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女犯
2024-10-03 21:06:18
作者: 李佩甫
沒有原告。
也沒有被告。
這份公訴似乎是不成立的。
那麼,朋友,隨我來吧。在這個南北長約一公里,東西寬五百米、占地數百畝的去處,你需要在女警官的注目下跨過三道門崗,假如你有勇氣的話,抬起頭來,你將看到一個女人的世界,一個墮落了的女人的群落。這一刻,你腦海里將飛快地閃出一個信號:穿戴乾乾淨淨、利利索索,這麼年輕又這麼漂亮的女性,為什麼會一個個走這裡來?你吃驚了,你惶惑了,你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假如你是男性,你有膽氣對她們注視得更久一些,也許會有一位突然地跳進你的眼帘,淫蕩地高喊:
「來吧,這兒全是處女呀!」
這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在你眼中崩潰了!你的心在巨大的震撼中一片片地碎。於是,你想跳過去,狠狠地在那泛濫著病態紅暈的、美麗而又淫蕩的臉上扇一耳光!扇她個滿臉開花!可你依舊站著沒動,你的心哭了。
為此,你勇敢地低下頭去,且不知為什麼……
接著,你將聽到如下的介紹。那當然是一種無意傷害什麼、卻又不無嘲笑的口氣。她們經常寫信,可信封上卻從來不寫這裡的地址,而是用那歪歪斜斜卻又儘量工整的字註上:
「河南大學中文系」
「清華大學物理系」
「中國第一大學」
你又要為此沉默了,沉默很久很久。
接下去,還將有人告訴你,在這群墮落的女人中。
——有人在身上刺著一條龍……
——那是自強的標誌嗎?還是病態的瘋狂?
有人在身上刺著一對鳥兒……
——那是愛的宣言嗎?還是痛苦的懷念?
有人在心口上刺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那是愛之深?!還是恨之極?!
有人在手腕處刺上人監的日期……
——那是恥辱的記號?還是立誓改過的提示?
你能感覺到嗎?那是蘸了血的大針一點點、一次次移動的結果。那一針針、一痕痕血的印證、血的流淌、血的運動……一直到麻木結痂,最終完成血的圖騰。然而,永遠留下來的是什麼呢?
——慢慢想吧,慢慢想。
哦,朋友。且來看一看這些犯罪女性的統計數字和圖表吧:
當然,你所看到的這一切都是表面的。朋友,假如你想得到什麼,就試著走進她們內心去吧。試試看,在她們心靈的最深處,還存留著什麼?還隱匿著什麼?還企及著什麼?
如果你能解剖一個女人,你將能解剖整個世界,墮落的女人也是女人,去吧!——
吳潔,女,現年18歲,苗族,初中文化程度,自1982年曠課外出,至今未歸……因流氓盜竊罪判處三年……
這是一條熱鬧的街市。她每天照常要在這條街市上走兩個來回,上學去,回家來。若干年後,她將清楚地回憶起,在這條街市上背著書包悠悠晃晃地走去的小女孩。那個女孩很矮,也很瘦削,除了兩隻充滿好奇的大眼之外,你幾乎看不出這個矮小的女孩竟有十三歲了。那是一個很小很小、可以說是毫不出眾的女孩呀。然而,經過了那麼一個光輝燦爛的黃昏之後,她便永遠地在這條街市上消逝了。就是這麼一個黃昏給她帶來了重大的人生轉折,也給她帶來了永遠無法消除的心理污點。
災難,正是在那金色的黃昏之後降臨的。她成了一個打破了水罐子的小女孩。
她似乎是應該負一點點責任的。在上學去或回家來的時候,她是不是在那條街上耽擱得太久了呢?應該說是的,她確實耽擱得久了些。那麼,又是什麼使這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在這條街市上晃晃悠悠、踟躕不前呢?
請把時間的車輪倒撥幾圈之後再來看吧:在一個水陸交錯的城市裡,在經過了長久的封閉而經濟驟然開放的年月,這麼一個日見鮮活、日見喧鬧、日見豐富多彩、五光十色的街市,對於一個還未完全脫去幼稚期的好奇而又生活單調的小女孩來說,那將意味著什麼呢?她的父親長期在外地工作,母親則是一家餐廳里洗盤子的服務員。她在餐館裡站了一天,的確很累了。母親跟孩子沒有更多的話要說,更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關心孩子的課外生活。除了給她們飯吃,要她們寫作業之外,她不知道還要做些什麼。而母女之間也沒有建立起起碼的信賴感。家呢,單元房,一日日看膩了的陳舊的擺設,也許使這個充滿強烈好奇心的女孩討厭在家裡多呆。從書本上的知識來說,沒有文化的母親是不能指導她的;生活方面的知識呢,母親也絲毫不比外面的人更聰明些。那麼,種種的限制,單調的生活,對於一個有強烈好奇心、並不具備分析選擇能力而又想吞噬一切的小姑娘來說,還有比熱鬧的街市更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嗎?
答案是肯定的。
然而,不管怎麼說,那一天,她實在是耽擱的太久太久了。是小販攤上新掛出的紅裙子「咬」住了她的眼睛,還是從海外飄來的長筒絲光襪「扯」住了她的大腿?是小巧玲瓏的電子表,是那白細小繩挑起來的乳罩,是小磚頭一樣大小的盒式錄音機,是鄧麗君小姐那纏纏綿綿的歌唱……太陽落了,天光漸漸暗下去,街燈很快就要亮了,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可憐的小女孩,想一想將要落在身上的母親的懲罰吧。可她還是流連忘返,不舍離去。此刻,她正睜大著好奇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和一個擺小攤的姑娘說話呢:
「你是七中的嗎?」
「嗯。你不上學了?」
「上學沒意思。」
「你媽願嗎?」
「當然願啦。我們家缺錢……」
「這些……都是你搞來的?」
「不。我哥哥在廣州搞的。你去過廣州嗎?」
那擺攤的姑娘僅比她大兩歲,雖然早就不上學了,知道的事情卻比她多。她們是在幾天前認識的,僅僅是認識。路過的時候,說幾句話,打個招呼。在這條常走的街市上能認識一個做生意的人,她很高興。那姑娘要收攤了,她很主動地上前給她幫忙,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疊起來放好。手摸著那光滑柔軟款式新穎的女衫,她心裡陡然泛起一陣無名的激動。於是,她們很快地熟悉了。收完攤兒,當那姑娘邀她去玩的時候,她竟爽快地答應了,她是多麼不想回家呀!
雖然她天天在這裡路過,那些好心的生意人卻並沒有注意她,因為她不是買主。然而這天黃昏,卻有人注意她了。災難即將臨頭,她卻一點也不知道。
就在那天更晚些的時候,她發現那擺攤的姑娘竟然認識很多男青年(有年齡大些的,也有年齡小些的)。接著,在一條街的路口上,她和那姑娘被人有預謀地攔住了。那天晚上她沒有回家……
現在,當她坐在獄房裡,低著頭,默默地回憶這一切的時候,她冷漠地說:「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學壞,也沒有學壞。」
可是,她出事情了。在這片十分重禮儀廉恥的國土上,縱然是城市,一個女孩受人污辱也是大大的丟臉事情。僅僅傳出這樣一個消息,就足可以摧毀她的一生!
一封急如星火的加急電報,把她的父親從千里之外的油田「拍」了回來。
這位終年在外的石油工人在家的時間是屈指可數的。家的概念,對於他來說就是幸福和溫暖。他在難得的假日中,家給予他的是女人的溫存和兒女的天倫之樂。他永遠不能理解這個僅有十三歲的女兒為什麼會在放學之後不歸家?他一定是揍了她!一個暴怒的父親不可能給她哪怕稍稍多一點的安慰。籠罩整個家庭的是深重的讓人窒息的恥辱感……
可父親畢竟是父親,責任和道義使他下決心要把女兒帶走。帶她到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個規模越來越大的油田,那裡是一個嶄新的天地。他知道,女兒在這裡是抬不起頭的。這種深重的恥辱感只有在新天地里才能銷聲匿跡。那時,作為父親,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些。
她就這樣跟父親去了。公正地說,除了這次暴力強迫的污辱外,她還沒有失去生活的希望。可她僅僅才十三歲呀!那心理上的摧殘和周圍無形的壓力給她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必須換一個環境的念頭是那樣沉重地壓迫著她,使她幾乎像出逃一般地急切。但是,也沒有一個人敢保證,那熙熙攘攘的街市、花花綠綠的世界沒有在她尚小的心靈中印上「商品」的概念和染上好逸惡勞的細菌……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九月,她又到新學校上學來了。初具規模的新型石油城,布滿鑽塔的廣闊天地,新的生活環境,新的校舍,給她帶來了無法估價的喜悅。她生性不是一個笑笑鬧鬧的女孩,但那雙眼睛從來沒有像初到油田的新家,初到新學校時那樣明亮過。新生活在等待著她。此時,她的個頭略略長高了一點,身上也就長出了些許少女的秀韻。經過了巨大變故之後,她臉上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沉靜,這就使她比同齡的同學顯得略成熟一些。新同學對她是歡迎的。班主任方老師對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看法。從轉學的成績單上看,她的學習成績平平,不好也不算壞。但總的來說,嚴厲的方老師還是喜歡她的。因為方老師喜歡老實拘謹的學生,而她,恰恰有一點女孩子的羞怯。她的個頭還算偏低,方老師特意讓她坐在第三排第四個位置,這樣,黑板上的字會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很滿意,也應該滿意。到此為止,她的新生活是充滿陽光的……
不久,她母親及全家也遷到了油田。一切都安頓下來了,昔日的恥辱感在新的環境裡漸漸淡下來。沒有人再提起那件事情,也沒有一個外人知道那件事情。生活是平靜的。
然而,這剛剛平靜的湖面卻突然地掉下了一顆「石子」,這顆「石子」瞬間便攪翻了平復了的心湖,那一圈一圈的波紋完全不亞於原子彈爆炸所帶來的衝擊液!
十月,從千里之外的那個城市裡寄來了一封信。這本來是一封平常的同學來信,信寄到了學校。可這封信恰恰落到了方老師手裡。雖然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初中二年級乙班:吳潔同學收」,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條款上明文規定:不經允許,私拆別人的信件是違法的,雖然吳潔同學此時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在教室里坐著,但我們尊敬的方老師看了看信封,僅僅是片刻的遲疑,便勇敢地毫不客氣地拆開了……
沒有人能夠準確地剖析這位女教師此時此刻的複雜心理。是人民教師的崇高的責任感使她不得不這樣做?是女人所特有的敏感使她從信封的字跡上捕捉到了什麼?是四十多歲的過來之人不應有的好奇?是想尋求一點意外的刺激?還是突然而來的「特異功能」使她嗅到了、接收了千里之外的電磁波?誰又能說得清呢。總之,她想得到的,全得到了……
信是這樣寫的:
吳潔:
……最近,街上貼出了大布告,那個強姦你的男青年被槍斃了。這邊學校的同學們從布告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上邊寫有吳××、馬××……這邊的同學都知道你的事情了。別再回來了,以後在那邊好好學習,千萬別跟人再到外邊去玩了。現在街上壞孩子多,不小心會上當。
油田那邊好嗎?分別三個多月了,很想念你,盼常來信……
就是這樣的一封信,方老師一氣看完了。看完這封信,她氣得兩手直抖,胸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種上當的感覺。就此,一個新來的女學生的美好形象,在她心裡完完全全地毀滅了。
方老師板板正正地生活了四十多年。她教學是嚴厲的,做人也是嚴謹的,她從沒做過一件「偷雞摸狗」的事情。她的婚姻是黨支部書記介紹的,無懈可擊。為人師表,她也極少穿帶顏色的衣服,扣子總是扣得嚴嚴的,出教室門從未跑過一步,「坐如鐘,站如松」是她寫在黑板上的座右銘。她曾爭取做一個模範教師,當然,如果能爭上特級教師的話,工資會增加得更多一些。這樣的事情對她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她甚至也間接地感到了恥辱!這種感覺更激發了她的責任感,她是班主任呀!
