鎖陽說,你再欺軟怕硬,我還要打你。從那以後,天旺便更加感激葉葉和鎖陽。放學走在路上,三人都是順路。天旺感激鎖陽,又無以回報,就說,你以後不想做作業就交給我,我給你做。鎖陽說,以後誰欺負你不用怕,有我哩。到後來,鎖陽不想做作業了,就悄悄交給天旺,讓他去做。而天旺有了鎖陽這樣的好朋友,誰也再不敢欺負他了。

  其實,老師留給作業本上的作業很少,大部分作業都留在地上。作業本要花錢,地上寫不花錢,所以留給地上的作業就多。地是土地,劃一個道就能留下白印的地。天冷了,就在教室內的地下寫,天熱了,就到教室外頭,再熱了,就到樹底下,到教室牆邊的蔭晾處。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用來寫字的木棒棒,有的是樺柴做的,有的是紅柳做的,不長,只兩指左右,在地上寫磨得久了,色澤呈亮,光滑如玉。當然,也有比這更好的寫字棒,那就是牛角。牛角只是取了牛角上的那個尖,兩指長剛好,拿在手裡穩,磨上一個階段,那尖兒被磨平了,寫起來非常順手,寫出來的字分外好。下午最後一節課,各個班都是自習,鐘聲一響,學生們就衝出教室來搶地,你圈一塊,他圈一塊,好地方基本上被男生圈了,女生就被擠到了旮旯拐角處。圈好了地,就開始寫,一邊寫,一邊嘴裡嗚里嗚啦地念叨著。待到下課時,老師就背著個手到地上去檢查作業,看誰寫得認真,老師就點點頭,誇獎一句,看誰寫得少,老師就罰他再寫一遍。驗收通過的,就伸出一隻腳,用它當擦子,將地上的字擦了,沒有通過的,還得繼續寫。待到打掃衛生時,掃帚一掃,地上就飛起一層細灰,漸升漸高,不一會,就像霧一樣瀰漫了整個校園。

  搬到新學校,正好是秋季。秋季好過,學生好過,老師也好過,到了冬季,就難熬了,誰也難熬。教室里生不起火,牆又沒有干透,陰冷潮濕。那桌凳又都是泥沏的,沒有水泥鋪面,就用濕蓬棵擦了一遍,桌面和凳面呈一層綠亮,看去倒也光滑,只是人一坐,冰得透心。整個身上的熱量,似乎都被桌凳榨乾了,身子就冷得瑟瑟地抖。老師說,跺跺腳,跺跺腳就好了。於是,大家就跺起了腳,教室里一陣轟隆隆地響,仿佛天塌了。跺完了,大家就笑,老師也笑,笑完了就開始講課。遇到太冷的那幾天,大家都凍感冒了。一進教室,就咳。老師咳,學生也咳,咳咳咳!咳咳咳!教室里就響成一片。熱氣從口哈出,像是吐出的煙,飄飄裊裊的,將玻璃窗上結了一層又一層的冰花。

