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3 21:07:02
作者: 李佩甫
燥熱的夜,一彎朦朦朧朧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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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巨大的堆放鋼材的露天倉庫。鋼錠、鋼坯,一排排、一列列地堆放著,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黑色的凝固不動的鋼鐵城堡……
月光下,在「城堡」的上方,有一墨色的剪影……近了才能看清,那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坐在鋼錠上的人竟是廠長徐振海。徐振海望著堆積如山的積壓鋼材,正在默默地吸菸。小火珠在他的臉前一明一暗地閃著,映出了他內心的焦灼。
這時,有一隻手驀地搭在了徐振海的肩頭上,這就是那個有點流氣的年輕工人。他攀上一堆鋼錠,手大咧咧地在徐振海肩頭上拍了一下,說:「哎,老頭兒,借個火。」
頭戴安全帽的徐振海背對著他,聽了卻並沒回頭,只默默地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順手遞了過去……
不料,那年輕人接過打火機在手裡拋了一下,卻又嬉皮笑臉地說:「老頭兒,再借支煙。」
徐振海說:「這一手我早知道。」說著,又遞過一支煙來。
那年輕人把煙點上,吸了一口,說:「老頭兒,檔次不低呀!」說著,嘴裡又嘟噥說:「廠長啥水平,仨月沒發獎金了。如今賣紙菸的都比咱收入高!就那點工資,不夠一泡尿錢……哎,老頭兒,你是不是想弄點啥?別怕,我不揭發你……」
廠長背著臉說:「你不是北鋼的工人?」
年輕人說:「是呀。是又怎樣?這年頭,誰管誰呀?只要別讓廠長看見,沒事兒。」說著,他從鋼錠上出溜下來,哼著小曲……剛走了沒幾步,卻又折回身來,說:「老頭兒,有紙麼?借張紙,拉肚子……」
徐振海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說:「沒有,沒有。」
那年輕人說:「找找。那個兜,摸摸那個兜。」
徐振海又摸了摸那邊的衣兜,掏了幾個地方,都沒有找到。這時,他轉過臉來,剛要說點什麼……只見那小伙猛地跳起來:「呀!是廠長啊?」說著,扭頭就跑。
徐振海高聲說:「跑啥……」
深夜,月兒在雲層里穿沒……
小火珠一明一滅,廠長仍在露天倉庫的鋼錠上坐著……
這時,總會計師潘亞君從遠處走來,她手裡拿著一份卷著的圖表,悄沒聲地站在了廠長坐著的那堆鋼錠旁……
廠長把手裡的煙掐滅,雙手捧頭,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潘總,你說,我保守麼?」
潘亞君想了想,說:「不。」
廠長說:「你說實話。」
潘亞君說:「不。是枯燥。」
廠長笑了,廠長說:「好,這個詞兒好。」
廠長嘆口氣,說:「我這個人哪……唉,跟鋼鐵打了一輩子交道,是枯燥。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不像個人了,跟鋼一樣,冷冰冰的。」
潘亞君說:「廠長,我是說……」
廠長默默地擺擺手說:「我明白……我是58年進廠的,建廠的第一天就來了。先是當技術員,後當工長、副段長、段長、車間副主任、主任……一級都沒拉下。那時候沒有什麼價錢可講,幹什麼都不講價錢,國家需要鋼,一天到晚都是一個『鋼』宇,沒有別的,也不會別的,除了鋼還是鋼……你說枯燥,這個詞兒好。」
潘亞君說:「那時候,我才一點點大,還不記事哪!」
廠長比劃著名說:「是啊,你第一次跟你爸來廠里,才這麼一點點……」接著,他用回憶的語氣說:「你爸帶過我,是我的師傅……潘師傅好人哪!那時候,那時候啊……為了北鋼,你爸連命都搭上了!」
說到這裡,潘亞君的眼濕了。她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媽總說,我爸走得早,我是北鋼養大的,北鋼對我家有恩,讓我畢了業一定回來。」
廠長十分感慨地說:「我們這代人哪?可以說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過去是計劃經濟,日夜想的都是完成計劃……嗨,轉眼又成了市場經濟。一到『商品經濟』,傻了,跟不上趟了……」
潘亞君說:「也不能怪你。電漲、煤漲、水漲、氣漲、加上原材料漲價,一共漲了七十一項……」
廠長說:「沒人講理。時代變了,你跟誰去講理呢?」
潘亞君說:「廠長,就目前的情況看……」
廠長默默地說:「我知道沒有退路了……」廠長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我五十五了,幹不了多久了。我只是個過渡,將來全靠你們了。」
潘亞君很敏感地望著廠長,說:「廠長……」
廠長說:「潘總,廠不能垮呀。我得給接手的人有個交待,給兩萬八千名職工有個交待……這一步,無論如何得走過去。」
潘亞君說:「這麼說,你是下決心了?」
廠長說:「看來,只有適應市場這一條路了。我看了幾個方案,概括起來,也就是八個字『模擬市場,成本否決』。」
潘亞君一驚,脫口說:「廠長,你比我想得還透啊……」
廠長說:「明天就把方案推到會上!不過……」
潘亞君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還有顧慮?」
廠長默默地說:「不是有顧慮,我已經有爆炸感了。你有麼?」
潘亞君一愣,說:「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