也許,在她的心靈深處,在那嚴密封鎖的內層,會有一絲激動和無名的興奮,她看到了一個女學生永遠不示與人的隱痛。一件不算小的隱私。這種看法也許是不正確的,但方老師心裡確乎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同情。
這天下午,方老師照常到教室里來了,她那板板正正的臉上並沒有寫什麼,甚至比往常更要平靜些。上課之後,當她的目光掃過教室的時候,僅僅是用眼角角處的一絲餘光在「第三排第四個座位」上稍事停留,瞬間便瞥過去了……
這一點點微妙的神色,這千分之一秒的掃視,不知怎地,竟被敏感的吳潔捕捉到了。這種心理感應是多麼可怕呀!她默默地低下頭,忐忑不安地在教室里坐著,心裡驟然地襲上了一片壓抑……
「吳潔,站起來。我講的是什麼?!」方教師突然地、氣沖沖地叫道。
她站起來了。手抖抖地按著課桌,就那麼低頭站著,她沒有勇氣看方老師那雙足以冷凍一切的眼睛。她也的確不知道方老師講了些什麼,她走神了……
這天晚上,方老師對吳潔進行了第一次家訪。吳潔的父母熱情地把老師讓到屋裡坐下,倒上茶水。寒暄了兩句之後,方老師目光慢慢地掃過屋頂,說:「吳潔,你出去玩吧,我和你父母談談。」
從方老師一進家門,吳潔的心就縮緊了。雖然她並不知道方老師要談些什麼,但她知道是決不會有好事情的。她慢慢地走出去了,那目光像驚兔一般!
屋裡的空氣立時沉悶下來,做父母的也變得很不安。在這個地方,沒有事情老師一般是不家訪的。家訪即意味著「告狀」來了。
只有方老師是坦然的。那掛在臉上的一絲笑意既然游上來的很慢,消下去也是很遲緩的。呷了兩口茶水之後,她終於拿出了那封信:
「看看吧,這是那邊給你孩子來的信……」
父親把信接過來了。他是識一些字的。一時,這位頂天立地的石油工人竟然露出了羞愧的神情。他笨拙地抖開信看了,看後便是沉默……
「吳師傅,」方老師慢慢地說,「對孩子要嚴加管教呀!」
「方老師,請你多管教吧。該打打,該罵罵,我們做家長的決無怨言。」
「要管,家庭、學校都要管。決不能讓她再往邪路上走。」方老師嚴肅地說,「這么小小年紀,讓人家判刑的判刑,槍斃的槍斃,這樣下去還得了啊?!」
方老師說得語重心長,誠懇激動。夠了吧?應該是夠了,能讓這一對做父母的慚愧得無地自容,還不夠嗎?使人不解的是,莫非,莫非尊敬的方老師要為那位暴徒的「壯烈犧牲」慷慨地傾灑一掬英雄淚嗎?
當然,對方老師的動機不能過於苟求了。也許她本意是善良的,也許她的責任感使她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抉擇,也許她誠心誠意地希望這個十三歲的女孩懸崖勒馬。但是,她走後,這對兒被孩子的老師「教育」過的父母,羞怒地把拳頭和怒罵追加在吳潔的身上!舊事重提了,仿佛是無形的陰影,走到哪裡就會跟到哪裡,躲是躲不過的。從現在起她又不得不重新承受那不應有的一切。
方老師開始對吳潔進行「挽救」了。作為一個教師,她的毅力是驚人的,耐性也是驚人的。這仿佛是一場神聖的戰役,方老師為此付出了足夠的心血:她隔三差四地到吳潔家裡去,把她在學校里稍有不軌的細小舉動一一「匯報」給家長。比如,自習課沒做完作業;比如,又和誰吵了幾句;再比如……
現在,當她坐在獄房裡,提起方老師的時候,身上又不由得襲上一陣寒意:
「我怕她,在學校里我都不敢見她,整天躲著她走,我真怕她呀!她經常上家告狀,父親就打我……」
是的,每天放學回家,她都是帶著恐慌不安的心情邁進家門的。她不知道方老師是否來過了,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樣的懲罰,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她太壓抑了,在學校里她從來沒抬過頭,她怕方老師那雙眼睛,可那雙眼睛又似乎是無處不在……只有在放學的路上,她才敢抬起頭來,看一看藍藍的天,放心大膽地吐一口氣。但是,離家越近,她的心情就越沉重。她知道方老師對她印象不好。她也曾試著想鼓起勇氣,用行動來改變方老師對她的看法。但直覺告訴她,這是無法改變的。在中國,大多數人都是憑印象來判斷問題的。一旦印象壞了,你這個人也就壞了。現在,這「印象」像磨盤一樣壓在她身上……
不知為什麼,突然之間,學校里也有人知道她在那邊的「事情」了。同學們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待她,外班的男同學甚至像看猴一樣圍到教室門前,專門來認一認誰是「吳潔」。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學校都知道了她的「事情」。她的名聲也就這樣地徹底敗壞了。
那麼,是誰把這些隱私傳出去的呢?嚴肅認真的方老師應該是不會的。作為一位有崇高責任感的人民教師,她不會這樣做,也不該這樣做。究竟是誰把這種人生的苦難當作趣聞笑料來傳播,又是准接二連三地「嚼舌頭」?這自然是無從考究的,也沒有人去考究。
倒楣的自然是吳潔。此時,她在學校的生活是可以想像的。能有什麼良藥來醫治少女精神上的孤獨呢?在這樣的壓力下,吳潔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呢?
一天上午,快上課的時候,方老師又把吳潔叫到了她的辦公室,問她在校門口和那個男學生談的什麼。可她一口咬定,什麼也沒說。
沉默久久,方老師那銳利的目光一直逼視著她:
「真沒說嗎?」
「沒說。」回答竟然是出人意料的強硬。
「你在那邊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嗎?你要想想自己的前途。究竟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低著頭,就那麼橫橫地站著。是的,她說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和他說話,她說不清楚。
整整一個上午,方老師都在追問吳潔(她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她時而苦口婆心,時而聲色俱厲,然而,放學的時候到了,她一個字也沒問出來……
不知是逆反心理,還是重壓下的變態心理,小小的吳潔,於當天下午的第二堂自習課上,竟然突兀地扔給那個男學生一個紙蛋,上寫著:「放學後,我在校門口等你。」
於是,「人贓俱獲」。站在窗外一直注視著她的方老師當場拿到了證據……
這就更加證明她確乎是「道德敗壞」了。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沒人去細加考究。當晚,她的父親、母親通通被叫到學校里來了。方老師當面向他們宣布了吳潔的醜聞。兩位父母像陪綁一樣地望著女兒……回到家,給予她的是又一次更加嚴厲的「教育」!
為了再三再四地挽救吳潔,方老師確實做到了仁至義盡。在她的心目中,一個打破了水罐子的女孩即是失潔,失潔便是墮落的象徵。她要全力挽救她,把她救出苦海。她終於想出辦法來了:派一名學生班長跟著吳潔。早上從家裡把她叫出來上學,中午和晚上又把她送回家去,連課餘時間也一直跟著她……
這位學生班長也是一位女學生。因為是學生幹部,在尚小的年齡就被學校種下了「權力欲」的種子,能對一個學壞了的女孩子跟蹤,這對她來說,是很有刺激性的。她很高興管人。她的盡職盡責也是無可非議的。她每時每刻把吳潔的情況如實地向老師匯報,她甚至還有權制止吳潔除了回家之外的一切要去的方向。
方老師對自己創造的「跟蹤教育法」十分滿意,同時也受到了吳潔父母的贊同。這下,他們都放心了。去的時候有人跟著,回來的時候也有人跟著,這樣,她總不至於再學壞吧?
可是,有一天,吳潔突然地給母親跪下來了,她哭著說:「媽媽,讓我轉學吧。求求你了,讓我轉學吧。我實在是受不了啦!」
「好好的轉什麼學呀?你又想學壞是不是?!」
「媽,讓我轉學吧。我轉學之後一定學好,我學好呀!叫我轉學吧!」
那時,她惟一的念頭就是轉學。她求過父親,也求過母親,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無效的。父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轉學。他們對方老師感激不盡,他們相信「跟蹤教育」會鎖住她的心的。沒有人為她想想,也沒有人去體會天天讓人跟著的滋味。可這種心理上、精神上的壓迫,縱然是才十四歲的少女,也是無法忍受的……
她走著,班長跟著。她每時每刻都感受到了身後的眼睛……
一天,兩天,三天……方老師很高興,她創造的「跟蹤教育」是有用的,吳潔再沒有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她規矩些了。方老師甚至想在全校推廣「跟蹤教育」,對壞學生開展「一幫一」活動。假使有可能,她願讓報紙把這一典型經驗登出來,在全國範圍內推廣。可惜,記者沒有來。她還需要繼續努力,以期在吳潔身上獲得更大的成果。她是用心血來「澆灌」這朵沾染了病菌的花的。她多希望吳潔學好啊!
可是,有一天,在課堂上,吳潔又突兀地甩給那男學生一個紙蛋,上邊寫著:
晚上,你到教室里來,我有話給你說!
後來,方老師曾讓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那天晚上的經過和細節:她去了,他也去了。教室里沒有燈,他們就默默地坐著,互相捏著手,默默地坐著……
「後來呢?」
「就這些。」
「往下說。」
「就這些。」
「你說,你老實說。說清楚就沒事了。」
第二天,在方老師的提議下,學校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身材魁梧的校長聲音洪亮地在大會上宣布了對吳潔同學處分的通告:
查本校初二乙班學生吳潔,女,現年14歲。該生早在××市上學期間就跟社會上的一些流氓鬼混。轉來本校後,不好好學習,又與本班一位男學生鬼混……實屬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為了嚴肅紀律,挽救本人,經校黨支部研究,決定給予吳潔記大過處分……
此「通告」,被校長在全校千餘名師生大會上宣讀後,張貼於學校大門口的最醒目處,每一個路過的學生都將看到並一遍又一遍地重讀……
第三天,吳潔失蹤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方老師的挽救也到此為止,她做了她應該做的一切。後來,吳潔果真是「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給社會造成了極大的危害……」現有長達三十三頁的「供詞」,再次證明了方老師對她挽救是正確的……
審訊筆錄(摘):
問:「吳潔,你離家之後都想了些什麼?」
答:「我破罐破摔了。」
問:「後來呢?」
答:「我恨方老師。」
問:「經過這一段的教育,你有何感想?」
答:「管教幹事對我很好,我確實有罪。」
問:「出去之後你能學好嗎?」
答:「我不知道。」
王玲玲,女,現年25歲,漢族,拘前系××市勞動服務公司總會計,文化程度:大專肄業……因流氓、妨礙他人家庭罪判處一年……
在獄房裡,一見面她就說:「我是第三者。」
然後,她用那雙憂鬱的大眼直直地盯著你:「我喜愛文學,我想當作家,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用筆寫出來……」
看一看這張結婚照吧——時間:1985年9月24日。
她緊緊地依偎在愛人的身旁,亭亭玉立,顯得那樣年輕,那樣漂亮。那為拍新婚照而特意穿上的法式拖地白紗裙裹在她那高挑兒輕柔的身姿上,使她像女皇一樣的高貴,她的臉像滿月一樣地細膩白嫩,臉上泛動著的淺淺的微笑似要和朝暉比一比胭紅。還叫人羨慕的是那雙明亮的大眼,裡邊溢著太多太多的美麗遐想。連那紅潤的嘴唇上也仿佛寫著這樣一句話:這就是生活呀,這就是幸福。在她身旁站著的是一位帶眼鏡的男士,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讓人一眼就看出這男士是位有教養、有知識、有水平的「老九」。
再看一看這張離婚照吧——時間:1985年12月7日。
她站著,他也站著,沒有笑,也沒有哭。她的臉兒依舊很白,白得像雪,只是那紅潤消去了;她的眼睛也依舊很亮,只是像一泓潭水,多了些沉重,多了些憂鬱;那嘴唇是抿著的,抿得很緊,仿佛含著一枚難品、難嚼、難咽、又吐不出倒不盡的五味子。那位帶眼鏡的男士把風度丟失了。臉兒苦苦的,木木的,似乎想說些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說。
為結婚照相的情侶世上有千千萬萬;可為離婚去照相的,在這個世界上能有多少呢?