  一下課,大家就在牆根底下去擠圪巴。自然分成兩派,側著身子對擠,強的一方,把弱的一方擠倒了,一倒就倒下一大片,大家就笑著,爬起來,打打身上的土,再擠。邊擠邊念著歌謠:「擠!擠!擠圪巴,擠出來血了告媽媽,媽媽不在家,跑去告舅舅,舅舅說,誰家的黃狗咬了娃……」擠上幾個來回,身上就擠熱了。取熱的方法很多,還有一種是「鬥雞」,兩個人為一對,抬起一條腿,抱入懷中,用單腿跳著相互頂撞,樣子就像兩隻鬥氣的雞。鬥雞最厲害的還屬鎖陽。鎖陽用單腿也能跳起很高的蹦子,一跳,屁股一凹,那條抱在懷中的腿嗖地一伸,膝蓋就頂在了對方的胸上,輕者被頂得跌跌撞撞,重則踉蹌倒地,就惹來了周圍的一片哈哈大笑。女生的拿手好戲是踢毽子。毽子都是手工自製的,上面插幾根雞毛,踢起來,那雞毛總在上頭跳,一飄一飄的,就飄出了無限的玄妙。女生中,毽子踢得最好的還是葉葉,葉葉能踢出好多花樣來,那花樣一出,就像在跳舞。葉葉常穿一件紅底白花的棉襖,圍一條藍方格子頭巾,踢毽子時,她就把頭巾圍在脖子上,兩條小辮子一晃一晃的,像個撥榔鼓。那毽子好像會聽話一樣,葉葉讓它飛多高,就能飛多高,讓它落在什麼地方,就能落在什麼地方。葉葉一踢毽子,周圍總能圍了好多人來觀看,有女生,也有男生,有時,老師們也圍了來看,看得一直到上課的鈴聲響了,才四散開來。大家最愛上的還是體育課,體育課熱鬧。體育課先是跑操,一跑起操,好多人一瘸一拐的,整個隊列就散了架。大家就嘻嘻哈哈的相互取笑,你說他是只瘸腿狼,他說你是只白屁股黃羊。瘸腿狼並不是真瘸,那是腳被凍壞了,一跑起來疼,就得瘸,不瘸子也沒有辦法。每年冬天,大部分人的手腳都被凍腫了,甚至,有的人臉上也起了凍瘡。冬天被凍麻木了,倒也不覺得有多難忍,特別是到了開春,天氣一暖和,痒痒得讓人受不了,凍瘡上先是一層一層的脫皮,等老皮脫完了,新肉慢慢長出來了,不痒痒了,也就到了換單衣的時候了。說白屁股黃羊,自然也是一種形容。那時,大人娃娃,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幾乎都穿著清一色的手工紡織的粗布衣服,冬天,無一例外的都是黑色。一套棉衣棉褲,要穿好幾年,穿爛了,就補塊補丁,補丁爛了,再在上面補一塊。學生最費的是屁股,聰明的家長就將穿破的羊毛襪子剪開,補在屁股上,襪子是白色的,補在黑褲子上看去有點扎眼,但結實,耐磨,稱之為白屁股黃羊自有像相之處。隊形不像樣子就不像樣子了,老師知道根由,也不責怪。跑上幾圈兒,等手腳活動熱了,老師就說停。停下來後,丟給一隻籃球,老師當裁判,讓大家玩。有時,老師也加入其中玩,老師一邊吹著哨子,一邊玩,玩得老師和學生都很高興。

  冬天雖然凍,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妙處,夏天雖然熱,但夏天也有夏天的難腸。暑假一開放,就到了夏收夏打時節,天麻麻亮,鐘聲一響,就得起來去上工,去到麥地里抱麥子。大人將麥子割下後,都鋪在地上,還得有人捆,這就成了半大娃們的事。隊裡就分了組,在調工會上排好了名,一個大人帶兩個娃,娃抱麥子大人捆。這種分工很細,你想偷懶也偷不成。中飯一吃,打場的鐘聲又響了,飯碗一放,就趕緊去套牲口打場。夏天最難的事就是到麥場上牽磙子,這是一個不出大力,卻能把人累得趴下的活兒。幹這活兒的都是半大學生娃。牽磙子,也叫打場,就是將麥子攤在場上,套上牲口,拉著石頭做的軲轆,在麥場上一圈兒一圈兒地碾,將麥稈碾成麥草,再把麥穗碾開,就已到了後晌,將麥草抱了,再碾,一直碾得糧食與麥衣皮毛相脫,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了。鎖陽,天旺,開德,像這樣的半大學生娃共有十多個,一個不落,都給他定好了牲口,定好了磙子,中飯一吃,聽到鐘聲一響,一個個就頂著烈日來了。磙子一進場,碾到厚厚的麥鋪上,熱浪裹著麥子的細塵,就像煙霧一樣,氳氤開來,又嗆又燙,人就像到了蒸籠里,悶得難受。四周麥垛摞得很高,像城市裡的高樓,仿佛都把陽光聚到了場上,那麥稈被毒日曬得噼啪噼啪地亂響,驢和牛熱得嘴裡拖著長長的黏水,從嘴籠里涎了下來。人也熱,太陽曬到身上,就像蚊子咬著一樣難受,汗水流到眼窩裡,辣得睜不大,就都眯了眼。開德和天旺都有草帽,戴著還能遮遮陽,鎖陽卻沒有戴。鎖陽也想戴,可家裡沒有。八角棱形的磙子「嗵嗵嗵、嗵嗵嗵」地響著,人就隨了牲口一圈一圈地轉著,轉得久了,轉得累了,就來了瞌睡,發困。於是,就有人閉了眼睛,一邊打著瞌睡,一邊轉,有時被絆倒了,大家哈哈一笑,就把他笑醒了。拾掇場的大人就罵,好好牽,不能打瞌睡。頭茬碾過,大家都把鞋脫了,光了腳,舒坦。這樣走上一天,曬上一天,起了場,收了工,就到太陽落山了,累得一步都不想動了。吃過晚飯,躺下一閉眼,就睡著了。第二天天不亮,哨子一響,又得起來去干。一個夏天下來,身上都要脫幾層皮,然後就變成黑亮黑亮的,像漆了一層桐油,一笑,牙齒就顯得分外的白,白得耀眼。大人們看到自己的娃苦成了這樣,也不憐惜,覺得很正常,莊稼人就應該這樣,不苦就不是莊稼人。他們小的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不這麼過,將來怎麼能成為莊稼人?所以,這群莊稼人的後代,也得像他們的上一代一樣,從不懂事就開始接受強迫性的勞動教育,直到成了一名真正的農民。