她說:「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聯合會的一個基層組織的一位『娘家人』,為保障婦女的合法權益而進行有效干預後,才取得的又一次輝煌勝利。」
在1985年9月27日以前,各種跡象表明,她算得上是一位在生活道路上獲得了巨大成功的女性(雖然「步步都有血跡」)。她說,該得到的,她似乎都得到了。而且有更為光輝的前景在等待著她。
1983年,她以優異的成績,出眾的才貌,被一家勞動服務公司破例招聘為公司總會計。她為人熱情,工作幹練,單位里上上下下都喜歡她。連那位老成持重的公司總經理都對她另眼看待。尤其是那位妻子患了癌症的副總經理,對她更是特別的關照。他的厚愛時時處處地表現在行動上,使她的工作得到了最為廣泛的支持。她是公司最受歡迎的女性。當然,也因為她漂亮。
她的業餘生活也是豐富的。她熱愛文學,也曾自修過外語,此刻正在攻讀中國廣播電視大學法律專業。不久的將來,她將以良好的成績獲得大專文憑。做一個服務公司的總會計並不是她的最終理想,她想的更高一些,更遠一些。畢業之後,她將以嶄新的面目出現在人們面前,那時,不管是做律師、法官或者是檢查官,都將給她帶來女性的榮耀。她知道命運從來不曾厚待過她,她不急。她認真謹慎地工作,刻苦地學習,她要以時間為屏障,以耐心為武器,一步一步地走,用她的行動來證明一個人的價值。為了獲得一個良好的學習條件,她不得不讓人們喜歡她。在這方面,應該說她是聰明的。她有效地利用了社會的愛美之心,小心翼翼地來為自己鋪路(雖然也常常伴隨著痛苦)。在吃的方面,她從不講究,生活相當清苦;但在穿戴方面,她卻十分講究。她把省吃儉用節餘下來的錢全部用在學習和打扮上了,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最大程度地表現了她的美。這是她惟一的優勢,她無可非議地利用這種優勢,為了換取事業上的進步……
對於她來說,愛情來的似乎早了一點,但也應該說是成功的。1985年初,她在病中結識了一位市人民醫院的主治醫師。此人叫高天啟,年36歲。他有正牌的大學文憑,談吐不凡,也喜愛文學,且風度翩翩。他們一見如故,很談得來。她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她平生追求的正是一種有知識、有教養、高層次的生活,那裡邊將有詩、有情、有味,且物質條件優雅舒適……她需要的正是這樣的男人。在事業上,一旦「咬」住目標,她是不放鬆的,愛情也一樣。於是,她獻出了火一樣的熱情。
一天晚上,當他們在林蔭道上漫步的時候,那位正用深厚的男中音講述拜倫愛情悲劇的男士突然默語了。她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他。良久,他默默地說:
「我離過婚。那是一個鄉下女人,我曾有過不幸的婚姻……」
月光照在林蔭道上,篩下了斑斑點點的小銀錢兒,一絲清爽的涼風游過去了,又搖來一地晃動閃爍的碎銀……她默默地走著,並無意外的舉動。這一點她早就料到了,一個36歲的有知識有教養的男人是不會單身到如今的。但他離過婚了。她不在乎這些。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何況她也有難言之隱。她說:
「我理解你……」
接下去,這位風度翩翩的男士擦了擦眼鏡,娓娓地給她講述了自己的不幸婚姻遭遇:
他家是山區農村的,家裡很窮。那一年(在年齡推算上這是有誤差的),全縣就考上他這麼一個大學生……在大學上學期間,有一次放假回去,剛好他的母親病了,家裡沒有補養的東西,他便跑到鎮上的供銷社去買白糖。走進供銷社,那位女營業員正忙著。他問:「有白糖嗎?」「沒有!」女營業員冷冰冰地說。「怎麼連白糖也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女營業員勾著頭氣橫橫地說。他氣了,扭頭就走。不料,正當他轉身走的時候,那營業員剛好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相撞了。不知什麼原因,女營業員的態度和氣了些:「你是哪兒的?」他說:「我是蘭州醫科大學的學生,放暑假回來探家,母親病了……」聽了這番話,女營業員含情脈脈地從裡間的倉庫里給他拿了一斤白糖……
這就算認識了。不久,女營業員便勇敢地托人上門提親了。一個山里娃子,能娶上鎮供銷社的「公家人」,母親是很滿意的。他本人雖不樂意,可當時正上學,含含糊糊地,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從此,女營業員便三天兩頭到他家裡去。去他家的路很遠,還要翻一架山,可她數年來風雨無阻,照顧他那患病在床的母親,幫助家裡做事……那時,女營業員已認定是他的人了,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力上,她都為他的窮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一切,家裡感激不盡卻又無從報答,只有催他儘快完婚。畢業之後,他回家探家,家裡已把一切都預備好了。可他死活不願意。於是,在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偷偷地跑掉了……是兩位舅舅在半道上把他強行截回去的。母親哭著說:「兒啊,你個狠心的!咱已經欠人家那麼多的情,你要不應允,咱拿什麼還人家呢?你,你要不願,我就碰死到你跟前……」講到這裡,男士長嘆一聲,結束了這段痛苦的回憶。
她被深深她打動了,心仿佛也就貼得更近了些。夜已深,風漸涼,她沒有再問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這麼默默地走著……在暗處,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就依偎在他的身旁。兩隻手顫抖著,軟而溫熱……
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她雖然是個頗有心計的姑娘,本打算像取得事業上的成功那樣按部就班地走,「咬」住目標,水到渠成,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的理智和心計在愛情上是不起作用的。一個月後,這位男士要去北京出差,懇切地請她跟他一塊去玩玩。她立時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公司領導對她十分厚愛,請假是不成問題的。
那是令人永遠不能忘懷的如膠似漆的十一天哪!天安門、故宮、北海、天壇、頤和園、香山……他們雙雙攜手而出,攜手而入;談天說地,比古論今……她醉了,醉得熾熱瘋狂,醉得心蕩神迷,醉得忘乎所以,完完全全地陶醉在從未有過的幸福之中。他們同居了……
從北京回來不久,她發現她懷孕了。這個巨大的嚴酷的事實使她十分懊喪。但她畢竟是個有心計的女性,她立時去找那位主治醫師:
「天啟,我懷孕了。」
高天啟也像被雷電擊了一般,他的眼鏡片閃了一下,片刻,他說:「那,咱們結婚吧。」
「你看啥時間好?」
「你說呢?玲,你定吧,我聽你的。」
「10月1日吧。」她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羞澀。
「行,就十月一。」高天啟爽快地說。
……她如願以償了。在新婚的巨大的幸福之中,她沒有注意高天肩那時而躲閃的目光;沒有注意結婚登記那天高天啟是否應該在「初婚」或「再婚」的欄目里打「√」;沒有注意到縱然她容光煥發,可在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們的眼裡,她的身價已經貶值。她甚至沒有看出來,那位對她處處關照的副總經理對她十分冷淡……她終日在五彩祥雲里飄著,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思維,心目中只有「比翼齊飛」四個字。命運之神已把警鐘敲起,一聲聲響在耳畔,可她竟沒有聽到,她完完全全地聾了。幸福使她忘記了過去,忘記了一切。那時,她惟一的思緒是:孩子已經三個月了,是男孩還是女孩?該起個什麼樣的名字呢?
極快,幸福像車輪一樣地旋轉過去了。那麼接下去的將是什麼呢?
法定的三天婚假結束了。第四天,當她去公司上班的時候,忽然發現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她。一間間辦公室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還一個個神色詭秘地躲著她走。她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這樣看她,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只好硬著心在辦公室里坐下來。沒有人來為她的新婚說幾句「祝賀」的客套話,一個人也沒有。她終於忍不住問:「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人回答,人們的目光是躲閃的。
茫然之中,她又拉住一位很要好的女同事問:「大姐,出了什麼事?」
「你不知道哇?」
「不知道。」她搖搖頭。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她又搖搖頭。
「你會不知道?!——昨天,高天啟的老婆領著一個女孩在這裡整整罵了一天……」
「轟」地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炸了!一時,她覺得天旋地轉,五雷擊頂。她強制鎮定地坐下來,喃喃地說:「天啟,他,他不是離過婚了嗎?不可能,這不可能……」沒有回答,誰也不可能回答她。當時,她恨不得立時飛回去問一問高天啟。可她想抗一抗命運的突然襲擊,強忍著沒有動。整整一上午,她都用這樣的話安慰自己:「天啟離過婚了,我們沒有責任,他離過婚了……」
11點55分的時候,她想站起來走,快走!可她對自己說:你慌什麼?你怕了嗎?就是天塌下來你也要熬過這五分鐘。你熬過去了,一切打擊你都能挺住。於是她又坐下來,看著牆上掛的壁鍾,那最後三百下鐘擺像是在她心上踏過去的……
中午,奔回新婚的蝸居,她定定地望著高天啟,望著鏡片後的那雙眼睛,迫不及待地問:
「天啟,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天啟怔了一下,默默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你說,你說呀?!」
高天啟抬起頭來,慘然地一笑:「是那女人去鬧了,是吧?」
他默默地扶她坐下來,嘆口氣說:
「我沒有騙你,我確實離過婚了。我應當給你講清楚的是,我太沒有經驗了。十多年來,我的痛苦是無法向人講述的。我一直要求離婚,可她堅決不離。我在城市,她在農村,長期分居,又沒有一點點共同語言,就這麼一天天死拖著……我有時候回去也僅僅是為了看看孩子,我愛孩子……我不知道還應該給你說什麼,我求過她,罵過她,可她死活不離。粉碎『四人幫』後,組織上把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問題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有一次回去,當我再次提出離婚的時候,她的態度突然改變了。她說:離婚可以,你只要能想法把俺娘兒倆調到城裡,我就跟你離婚。我問她說話算數不算?她說:算。我不相信,要她給我寫個字據,她就寫了——」說到這裡,高天啟從兜里掏出字據來,默默地遞了過去。
這是一張鄉鎮供銷社的「報銷單據」,只見單據背面上寫著:
調入城市,解決戶口糧油關係,安排工作後一個月,我同意與高天啟離婚。如果反悔,一切後果當由我個人負責。
郭水香(蓋章)
「這字據一式兩份,一份她放著,一份交我保管。我終於放心了,我覺得有了這份字據,從此就可以解脫了。可我萬萬沒有想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調到城市後,她竟然又變卦了!我當時氣壞了,拿出字據來質問她:『都已經兩個月了,你說話還算不算?!』她卻矢口否認:『我調來的目的就是和你好好過日子的,離什麼婚呢?不然,我調來幹什麼?天啟,我再也不跟你生氣了,咱們好好過。我給你做飯、洗衣服,我侍候你一輩子還不行?』那會兒,我想得很簡單,反正字據在我手裡握著,到時候,她不能不承認。我和她分居了,分居了整整兩年。在這時候,我有幸遇到了你……」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字據在她手裡拿著,她沒有話說。但是……
「唉,知識分子考慮問題往往簡單。從北京回來,當你提出結婚時,我就帶上這張字據去請教了法院的熟人。他們說:這張字據在道義上是有效的,可在法律上是無效的……這下子我慌了,我覺得要是不能結婚的話,我將成為罪人,我就把你害了。我再也不能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了。我求她,苦苦哀求,我甚至給她跪下,可她仍然不答應。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說了假話。我說:我出事情了,那姑娘已經懷孕八個月了,你要不離婚,我就得蹲監獄去!求求你了……」
她相信他了。既然已經得到了愛,就讓那女人罵吧。孩子已經三個月了,他將在罵聲中長大。她必須承受這一切,她不會讓步的。
兩人的目光相對,默默無言。她抱住了他,緊緊地抱住……
可到此為止,高天啟的話仍然是有所保留的。雖然他是那樣地愛她,雖然他句句真話,但他畢竟還隱瞞了一點點。是的,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他提出了「假離婚」的辦法。他賭咒了,也發誓了,他對妻子(原配)說:「你救救我吧!咱先離婚,等我把這件有可能鬧到法院的『醜事』捂住,待事情了結之後,過一段咱再復婚……」
客觀地說,在這方面,那女人是偉大的也是自私的。男人,縱然是多年感情不和、屢屢提出離婚的男人,當他遇到災難的時候(雖然是謊話),她畢竟挺身而出,做出了艱難的讓步。十多年來一直堅持不離婚的女人,在這個非常時期卻同意離婚了(雖然是有條件的「假離婚」)。沒有感情的丈夫也是丈夫,她不願讓他去「蹲監獄」……
女人的愛常常是愚蠢的;女人的醒悟卻是可怕的。
當木已成舟之後,高天啟的女人(原配)斷然割裂了一切感情上的紐帶,她奔走呼號,哭天罵地,終日在各個有關的黨政法機關哭訴。憤怒的女人站在勞動服務公司門前整整罵了三天!
對於這一切,王玲玲都以沉默相對。甚至當那女人砸了她的自行車之後,她也沒有還手。她是愛情的勝利者(她知道這女人曾為高天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可這能怪誰呢?這不正是女人的可悲之處嗎?)。她以無聲對有聲,她相信自己更有力量。這就更加激怒了那可憐的女人……
眼淚終究是能感動上帝的。五天之後,西城區婦聯——「娘家人」出面了。
西城區婦聯的老馬,是一個熱心腸而且極富有正義感的女同志。她親自找到王玲玲的單位,上門做思想工作來了。一見面,她就懇切地說:「姑娘,你還年輕。什麼樣的男人找不來呢?為啥偏偏找一個有婦之夫?大街小巷都在議論,聽聽多丟人哪。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女人都快氣瘋了!過去人家兩口子感情多好,嗯。聽那女人講講,就是石頭也會掉淚。你就可憐可憐人家吧?趕明兒我給你找個好的……」
王玲玲說:「老馬,十多年來他們一直感情不和,你為什麼非要他們在一起湊合呢?沒有感情的婚姻……」
「沒有感情?」老馬插話說,「老天爺,你半路插一槓子,還說人家沒感情。沒有感情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你給我說說?人家的閨女都這麼高了,那不是感情……」
「老馬,人跟動物不一樣……」
老馬一拍桌子:「動物?你說誰是動物?!識倆字可了不起了。」接下去,她又和風細雨地開導說:「姑娘啊,你想想,你這不是活活拆散人家一家人嗎?啊,這良心,你摸摸良心,虧不虧?嗯。想想自己,也想想人家,翻翻手裡手錶兒。人家為她男人、為她婆家出了多少力呀,一顆心都扒給他了!感情,還能咋個感情?人家兩口子過去也不常吵架。就是吵兩句嘴,誰家的灶火不冒煙哩?誰家的碗筷不叮噹哩?嗯。我勸你也是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
「老馬,」王玲玲用帶有挑戰意味的口氣說,「明說了,我就愛他。我們已經履行過正當的結婚手續了。」
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老馬說得口乾舌焦。她覺得她的心不為不減,工作不為不耐心,態度不為不和藹。她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從心裡說,她對這樣的女人是看不起的,可她還是說了這麼多……
老馬咚地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結婚?你那結婚是不合法的!給你說,這件事婦聯要管,管定了!」
王玲玲默默地望著她,目光里竟有些應戰的意味。後來,她才知道,她的確輕看了這位婦女的「娘家人」……
接下去的,將是一場團體對個人的戰鬥。為了使漏底的鍋得以彌合,為了使第三者得到應有的下場,熱心腸的老馬為此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熱情。有人說,老馬是收了禮才這樣做的。不,她沒收過人家一分錢的禮。她完全是出於一個婦聯幹部的義憤。多年來,她最愛看的戲是《鍘美案》和《王寶釧》。她常給人講的是「王寶釧寒窯十八年苦守清白……」她一聽「離婚」二字就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作為一個正直的婦女幹部,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好戲(指《鍘美案》之類)唱了那麼多年,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負心人要離婚呢?在她內心裡,有一條通俗的近乎於偉大的判斷是非的理論,那也是她從未說出口的:「母狗不浪,公狗不上。」所以,她要挽救這個瀕臨絕境的家庭。能辦成這件事,她覺得她是積德。她要積這個德。
老馬的腿都跑細了。她像旋風一般地到處奔走,以婦聯的名義大聲呼籲。白天,在街道辦事處,在公安派出所,在法院、檢察院、在高天啟、王玲玲的單位,她義正詞嚴地譴責「第三者」的流氓行為,要求各級組織進行干預;晚上,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進行政治上的「攻心戰」。她甚至動員了區婦聯的領導以及整個婦聯機關的所有女同志為此事伸張正義。婦聯的電話幾乎完全被這件事情占用了,她們一天至少要催問三次……
壓力是巨大的。一天,高天啟垂頭喪氣地從醫院走回來,一頭扎在床上唉聲嘆氣。懷著四個月身孕的王玲玲走到他跟前,關切地問:「天啟,怎麼了?」
高天啟淚流滿面地說:「婦聯的老馬找我四趟了。今天,她說:我離婚、再婚都是不合法的。如果再堅持不改,她將代表女方以婦聯的名義訴之於法律,判我重婚罪!難哪,真難哪。玲……」
王玲玲默默地望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她愛得太深了……
不知世界上還有沒有比女人的愛更為頑強的東西。不管是怎樣的男人,她一旦愛上你,那將是義無反顧的。一旦她心愛的人栽進漩渦,她將毫不猶豫地跟著跳進去,堅持得更久更有耐力的也將是她們。女人哪女人哪,女人終究是能哺育男人的!
拖著五個月身孕的王玲玲被迫上陣了。已是十二月了,寒冷的北風嗚嗚地吹著,她仍在街頭上來回奔波。是的,她四下托人說情,也曾給人家送過禮物。然而,一靠是強大的婦聯以組織出面干預;一方是拖著身孕的「第三者」,相比之下,她的力量就太單薄了。不過,女人既有剛的一面也還有韌的一面。頗有心計的王玲玲知道弱者是最容易受人同情的,她也開始把「眼淚竹當作武器使用。她曾多次地找區婦聯的領導訴說高天啟的不幸婚姻遭遇……也曾找公司、醫院的領導,求組織看在多年工作的份上替他們說說話……甚至迫使自己去求那位一直對她有心且神通廣大的副總經理……」
但此時此刻,沒有人願意替她說話,也沒有人敢替她說話。那位曾當面答應幫她忙的副總經理,那位一直對她關懷備至的副總經理,卻在私下裡散布她的作風問題……
她明白了,眼淚是澆不滅妒火的。面對現實,她極其痛苦地作出了她極不情願作出的抉擇。她說:「天啟,為了你,咱離婚吧。只要你永遠愛我,這就夠了。我等你,等你把那邊的事情辦完。無論多長時間我都等著你……」
「那,」高天啟的頭低下去了,「孩子……」
「做掉。」她咬著牙說,「六個月了,算我白養了他六個月……」
高天啟哭了。她也哭了。倆人抱頭痛哭!
12月7日,王玲玲獨自到醫院裡做了人工引產,毀掉了那個僅有六個月壽命的愛情的種子。當天,她拖著小產後虛弱的身子,在高天啟的攙扶下,到所在的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當她和他去照離婚照的時候,不明真相的攝影師請他們笑一笑,王玲玲慘白地說:「我真想笑笑,可我太累了,怕笑不出來。」
12月13日,在西城區婦聯老馬同志的積極有效干預下,高天啟、王玲玲被叫到了街道辦事處。他們說:「我們已經離婚了,還要怎樣呢?」回答是:「離婚了也得去,這是法律手續。」於是,由區法院、區公安分局、區婦聯及街道辦事處,「三國四方」當眾宣布高天啟第一次(與前妻)「離婚」無效。宣布第一次離婚無效,那麼第二次結婚就是違法的。好在他們辦理了離婚手續。這就意味著(警告!)他們以後不能再見面了。
老馬終於勝利了。她確有「女媧補天」的本領。「鍋」是補住了,雖然還漏……
新人分離了,舊人會重歸於好嗎?
高天啟在瘋狂的痛苦中,一連和他那不願離婚的妻子打了三架;酒醉之後,他又砸壞了全部家具!他照舊一個人單身獨居,照舊常常跑到王玲玲那裡去,幫她洗衣服,照顧她小產後的生活……
老馬對工作是認真負責的,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在朗朗晴空下繼續下去。她也不能容忍這一切繼續下去。於是,她再次以婦聯的名義打電話給公安分局:「這個王玲玲肯定不是個好東西!我幫你們整她的材料……」一放下電話,她就風風火火地提著包出去了。
接著,提供第一發「重型炮彈」的是勞動服務公司那位副總經理,他曾撇下身患癌症的妻子,對王玲玲進行無微不至的關懷。可這會兒,他卻說:「王玲玲的名聲不好嘛,她是有『前科』的嘛……」
是的,她確有「前科」。但她並沒有隱瞞高天啟,她一開始就給他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她出身寒微,是一個在生活底層掙扎的女性。她的父親在她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母親是一個軟弱的家庭婦女。她本應該是賣大碗茶的,可她不甘於命運的擺布。在粉碎「四人幫」後,她毅然決定一邊打零工掙錢養家,一邊上業餘自修大學。可是,報考之後,眼看就要開學了,她卻拿不出交學費的五十塊錢,為了交上學費,她不得不到一家熟識的人那裡去借錢。這家的男人是大方的,不但借給了錢,而且還主動把錄音機借給她補習外語用。她當時是多麼感激呀!然而,當她第二次去表示謝意的時候,那男人卻強行拉住了她。那時,她才十八歲。後來,她哭著說:「為了那五十塊錢,你想像不到人低賤到什麼地步。那是怎樣的屈辱啊!」她掙扎了,她的衣服扣子都被撕掉了……這是個神通廣大的惡人。為了擺脫這人的糾纏,她咬著牙儘快地還上了這五十塊錢。不久,這個惡人又因聚賭被公安局抓捕了。在壓力下,他供出了這一切:她是被迫的……
男人哪,縱然是像這樣的無賴男人,也竟然有女人去保護他?!在開庭審理這個惡棍罪行的三天前,此人的妻子跑到王玲玲家,一進門她就跪下了:「玲玲,你救救俺這一家人吧。你一句話能叫俺一家人死,一句話也能叫俺一家人活。要是他判了,俺一家人還指望誰呢?玲玲,你說一句話吧,你就說你願意的,你就把俺救了。可憐可憐俺這一家五口吧!俺給你磕頭了……」
第二天,這個女人又領來一家老小,撲撲通通地全跪倒在她跟前……她默默地望著這位大姐,僅僅十數天,她的頭髮全愁白了!惡男人畢竟是她的依靠啊……
有時候,女人的善良不正是害了自己嗎。在開庭前一小時,王玲玲給這個罪人的妻子寫下了這樣的字據:
我和×××的一切都是自願的。
王玲玲
這就是她的「前科」。
對此,西城區婦聯的老馬緊緊地抓住不放。她給公安局,給法院,給高天啟,給她所見到的每一個人講:「王玲玲的問題大著呢!她跟好多男人都鬼混過!」
老馬確實辛苦了,她幾乎跑遍了王玲玲呆過的地方,了解所有與王玲玲接觸過的人,凡是和王玲玲談戀愛中見過一次面的,她都要詳細地盤查……
不可否認,一個美貌的女性是常有人糾纏的。很多人都樂意幫她的忙,她的確也需要幫助。那麼,對這些幫助,她是否還付出了些什麼呢?在與命運的搏鬥中,她會不會確有那麼一兩次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對此,她是完全否認的。她僅僅是流著淚說:「步步都有血跡。」
終於,在西城區婦聯的一再敦促下,她被抓了。那位曾經勇敢地去愛的男士——高天啟,卻在感情破裂的前妻的庇護下,在婦聯以彌合家庭裂痕為前提的要求下,安然無恙……
只有王玲玲一個人走進了監房。
訊問筆記(摘):
問:「經過這一段的教育,你有什麼想法?」
答:「我失去了一切。我是被招聘去當總會計的,現在誰還會要我呢?我的電大法律專業還有三個月就要畢業了,可現在也完了。假如我再失去愛情,我不知道我出去後將是什麼樣子……」
問:「你自己有沒有錯誤?」
答:「也許有——有。」
問:「你願不願重新做人?」
答:「……」
沉默。她翻開眼皮,兩眼冒出了熾熱的跳動著火苗的光。
徐偉,女,現年21歲,漢族,拘前系××市虹口區工商管理員,高中文化程度,曾被人稱為「市場女皇」,因索賄、詐騙罪判三年……附:扣押物品清單——
四季珍珠霜1套(4瓶);
鳳凰胭脂1盒;
美露雙色胭脂1盒;
牡丹香粉1盒;
明星珍珠香粉1盒;
紅玫瑰香粉1盒;
郁美淨花露水1瓶;
增白粉蜜1瓶;
皇后髮乳1瓶;
化妝盒一個;
項鍊(純金)一串;
耳環(珍珠)一對;
女皇的時代早已結束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決不會再有哪位女士乘坐著十八抬大轎,受三叩九拜的大禮,在前呼後擁之中享有三呼「萬歲」的尊貴。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虹口區的工商管理員。當她腳蹬細腰兒長筒馬靴「咯吱,咯吱」在市場上走過的時候,也僅僅是受到了一街兩行的個體商戶的巴結和逢迎而已。那麼,在這塊土壤上,假使給她更多的、足夠的條件和機會,她定然是樂意成為女皇的。雖然,在不久以前,她還是個頂頂溫柔的姑娘。
在獄房中,當她面對高牆低頭思過的時候,她說:「我好悔呀!」
應該說,她是幸運的。
在眾多的沒有考上大學的高中畢業生中,她僅僅待業了七天,便被正在迅速擴大隊伍的工商、稅務部門「內招」進工商管理局。在中國,兒女依賴父母的習慣超過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度。兒女的前程不僅僅取決於她自己的努力,還與生養他的父母有極大的關係。這是一個愛子如命的民族啊!她的幸運,也正是父親給予的。母親早死了,父親總覺得欠她什麼。他在稅務局工作,剛好有這麼一個擴大隊伍的機會,他能不當緊辦嗎?招工指標下來後,不僅是他一個人為「父親」的光榮稱號奔走,整個工商、稅務部門的職工、幹部全都動起來了。招工指標是有限的,他們要爭,拼命也要為兒女們爭來「內招」指標。這是一個團體的行動,是一種民族的愛子之情的升華,而這種可敬的舔犢之情又是千百年來一再被人們頌揚的。他們要用幾十年的辛勞為兒女們換一點什麼。從上到下口徑是一致的:不批「內招」指標,拒絕接受一切按正常渠道分來的人員。終於,「內招」指標批下來了,這是父親們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才爭來的。當然,還是要考試。但她心裡清楚,所有的「內招子弟」心裡都清楚,考題早已給他們私下露出來了,考好要「招」,考不好也要「招」,因為他們是「子弟」呀!