  最好過的日子還算是秋天。秋天不冷也不熱,不受苦也餓不著。秋天灑脫,秋天是大人和娃娃們理想的季節。到了秋天,下午一放學,誰也閒不著,女娃們就提著個筐筐去鏟草,鏟草餵豬羊,男娃們就跟上驢群去放驢,放驢是為了拾糞。紅沙窩不僅缺吃的,也缺燒的,牲口糞便就成了極好的燃料。牲口糞便中,最好燒的還屬駱駝糞。駱駝糞在當地不叫駱駝糞,叫羔蛋兒。別看駱駝大,吃得多,屙下的糞卻很精緻,一個蛋兒一個蛋兒,有核桃那麼大,呈黑黃色,表面上像上了一層桐油,很光亮。有人就把曬乾了的駱駝糞拿到集市上去賣,正討價還價間,兩個逛集市的上海支邊青年看到了,就過來拿了一個問,老鄉,好次不好次?要是好次,貴一點也沒關係。老鄉聽不懂上海話,又讓他們說了一遍,才聽懂。上海人把「吃」叫「次」。搞清楚了意思,幾個老鄉就哈哈大笑著說,這不是吃的,是駱駝羔蛋兒,是燒的。驢糞雖然沒有駱駝糞和牛糞好燒,但要比麥草好燒多了,晾乾蓄存下後,還要靠它來過冬。村裡的駱駝都進了大沙漠,只有驢、牛、馬。秋天正是驢抓膘的時候,每天都要趕到河灘上去放。放驢的是新疆三爺,驢一出飼養院,拾糞的半大娃們就跟了來,尤其到了放學後,學生娃一來,拾驢糞的人還比驢多。拾糞也得講規矩,不能亂來,也不能驚動了驢吃草,新疆三爺坐在哪裡,拾糞的娃娃們就得過來坐在他的旁邊,如果誰不聽話,新疆三爺就罵,不想拾糞了給我滾!大家都想糞,所以就得聽新疆三爺的。坐到離驢不遠的地方,盯著哪頭驢要屙糞,先要喊一聲,誰要喊到前頭,那泡糞就歸誰。所以,誰的眼睛都在盯著驢屁眼看,不敢怠慢,怠慢了就讓別人搶先了。這樣一來,就熱鬧了,那略帶童音的嗓門常常亮響在草灘上:「黑叫驢一泡兒!」話音剛完,另一個又叫了起來:「灰草驢一泡兒!」有時,同時有兩三個人一起叫:「老肉騸一泡!」老肉騸果真屙了一泡,三個人就一哄而上,你搶我奪,甚至糞沒有搶到手,竟你推我搡的打了起來。一打起來,新疆三爺就呵住了,不讓他們打,他們就不敢再打了。驢有時也會捉弄人,也會來虛的,尾巴一豎,眼看就要屙糞,眼尖地就喊了起來:「禿耳朵一泡!」喊完,提著筐筐兒正去拾糞,結果禿耳朵放了一個響屁,就收起尾巴,什麼都沒屙。大家就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新疆三爺也笑了起來,新疆三爺一笑,嘴就成了一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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