飯碗就這樣端上了。鐵的。父親給的。她當然很高興。有了一份挺不錯的工作,而且還是管人的工作,她心理上也很滿足。可她畢竟是剛出校門的學生,又是一個很溫柔的姑娘。她的生活範圍有限,想像力也有限。在她眼裡,參加工作是很神聖的。她甚至有一點點緊張,她怕自己干不好,她要努力干好工作,不能讓人家笑話。為此,她特意地換上乾淨衣服,還害羞地照了照鏡子:臉兒黑黑的、圓圓的,很潤;鼻兒高翹翹的,蠻有精神;還有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蘊涵著三分熱情,三分信心,還有三分姑娘的拘謹……看著,看著,她突然地產生了不安的念頭,她究竟能不能幹好呢?於是閉上眼睛,極力地回憶九年來在課本上學過的知識,不知怎地,腦海里卻突然滑出了一段小學一年級學的「娃娃」課文:「小貓釣魚,小貓釣魚,一隻老貓和一隻小貓到河邊去釣魚……」她臉紅地晃了晃腦袋,心裡說:「千萬不要出醜啊!」
第一天上班,她早去了半個小時。她想給同事們一個好印象。在人們沒來之前,她把辦公室的里里外外全打掃了一遍,桌擦了,水打了,然後規規矩矩地坐下來等。可她整整呆坐了一個半小時,才有人慢慢地提著菜籃子晃進來……
後來,她回憶說,第一天就這麼玩過去了。她沒想到上班竟是這樣的輕鬆!她甚至有一點點慚愧:這能算是工作嗎?玩兒一樣的。
她當然是不會忘記老胡的,她正是在老胡的指導下開始工作的,她就坐在老胡的對面,協助他辦理個體戶的營業執照。老胡是一位面色紅潤、神情慈祥的老「工商」。他待人厚道,說話總是笑眯眯的,他常常習慣性地給人點頭,頭點得很謙虛。當老胡把一枚紅坨坨(公章)交給她的時候,他眯著眼兒看了她很久,才慢慢地遞過去,說:「責任重大呀!」她接過來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了抽屜。她並不知道這圓坨坨究竟有多大的用處,可她心裡充滿了幸福。這一刻,她恨不得馬上開始工作,把所有需要蓋的東西都蓋滿鮮紅的印章。
老胡看看她,笑眯眯地說:「小徐,別急嘛,這工作是急不得的,要嚴格審查。」說著,悄沒聲地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兩包瓜子扔過來,說:「吃吧,小徐。」
「上班時間,能吃嗎?」她很害羞,在上班時間裡,她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吃東西。
「吃吧,吃吧,這算啥。」老胡依舊是笑眯眯的。
「哄。」連隔壁辦公室的人都笑了。她看其他人都很隨便,也就吃了,輕輕嗑的,還是不敢出聲。
一會兒,老胡又遞過來兩個蘋果、一串香蕉,簡直像變魔術一樣的!他拉抽屜的聲音是那樣輕,輕得她坐在對面竟然沒有覺察。這人真老練,也真好!她心裡暗暗贊道。
整整一天,她就這麼坐著,看老胡慢慢地一支接一支地吸菸,看老胡輕輕地彈菸灰,輕輕地翻報紙,看老胡笑眯眯地說話。他的眼珠子像小磨一樣地轉著,一時轉得很快,一時又轉得很慢,這一切都被吐出來的煙霧籠罩著,使人以為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看報……常常有人走進來,哈巴著腰兒,先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煙,然後再可憐巴巴地遞上申請辦理營業執照的表:「老胡,求你幫幫忙,我已經跑了好幾趟了……」這一刻,老胡準是在眯細著眼兒打瞌睡。足足有三分鐘的時間,他既不接煙,也不搭話,很久之後,他會突然地睜開眼睛,笑眯眯地說:「噢,好好好,放那兒吧,研究研究。」於是,眼兒又閉上了。再有人來,他仍舊是「研究研究」。態度很和藹,也很熱情,叫人急不得也惱不得。有時,她很可憐那些個體戶,恨不得一把抓過來給他們辦了,可她不敢,不知道還要怎樣的研究。她就這麼看著,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到傍晚的時候,老胡才悄沒聲地從抽屜里拿出兩份手續來。笑模笑樣地說:「小徐,這兩份符合手續,給他們蓋蓋吧。」她接過來。看了看手續,僅僅用了兩分鐘,「啪、啪」兩下就完事了。老胡接過辦好的營業執照,小心翼翼地放進提兜,站起來,點點頭,又點點頭,四下,這才走出去了。外邊有人等他……
不久,當她一切都明白之後,她心裡說:他「研究」個屁!所謂「研究」僅僅是推辭,這裡邊竟然有極其深奧的學問。縱然是「研究」,說話的語氣,用詞的多少,也是有差別的。你可以從裡邊聽出遠近親疏來,甚至可以聽出一個人的分量和他的經濟地位。比如他說:「噢,研究研究吧。」——「噢,好好,研究研究。」——「行,研究研究。」——「放這吧,研究研究。」——「行啊!」點一下頭,很重,「研究。」……從以上話語的差別,至少可以把人分成六個檔次。即使是極其要好的熟人,他也要拖一拖,決不當面讓人拿走。這是權力,他不想讓任何人得到的太容易。容易得到的東西就沒有價值了,他要緊緊抓住……老胡給她的印象太深了,她一時說不清是厭惡還是欽佩。
有一天,她的同學聽說她在工商局工作,吞吞吐吐地想求她給家裡辦個營業執照。能為同學做點事情,她很高興,便滿口答應了:「把手續給我吧。」此時已經下班了,她飛快地騎車回到單位,十五分鐘之後把辦好的「執照」送到了同學的家裡。可這位同學的父親拿著「執照」看了半天,竟然疑疑惑惑地說:「不、不是假的吧?」
她的臉立時就紅了:「怎麼會是假的呢。」
一看她臉紅,老人更懷疑了,忙從兜里掏出五十塊錢塞到她手裡:「閨女,你看我這一家子,全憑這個『執照』養活呢!我跑了半個月,錢也花了不少,也沒能辦成……這些錢你買件衣服穿,愛雲和你不錯,你只當是幫她忙的……」
她的臉更紅了,急忙解釋說:「怎麼會是假的呢,你再看看麼,一點也不假。大伯,你、給錢幹啥?多丟人哪;愛雲和我是同學,我能騙你嗎?」
「哪會這麼快呀,這麼快呀,光遞上也得一月……」
她笑了,說:「大伯,你明天只管拿去用,出了事我負責。我就是於這的,管章的!辦個『執照』有啥難……」
老人一聽「管章的」,眼淚撲嗒、撲嗒地掉下來了:「謝謝你了,閨女。俺一家人都忘不了你。大老遠的讓你送來,這錢你說啥也得收下……」
她扭臉跑出來了,一沒有收錢,這怎麼能要人家的錢呢?出了門,騎上車,她心裡還是甜絲絲的。假的,他竟然會說是假的!她「吞兒」笑了,搖了一路響鈴!心說:看來就是不能辦得太容易了。
權力是個極好的東西,它比金錢更有魅力。很快地,她便發現,作為人,她的價值遠遠沒有這個圓圓的紅坨坨(公章)重要。每次拿起公章,她都用愛慕的、有一點點嫉妒的目光「玩味」地看一會兒,然後用力「啪」一下,那聲音也仿佛是極有權威性的。前來辦理營業執照的個體戶們都十分精明,他們很快地發現,真正有權的是這位有一點點拘謹的姑娘,因為她是管章的。馬上,他們就把奉獻給老胡的恭敬分出一些來給她。水果、糖塊、瓜子常常在她的桌前壘成一個小堆。雖然她一再拒絕,還是不斷地有人往桌上扔……
用不了多長時間,她面前將出現一個五光十色、極為廣闊的天地。雖然,這時候她還沒有完全意識到。
國家工商管理人員統一製作的新制服發下來了。這是一套灰色的制服,除了國徽和明晃晃的扣子耀眼以外,作為姑娘,她並不多喜歡這套灰衣服。可是,作為工商行政部門的「檢查官」,她又不得不穿,這是規定。一天晚上,她下班沒來得及換衣服就看電影去了。在電影院門口,她想買一包瓜子吃,於是就到一個小攤前去了:「瓜子多少錢一包?」她問。賣瓜子的老太太抬頭看了看她,趕忙從攤上抓了幾包塞到她手裡:「吃吧,姑娘。幾包瓜子,給啥錢哪!」她不好意思了,兜里只有兩角錢,拿不出手。於是臉一紅,趕忙後退:「不不……」老太太卻搶上一步,攆著硬把幾包瓜子塞給她,說:「哎呀,拿著,快拿著。」當時,她不知道這位老太太為什麼這樣客氣,也記不起在什麼地方認識她,實在是推託不掉,也就只好收下。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街上拿人家的東西不給錢,心裡挺不好意思。她慢慢地往電影院門口走去,一再地回頭望那老太太;老太太也很謙恭地笑望著她,一個勁兒地給她擺手說:「去吧,去吧,別客氣。」她想,這老太太一定是認錯人了。
第二天,當她跟老胡到市場上去的時候,她才猛然醒悟了。老太太不認識她,可老太太認識這身「服裝」,穿上這身灰顏色的服裝,便成了個體戶的「統治者」。因為穿這身服裝的人,有權吊銷任何一個個體商販的營業執照……這次跟老胡出來,她的的確確是開眼了。市場像大海一樣的豐富,而大塊頭的老胡就像「龍王」一樣的威武。無論走到哪裡,無論是怎樣神氣的小販,只要見了老胡,沒有不賠笑臉的。那種巴結的目光,誠惶誠恐的樣子,讓人一見就忍不住想笑。老胡卻一本正經地走著,不時地停下來和人打招呼。賣包子的、賣胡辣湯的、賣牛肉的、賣燒雞的……全都要他「嘗嘗」。她當然知道這不是一般地嘗嘗,她眼看著一個賣牛肉的大老遠就剁下二斤來讓他「嘗」,可老胡連看都沒看,就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了。那不屑一顧的眼神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她知道,在市場上,老胡是可以不拿錢買東西的。他就是拿錢,五角錢可以買到五塊錢甚至更多的東西!只要他「黑」,可老胡「黑」嗎?她說不清楚。
沒過多長時間,她又受到了一次靈魂的洗禮。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洗完衣服到街上去了,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連衣裙。穿上這件衣服,她顯得個兒更高挑了,自我感覺挺好的。走到路口處,她想買包瓜子吃,便停下車到一個小攤前問:
「瓜子多少錢一包?」
「兩毛。」賣瓜子的老太太說。
她遞過兩角錢,接過一包瓜子,拆開來嗑了兩個。正當她推上車子要走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味兒,瓜子霉了。於是,她又折回來對老太太說:「大娘,換一包吧,這瓜子發霉了。」
老太太翻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說:「不換,拆開了還怎麼換?」
「換一包吧,這包確實霉了。」
「不換就是不換!」
「霉了怎麼吃呀?」
「你想咋吃咋吃!」
她氣了,眼裡含著淚問:「你換不換?!」
「不換!」
她腦海里「轟」地一下,再也沒有說什麼,騎上車飛快地跑回家去,換上那身工商管理員的服裝就走。二十分鐘後,她又騎車折了回來,在那小攤前紮好自行車,鐵著臉走過來,把那包發霉的瓜子平攤在手裡,冷冰冰地說:
「換不換?」
老太太一時愣住了,慢慢抬起頭,在極短的時間內換了一副尷尬的笑臉(這是一張叫人終生難忘的笑臉):
「姑娘,對不起,對不起。別說一包瓜子,就是十包瓜子也沒啥大不了的。怨我了,姑娘,你千萬別生氣。你拿吧,拿了——」
她一句話也沒說,眼一閉,伸手抓了五包!扭過頭去,騎上車就走。不知怎地,此刻,她心裡油然而生的是一句她從未說過的罵人話:
「狗眼看人低!」
權力就像一把神奇的「紅木椅子」,誰坐上都會暈眩的。每一個坐上它的人都會在不知不覺中發展變化。那變化是微妙的,是上了「癮」的人不易察覺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臉板起來了,腰也挺起來了。當她坐在辦公室里辦理營業執照的時候,仿佛有一股凜然的神氣繞九曲迴腸升入「天門」之中!她再也不討厭這身灰色的服裝了,幾乎天天穿在身上。「國徽」的莊嚴,給了她傲視一切的勇氣。她那輕柔的含有一點點羞怯的發音也逐漸變得有板有眼,沉穩多了。連老胡都誇獎她說:「不錯,你跟我這一段進步不小啊!」她笑笑,沒有吭聲。
很快,便有人上家送禮了。只要她也說一句「研究研究」,晚上一準有人上家去送禮。直到今天,她仍然清楚地記得,第一個上家送禮的是位有殘疾的男人。那人臉相很醜,走路一瘸一拐的。白天,他在辦公室就纏了好大一會兒。她很討厭這張臉。當老胡又來老一套的時候,她「啪」地鎖上抽屜出去了。沒有人告訴他,她家住在什麼地方。可這人鬼精,竟然找到她家裡來了。他提了一大兜子香蕉,那是上等的進口香蕉,一串串肥大金黃的香蕉上全貼著藍色的外國商標,足有二十多斤!這種水果太貴了,一個月只有39元工資的她從來沒捨得買過。這一刻,她心裡很矛盾,想收下卻又……可她的臉怎麼也嚴肅不起來,只說:「這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還得研究呢。」那人說:「我知道,求你多說些好話吧……」她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說:「香蕉,你還是帶走……」可那人很懇切:「同志,真辦不成,我也不怪你。這一點點東西,我大老遠提來了,怎麼,怎麼能好意思提走呢?」「不,你還是拿走……」她的臉發熱了,話說得很無力,漸漸地,她的頭低下去了。
當那人走了之後,她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香蕉,突然發現在香蕉的旁邊還有一個小紙包,她不由地打開看了,裡邊竟包著50塊錢……
這天晚上,她一夜都沒睡好覺。此時,她的天良尚未渦滅,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該把錢還給人家。她覺得收了香蕉就不能再收錢了,收錢太過分……一直到後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在睡夢中,她看見十元的「大團結」像雪花一樣在空中飄著,可她卻傻乎乎地站在地上,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去抓……
早上上班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裝上了那50塊錢。她打算一上班就給那人把「執照」辦了,然後悄悄地把錢還給他,她不想太「黑」。可是,上班後,老胡一直在那兒坐著。她把手續辦完遞給那人的時候,那人意味深長地看看她,一句話沒說就走出去了。她伸在兜里的手一直攥著那50塊錢,手裡很濕……她就這樣目送著那人走去,當著老胡,她最終也沒敢掏出來。
缺口打來了。一開始,她還不敢要人家那麼多。當她去了一趟老胡家之後,很快就釋然了。那是怎樣的闊綽啊!她仔細打量了屋裡的擺設,一切的一切應有盡有。香蕉、桔子、冰鎮汽水、礦泉水……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想聽音樂麼,有「立體聲」的,想看電視嗎,有「彩色」的,想穿什麼衣服嗎,大櫃小櫃裡有的是;光酒櫃裡的名酒都有好幾十種!一個月只有七十多元工資的老胡,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工資置買這一切的。那麼……她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簡直不算人過的日子!在這個世界上竟還有另外的一種生活方式,那是她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她覺得自己太虧了,她要下勁撈才是。
她不再「傻」了。從此以後,凡是送禮低於50元的,她一律拖著不辦。這樣,他們就會送得更多。在這方面,她的貪婪其至超過了經驗豐富的老胡。她敢在十數天裡以種種藉口一張營業執照也不辦,又會在突然之間一連辦十幾份。她的手腳越來越大方了,逛商店,進舞場,下飯館,幾十元甚至上百元錢,一手來又一手撒出去。在她眼裡,世界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美好過。姑娘的愛美天性也使她越來越注意打扮自己,於是,錢還是常常不夠用……
這一切,老胡都笑眯眯地看在眼裡。他不動聲色地照常坐在那裡吸菸、喝茶。那半眯著的眼睛時常露出一個縫兒來,仿佛是不經意地瞥她一眼,很快就「游」過去了。凡是有人找他辦執照,他都笑眯眯地推託說:「找小徐吧,小徐管章。」而他卻常常端著茶杯踱到所長辦公室里轉悠。
一天,正當她給個體戶辦手續的時候,一直在一旁眯著眼打瞌兒的老胡突然把眼睜開了。他依舊笑眯眯地說:「慢著,小徐,我看看這份手續。」她愣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把那份手續遞了過去。老胡翻了翻手續,裡邊竟然掉出了一個小紙包,他用手捏了捏,看了看紅了臉的小徐,慢慢地說:「把錢還給人家——辦吧。」說完,他點點頭走出去了。老胡一走,她趴在桌上哭了,她覺得窩囊。
不一會兒,老胡又慢騰騰地折了回來,依舊是笑眯眯的。他安慰她說:「沒啥,小徐,以後注意就是了,年輕人嘛。」
聽了這話,她又感激地掉下淚來了。
誰知,第二天,當她來上班的時候,慈善的老胡先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她,然後說:「小徐呀,組織上調你到虹口市場去當管理員。這是領導對你的信任,去吧,好好干。」
她一下子怔住了。這時候,她才嘗出了老薑辣的味道。這是一次權力的更替呀!老胡,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把她拿掉了,真狡猾呀!也真狠。當她默默地交出鑰匙,交出公章的時候,她眼裡幾乎掉下淚來。
老胡把公章又鎖進自己抽屜里去了。接公章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說:「去吧,那也是好地方。」
按說,到此為止,她似乎應該停下來了。可老胡已經把她帶進了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她怎麼能停下來呢?
她沮喪地到虹口區市場上來了,短短几天,她便欣喜地發現這裡的天地也是廣闊的。萬花筒般的商品,花花綠綠的服裝,一把一把的票子,阿諛奉承的笑臉,色彩的浪潮,幾乎把她裹得透不過氣來。這是市民的汪洋大海呀!
僅僅半年時間,她穿上了馬靴,戴上了純金的項鍊和珍珠耳環,眉兒描了,口紅抹了,遠遠地走過來,就有人說:「哎,女皇來了……」
她是女皇嗎?請聽一聽市場上的「音響」吧:
「哎,小徐來了?」
「喲,這乳罩不錯!多少錢?」
「啥錢不錢哪,你拿去吧。這是進口的……」
「喲,這裙子多漂亮!」
「這號裙子是今年最流行的。我在廣州弄的,原價四十八塊五。小徐,白送你也不要,拿五塊錢算了。」
「真的?」
「哎呀,他媽的我在乎這條裙子呀?!你只管拿去吧……」
「你的執照呢?」
「哎,小徐小徐……」
「你的執照呢?!」
「小徐,你聽我說嘛,我從四川弄來的女式高跟皮鞋,你要不要?」
「不要。啥樣的?」
「棒極了!來一雙吧,你隨便給幾個錢算了。」
「說得倒好,隨便給?我給你五毛錢,你願意嗎?」
「哎呀,五毛就五毛,我要再多要一分是丈人!」
「哎哎,這件大衣多少錢?」
「是小徐呀,這件大衣一百二,你給八十吧。」
「好,我要了,你記上帳,回頭給錢。」
「不慌,你只管穿。啥時有錢啥時給……」
「哎,老孫,我今兒個手緊,借我一百塊錢吧?」
「一百呀?」
「哎呀,還你的嘛,記上帳!」
「好好,我給我給……」
女皇,這就是人人知道的「市場女皇」。沒人再記得那個溫柔拘謹的姑娘了。
1985年,當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開始的時候,這些平日裡寵她慣她敬她的個體戶們又一齊去揭發她了……
1985年7月16日,在一次工商管理人員全體會議上,辦公室主任老胡笑眯眯地把她叫出來:「小徐,你來一下,有人找。」
她走出來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兩位公安人員在門口等著她呢……
審訊筆錄(摘):
問:「你反省得怎麼樣了?」
答:「我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我有罪,可我真傻呀!」
問:「什麼意思?」
答:「我全坦白交待了。可老胡比我『黑』,他卻被提升成辦公室主任了。」
問:「你為什麼不揭發?」
答:「沒有證據。他太滑了!我真傻,我全是跟他們學的……」
楊萍萍,女,現年17歲,漢族,初中文化程度,拘前系待業青年,曾多次被拘留審查,被人稱為「三進宮宮主」,因流氓盜竊罪判三年……
整整12歲了,她還不知道她的親生母親是誰。小時候,她常想:難道我真是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嗎?
這話是一位住在縣城裡的老奶奶告訴她的,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不久之後,她將知道,她的親生母親因為婚姻的不幸曾連續改嫁過三次。她不知道自己是母親第一次改嫁的「產物」,還是第二次改嫁的「結果」,當然,她更不知道生身父親是何許人。她總想弄清楚,可總也弄不清楚,沒人告訴她。
這是一個秘密,一個關於她的來歷的秘密。她多想知道啊!
她是在表舅家長大的,那是一個離城市不太遠的鄉村。那時候,她稱表舅為「爸爸」,稱袁妗叫「媽媽」。公正地說,「爸爸媽媽」對她還算不錯,像對別的孩子一樣讓她到學校去念書,一樣地供她吃穿,而且從來沒有打過她。然而,血緣的遺傳因素是這樣的嚴重,她那幼小的感官時時給予她異樣的感覺,一些細微的差別幾乎全被她捕捉到了。哥哥做錯了事是要罰跪的,而她從未有過;夜裡,哥哥病了,「媽媽」摟住哥哥親過,對她卻從不這樣;吃飯的時候,只要有客人在場,「媽媽」總是多多地給她夾菜,一連聲地說:「吃啊,多吃些,吃飽。」而對哥哥,卻從不多說廢話,默默地望著,目光是那樣的安詳甜蜜。這種母性目光的「洗禮」,她從未享受過半分。當然,更小些的時候,她栽倒了,「媽媽」會把她扶起來,也替她拍身上的土,但總給人「假模假樣」的感覺……
每當她看見別的母親抱著幼小的孩子親昵的時候,她就想哭。為什麼呢,她說不清楚。
有一次放學回家,村里一個孩子欺負她,她哭著說:「我給俺媽說!」
可那孩子卻撇著小嘴,用極其輕蔑的口氣說:「給你媽說?誰是你媽呀?誰知你是哪裡來的野種啊!」
她不哭了,就那麼傻傻地站著。她曾聽村里人私下說過,她不是這家人生的。「爸爸」不是親的,「媽媽」也不是親的。那麼,究竟誰是她的親爹親娘呢?
於是,她跑了,她要找自己的親娘。那年,她8歲。
第一次,她跑出去了三天,是「媽媽」把她找回來的。她蓬頭垢面地走著,「媽媽」像牽小羊一樣地把她拉進院子。全家人默默地望著她,沒有打,也沒有罵。門外有村里人看著呢。
第二天,一位自記事起從未曾來過的「姑姑」來了。「姑姑」是城裡人,帶了好多禮物。當著家人的面,「姑姑」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頓!背過臉給她梳頭的時候,「姑姑」說:「小萍,不爭氣的孩子!你可要好好聽你媽的話,好好上學。你媽從小把你養大,多不容易呀!」
說著,「姑姑」掉淚了。她也哭了。不為什麼,就為這句恨啷嘟的「不爭氣的孩子」。
後來她才明白,因為不是親生的孩子,這家人怕落壞名聲,所以才不敢管她。她心裡想:你們越不管我我越跑。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家。
12歲那年,她又跑了。這一次她跑得更遠些,在一個城市的火車站上流浪。一天,正當她眼巴巴地看人吃東西的時候,一位高個子「大姐」拉住了她:「你餓嗎?」
「餓。」她說著哭了,哭著給這位「大姐」講了她的遭遇……
「走。」這位好心的「大姐」把她領到一家飯店,大方地給她買了兩碗肉麵條,看著她一氣吃完。然後說:「你想干『鉗工』嗎?」
她囁囁地低下頭去,她不知道什麼是「鉗工」。
「走,跟我去吧。」這位「大姐」十分麻利地拽著她把她領到了自己家裡。
那是兩間很破的小屋,屋裡很亂。待她坐下之後,「大姐」對她說:「干鉗工,三分利索,七分膽量。你害怕嗎?」
「不怕。」她吞吞吐吐地說。
「好。」她說著,隨便地掂起一件男人的上衣,指著上衣兜問:「你知道這是什麼?」
她好奇地看了看,說:「不知道。」
「這叫『天窗』。」「大姐」說。
「這是什麼——(指衣兜)?」
她搖搖頭。
「這叫『平台』。」
「大姐」又把兩手伸進褲兜,問:「這呢?」
她又搖搖頭,越發好奇了。
「這叫『地道』。你才十二歲,個低,開『天窗』不行,可以挖『地道』……」
這時候,她才知道,干「鉗工」就是掏包偷東西。她很怕,卻又不敢說。
下午,幾個流流氣氣的孩子來了,他們全是十二三歲模樣,一個個見了「大姐」都挺恭敬,言談話語中稱她為「老大」。「大姐」給他們燒了一鍋熱水,然後把一塊肥皂丟進水裡,他們幾個便圍上去了,你夾一下,我夾一下,笑嘻嘻的,好像挺好玩。她很想過去看看,但又不好意思,正好「大姐」說:「來,你也試試。」
她走過去看了看,水挺燙的。她瞅了瞅「大姐」,又望望別的孩子,看他們一個個都能夾出來,挺羨慕的。於是她也下手了,可她一連夾了三次都沒夾出來,肥皂滑極了,像魚兒一樣。可「大姐」卻一直盯住她不說話,她只好伸出燙腫了的手指又去夾……她一連夾了二十多次,終於把肥皂夾上來了。
「大姐」誇獎她說:「手蠻利索,成!我開初那會兒,夾了整整一天呢。」
她就這樣在「大姐」家住下了。夜裡常有喝醉了的男人來找「大姐」,可他們好像都挺怕「大姐」似的。有個男人摸了摸她的臉兒,「大姐」立時橫眉豎眼地說:「誰敢動這沒娘的小雛兒,我給他沒完!」
三天之後,「大姐」對她說:「出去蹓蹓吧,有機會試試你的『手藝』。」
那時候,她覺得她遇上了一個好人。「大姐」比自己的親人還關心她,她不能不聽「大姐」的話。「大姐」真行,她能隔著衣服看出來兜里裝沒裝錢,裝多少錢。「大姐」說她從來沒掉過眼,她很服氣「大姐」這一手。她就這樣走出去了。在大街上整整轉了一天,她都沒敢下手,她心裡怕呀!一看見警察她心裡就直撲騰。有一刻,她真想離開這裡,可又能走到哪裡去呢?天漸漸黑了,街燈亮了,她不知不覺地又晃回到「大姐」的家。進了門,她發現幾個大些的孩子正給「大姐」交「份子錢」呢。獨有她沒拿出「份子」來,就那麼尷尬地站著……
「大姐」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大姐」才把她叫到跟前說:「小萍,干鉗工,一個是膽,一個是眼。你的膽和眼都還沒『長』出來呢,慢慢來吧。幹部們坐在辦公室里翻翻報紙就可以拿工資,咱們也是憑『勞動』吃飯哪。」
她默默地點點頭,眼裡掉下淚來了。「大姐」很厲害,也很有錢。可「大姐」沒有吵她,「大姐」對她好。這天夜裡,躺在床上睡的時候,「大姐」告訴她,她小的時候也是沒爹沒娘,是個天不留地不收的孩子……「大姐」說著,她哭了。她緊緊地摟往「大姐」,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大姐」更親的人了。
第二天早上,「大姐」給她換了件較為乾淨的衣服,還特意給她梳了梳頭,灑了些花露水,然後讓她照照鏡子:鏡子裡的女孩果然變得好看了。接著,「大姐」問:「大姐待你好不好?」
「好。」她說。
「真好假好?」
「真好。」
「大姐待你不薄。萬一挖『地道』失手,你怎麼說?」
「我……我就說我沒爹沒娘,後爹後娘(即養父養母)待我不親,我從家裡跑出來了……」
「不咬大姐?」
「不咬。」
「要打你呢?」
「打也不咬。」
「大姐」點點頭,說:「去吧。記住,三分利索,七分膽量,千萬別心怯。」
她又到大街上來了。這一次,她心裡想:如果再不下手,就沒臉見「大姐」了。於是,她壯著膽擠到百貨商店的櫃檯前……
可是,她第一次挖「地道」就掉進了「空地」,被人當場捉獲……
她被拘留審查了一個月。放她出來的時候,家裡給「姑姑」拍了電報,「姑姑」來了。這時候,到了這時候,她才知道:這位「姑姑」就是她的親媽……
多少年來,她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媽媽。在夢中,她曾無數次回到媽媽的身邊。也曾無數次地在夢中哭醒。可是,當她而對生身母親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她是那樣的淡漠,那樣的無動於衷。在原來的想像中,她會撲上去,會哭上整整一天,會一千遍一萬遍地說:「我想你!」然而,面對親娘,她木然地叫了一聲:「姑……」
「姑姑」掉淚了,她覺得對不起女兒……
可她改不過來了,她恨這個讓她稱「姑姑」的親媽。她為什麼要一嫁再嫁呢?為什麼?!
「姑姑」沒有回答。也許人生的路太艱難了,她走得太累了,可她還是得走下去……
到了這種地步,養父養母已決意不再收留她了。無論「姑姑」怎樣懇求,他們都不答應。是呀,她已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加上一次又一次地出走,他們已為她丟盡了人。養也是白養,即使對她再好,她終究還是要離開這個家。那麼,他們憑什麼要白養她呢?
沒有辦法,「姑姑」只好把她帶走了。「姑姑」也有難言之隱哪!她一生都在泥濘的路上奔波。她總想找一個靠得住的人,找一個可以歇一歇的支點,可一次又一次地結婚,一次又一次地離婚,卻總也找不到。上天賜予她的是惡性循環,她那顆破碎的心早已疲倦了。有時候,她像是在汪洋大海里顛簸,隨便一個男人就可以成為她的救命稻草……她這是第四次改嫁了,嫁給安陽市的一個中年汽車司機。在這個家庭里,有著來自三位不同父、母血統的「三窩」孩子。「姑姑」要帶她去投奔的,正是這樣一個家。
在這樣的一個家庭里,一個帶過來的姑娘能有好日子過嗎。那位當司機的後父把她視作路人,來自不同血統的哥哥姐姐們也把她視作路人。「姑姑」總是小心翼翼地看後父的臉色說話,對她不敢有稍稍多一點的照顧。她獨自一人躺在那間低矮的小廚房裡,白天得早早地把被褥捲起來,晚上再鋪上……有時候,「姑姑」悄悄地給她一點錢,也像偷了人家似的四下張望。家裡還常常爆發「戰爭」,哥哥姐姐們常為一些小事打得死去活來!即使是「和平」的日子裡,一大家人家,在吃飯的時候誰也不叫誰,冷冰冰的。這能叫家嗎?
這一切都是她無法忍受的。她從未叫過後父一聲「爸爸」,無論「姑姑」怎樣私下求告,她都不叫,任死也不叫!實在忍耐不下去的時候,她又到社會上去了。一天到晚在街上跑,很晚很晚才回家。她多不想回家呀!
終於有一天,她又跑到「大姐」那裡去了。在那裡,她才覺得日子鬆快一些。當然,她又幹上了「鉗工」,也有了得手的時候。除了交「份子錢」以外,她曾大魚大肉花天酒地的闊過;偶爾掉進「空地」,她也曾挨過人家的打。可她沒再哭過,她的心一天天變得硬起來……
自然,她又被抓了。法律是無情的,這一次她被判處兩年勞教。兩年的勞教生活使她學到了不少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她的眼界也大大開闊了。那裡是善與惡的交匯點,也是各路「豪傑」的薈萃之地。在犯人中,軟弱和哭泣是無用的,只有那些敢用鋼銼去銼心上的硬繭的人才是優勝者……應該說,勞教所的管教幹部對她是關心的。為了教育挽救她,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給家屬寫信聯繫,希望他們能來看看她,給她一點溫暖。她呢,也想見見「姑姑」,雖然恨她,可她畢竟是母親。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沒有人來看她,也沒有人給她送東西……後來她才知道,「姑姑」是想來看她的,她畢竟是她的親生女兒。可是,當那位後父讓她在家與這個敗壞名聲的女兒之間作出選擇的時候,「姑姑」,不得不含淚犧牲女兒了。
不過,總還是有人來看她了。那是七個月後的一天,一個陌生的男人以「家屬」的身份走進了勞教所。他給她拿了許多禮物,一見面就對她說:「你『大姐』出事了,她在另外的地方關著,不能來看你了。她托人捎信讓我替她來看看你。」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來。她看著信,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了……
信是這樣寫的:
小萍:
聽說你被抓了。本打算去看看你,可一時有「事」去不成了。知道你沒有親人,家裡也不會有人去看你。我只好托人央這位大哥代我去看看你。順便給你捎去20塊錢。望多多保重。
大姐
就這樣,勞教所七個月來的教育,管教人員苦口婆心的挽救,竟被這一封有情有意的信徹底摧垮了。她知道「大姐」是個壞女人,「大姐」的確幹了不少壞事。可「大姐」被抓進監獄之後還想著她呢。她千方百計地托人來看她,還給她送來了禮物和二十塊錢!可她的親生母親,在她最需要關懷、最需要溫暖的時候,竟然不來看她一眼!相比之下,她覺得只有「大姐」是她的親人!她為什麼要出賣「大姐」呢?
從此,無論管教人員如何啟發教育,如何講政策,她再也沒有交待過一個字。雖然她知道「大姐」很多事情,也知道「大姐」是社會上有名的「大土匪」(綽號)!可在她的內心世界裡,情是大於法的。因為她得到的溫暖太少太少了,任何微小的關心就能使她掉下淚來。
兩年時間很快地過去了。在這期間,「姑姑」也曾偷偷地來看過她一次。可她冷冰冰地接待了這位親生母親。無論母親怎樣解釋,無論她說什麼,她都咬著牙一聲不吭。
「小萍……」
「萍……」
「萍!萍!」
「姑姑」淚流滿面,一聲聲地叫她,可她硬硬地扭著臉,背對著母親,一字不吐!
「姑姑」是哭著走的。她一步一回頭,心都碎了。一個嫁過四次的女人,她又能怎樣呢?——人們哪,當你們追求幸福的時候,想想自己的責任,更慎重一些吧!
她出獄了。是「姑姑」接她出來的。她實在是不想回家,是姑姑硬把她拽回去的。是呀,不回家又能到哪裡去呢?她就這麼一步一步往家挪……
誰知,一進門,後父便瞪著眼說:「誰叫你回來的?」
她一聽就氣了,橫橫地說:「我回來拿我的衣服。要不為拿衣服,我門也不踩!」
「好好。」後父氣乎乎地說,「從今以後,這個家不屬於你。真丟人哪!你還有臉進門……」
「姑姑」在一旁小心地賠笑說:「小萍下決心學好了,讓她進屋吧。」說著,又轉臉求告般地給她使個眼色,說:「萍,給你爸爸下個保證。」
她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她在前邊走,「姑姑」在後邊跟。天黑了,街燈亮了,一條一條街在她眼前閃過,一條一條路在她眼前縮短,她想就這麼一直地走下去……可天地之大,哪裡是她的家呢?
在郊外,她終於站住了……
「姑姑」抱住她痛哭流涕地說:「萍啊,學好吧,萍。我求求你了……」
眼淚一滴一滴地從她眼裡掉下來……此刻,她心裡說:「我也想學好啊!」
母親畢竟是母親。第二天,她四處求告,托人給她在一家飯店裡找了個工作。那是個集體單位,雖然工資低些,做母親的僅希望她有了個工作之後能收一收跑瘋了的心,從此改邪歸正。她呢,也覺得一次次被拘留審查,的確太丟人了,人總不能靠偷過一輩子吧。況且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姑娘,不願在後父的眼皮底下討飯吃。於是,在「姑姑」一遍又一遍地囑託下,她上班了……
在這段時間裡,「大姐」在監獄裡關著(她判了五年刑),也沒有壞人來找她,她還是按時上班的。工作累一些她倒不怕,就是怕晚上,一到晚上她就發愁,遲遲不想回去。她仍然想離開這個家……
1984年4月15日——這是她重新入監後用針刺在右手腕上的日期,這是她一生來最有意義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活出現轉機的日子。她就是在這一天訂婚的。她的男朋友是個集體小工廠的工人,也是個老實正派的青年。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接觸幾次之後,這青年對她的遭遇十分同情,對她也很好。為了不讓男朋友看不起,她發誓要重新做人。
男朋友的母親是一位善良的老媽媽。一天,她跟男朋友一塊到他家裡去,這位善良的媽媽熱情地款待了她。當她講起自己的不幸時,老媽媽對她說:「你沒有家了,也回不去家,就在這兒住下吧,和你妹妹住在一塊兒……」當時,她一頭趴在老媽媽懷裡哭了。從那以後,她在心裡一千遍一萬遍地告誡自己:「萍,一日行竊,千年是賊。那種事再也不能幹了。你得學好!你得學好!你得學好啊……」
然而,上帝呀!她只有九天的時間了。在這九天裡,她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干起括來特別有勁。晚上,她準時地回到男朋友家裡。她幫家裡人洗衣、做飯,什麼活都搶著干。夜裡,她就跟男朋友的妹妹睡在一起。那位好心的妹妹私下裡已經開始叫她「嫂嫂」了……在業餘時間,她還特意為男朋友織了一件毛衣,毛衣的衣身已經織起了,只差袖子,再過些天,她就可以讓男朋友穿上試試了。她不再失眠了,夜夜都睡得很安穩,連夢中的微笑都是幸福的……
第九天午夜十二點,正當她在睡夢中的時候,「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她驚醒了。幾個公安人員拿著手電筒走了進來,十分嚴厲地問:「楊萍萍住在這兒嗎?」
這當兒,家裡的人都起來了。男朋友小安地問:「她睡了。有什麼事嗎?」
「把她叫起來,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一個公安人員說。
男朋友慌了,他快步走進妹妹的房間,急切切地問:「你又做什麼事了?!」
她立時哭了:「我沒做什麼事,我什麼也沒做呀!」
「走吧,到那兒就知道了。」
她流著淚穿上衣服,滿臉羞愧地望了望男朋友和家人那滿是疑惑的神情,衝著未來婆婆解釋說:「媽,我啥壞事也沒做,真的沒做……」
婆家人全都默默地望著她,男朋友也沮喪地低著頭,一言不發。她就這樣被帶走了。她是從男朋友家被帶走的,這使她無地自容……
她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這天晚上午夜12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的命令,一場全國範圍內的「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大清查開始了。這場「嚴打」對保障全國人民的安全是必要的、及時的。然而,對她來說,卻是不幸的。雖然從勞教所放出來後,她並沒做什麼壞事……
第二天,當她和那些被抓的人一齊捆上繩子「遊街示眾」的時候,她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那麼一長串「遊街」的犯人中,獨獨這個女人引人注目。她就這麼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走著……「姑姑」、後父、男朋友、男朋友的家人全都跑出來看了……在路上示眾的時候,孩子們單單朝她臉上吐唾沫……
好丟人哪!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再也沒臉進這座城市了。這次「示眾」,徹底地毀掉了她作為姑娘的最後一點點自尊,也為此毀掉了她最後一個棲身之地!
現在,當她坐在獄房裡,冷漠地回憶這一切的時候,她說:「我反反覆覆都想了,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我是學不好的。一那時候,我想學好,他們不讓我學好,我有什麼辦法呢?即使你們現在把我放出去,我到哪裡去呀?!」
談話記錄(摘):
問:「你母親來看過你嗎?」
答:「來過一次,和後父一起來的。她來看我的時候問我:『你出去咋辦呢?你是不是想回家?』後父也接著說:『你看著辦吧。你在市里遊街,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現在家裡人都抬不起頭……』我知道他仍不想讓我再回去了,他們嫌丟人。我也不會回去了。遊街的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進這個市了……」
問:「你男朋友來看過你嗎?」
答:「來過一次。那是開始的時候,他說:『你在這裡好好改造,爭取早些回去。我等你——」
問:「後來呢?」
答:「後來,他家裡來過一封信,信寫得很淡。再往後就沒一點消息了……別問了!別問了!」
姜英,女,現年27歲,漢族,高中文化程度,拘前系××農業銀行職員,綽號「白牡丹」,因流氓罪判兩年……
她站在那兒,眉兒斜挑,兩眼瞪得圓溜溜的,說:「我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地位,我就是想報復男人。我恨所有的男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向男人報復……」
「你嘗過孤獨的滋味嗎?你能體會到一個單身女人的孤獨嗎?當你回到屋裡,空對著四面白牆,一整夜一整夜就這麼一個人過,只有你一個人……你有時候翻翻書,有時候在屋裡走一走,腳步聲來迴響著,那也只是你一個人的,很空、很單。上床吧。你對自己說,到床上去,也許能睡著。躺在床上的時候,你瞪眼望著屋頂,看那一道一道的裂縫……你一遍一遍地數,一條一條地數,整個頭頂那一塊全數過了,可你還睡不著。你吃上兩片『安定』,吃上三片、四片、五片、六片!假使你還睡不著,你又該怎麼辦呢?白天好說,你可以板著面孔上班,你可以不理睬任何人,可你總還是在人的世界裡生活的,你雖然能把他們(那些個狗男人!)一個個都看透,但你總還可以看那種帶面具生活的人們,那像演戲一樣在你向前走來走去的人們。當然,你還可以多多地幹活,儘量把工作安排得緊張些,可以不停地干。只有這時候,你才會覺得時間過得快些。可一到了晚上,當你一個人獨獨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面對四堵白牆,一種可怕的孤獨感立時就會襲上你的心頭。在你的房間裡沒有一丁點兒異性的氣味,也失去了辦公室里的那種嘈雜,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看熟了、看厭了、看膩了的。那一切全印在你的腦海里,你閉上眼憑感覺什麼都可以摸著……你背靠著門,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這時候你會覺得你連動物都不如!你當然不想做飯,你會一連吸上三支煙,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煙圈,漸漸你就會吐得很圓,一個一個排個吐,吐上一串大大小小的『圓』!然後,你會吐一根長長的『煙棍兒』,『煙棍兒』斜衝過去,把大大小小的煙圈兒全穿起來了。那『煙棍兒』自然也是女性化的,很軟,那麼一下子就散去了,在你眼前出現了一片散亂的煙霧,也只有煙霧。別的你還會想些什麼?當然什麼都想,也包括想男人,那些個人模狗樣的男人!你會慢慢地踱到鏡子前,照一照自己的臉,你會對自己說:你老了嗎?還不算老,沒有皺紋能算老嗎?多白呀!個頭兒不低,眼也不算小,鼻子挺端正的,就是他媽的嘴干!假使抹一點口紅呢?抹不抹呢?又給誰抹呢?天哪!牆、牆、牆、四堵牆!你真想大喊一聲:唉呀,我受不了啦!我實在是受不了啦!……這時候,假使有人敲門,不管是誰敲,縱然是一隻色狼!你也會開門的……」
「能讓我抽支煙嗎?」她說。
「是的,我是一個壞女人。我承認我是一個壞女人。我的壞就在於以惡治惡,以狠對狠,以無情償無情!可我也愛過,我曾真心實意地愛過一個男人。那是我十六歲的時候。不客氣地說,我曾有過光輝燦爛的前程,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毀了,是為那個男人毀的,為十六歲的第一次真摯的愛……」
「我的父母都是國家幹部。小時候,我是父母最喜愛的孩子,家裡對我十分嬌慣。我從來沒有缺過錢,假如我要五塊,爸爸會給十塊;要十塊他會給二十……錢對我不算什麼,就是現在,我也不缺錢花。那時候,在學校里我也是老師最寵愛的學生。我學習不錯,上小學的時候就是少先隊大隊長;初中一年級就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那時,我多驕傲啊!全校就我一人是共青團員。假如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毫無疑問,我會上大學。也許還會獲得個碩士、博士學位,當個女工程師,女科學家什麼的也說不定。我的學習成績是上『高一』的時候才跌下去的……我不想說他的名字了,我為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有時候想,我走到這一步,殺了他也不解恨的!那時候我各方麵條件都很好,吹拉彈唱都會,也愛體育運動,自然也很傲氣。他比我高兩屆,是『校隊』的,我也是『校隊』的,經常在一起練球,就這麼慢慢地好上了。有一次,我們兩個比膽大,他從校園的牆那頭沿,我從校園的牆這頭沿。那牆很高,我很怕掉下來,但為了不輸給他,還是狠著心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他的眼睛,恨恨的。這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快走到跟前的時候,他說:『你下來,讓我過去!』我說:『你下來,讓我過去!』我們兩個各不相讓,就那麼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塊去了。那是校園後邊的牆,沒人看見,我們就一閉眼,臉對臉地抱著跳下去了……」
她突然低下頭:「我不想說了……」
……
「好吧。——就在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有一本書,你敢不敢看?』我問:『什麼書?』他說:『你一定不敢看,黃色的。』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樣的書是黃色的,『黃』到什麼程度。可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來了,問:『什麼名字?』他故意逗我:『你別看了,壞書。』我氣了,扭頭就走。他一把拉住我說:『你真想看呀?手抄本的《少女之心》。』在這之前,我也曾聽一些女同學講過,說這本《少女之心》不敢看,看了會學壞。我當時也並不十分想看,只是好奇心重,也不想讓他說我膽小,於是就滿不在乎地說:『哼!《少女之心》有啥不敢看的。』他看看我,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從兜里掏出來。那是一個小小的日記本,是用好幾種字體抄的。他把日記本交給我的時候說:『你還是別看,看了不好。你要真想看,也千萬別傳。這是我拿別人的。』就這樣,我把這本《少女之心》帶回家去了。當時,我怕家裡人知道,悄悄地把它塞在枕頭下邊。晚上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別看。可我怎麼也睡不著,幾次想拿都忍住了……熬到半夜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終於還是把日記本拿了出來。剛看的時候,我的心怦怦亂跳,很不好意思,趕忙又塞在枕頭下邊,可最後還是看了……」
「以後的幾天裡,我不知為什麼,一直躲著他走。他好像也故意不理我。可是,這日子是極難熬的。我說不清楚是什麼在作怪,我害怕見他,又想見他,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我朝他那裡去。我一天到晚心煩意亂,焦躁不安,連飯也吃不下去。終於,一天晚上,我們走到一起去了。我們面對面地站著,他摸了我的臉,我也摸了他的臉。手很燙,臉也很燙,渾身發熱,發顫。那時,我真想喊:『天哪,給我一張床吧!』……」
她生硬地說:「再給我一支煙。」
「往下你可以想像。這種事情是無法控制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這時候,對熱戀的青年男女來說,就是天塌下來也不過是別人的事情。極快,我便懷孕了。懷孕之後,我才害怕了。我甚至不敢回家,生怕家裡人看出點什麼。那時候,在極度苦惱之中,他給我說了多少山誓海盟的話呀!」
「他說:『在我眼裡,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你。』」
「我說:『在我眼裡,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那就是你。』」
「我是獨自一個人去做人工流產的,做了流產之後,我偷偷地在他家住了七天……那七天全家人像瘋了一樣,到處找我!可我回家之後,卻一個字也沒有說。父親第一次打了我,他把棍子都打斷了!我一聲都沒哭。我再也沒心上學了,只一心一意地愛他。我把一個女人的一切都給了他。可是,畢業之後,當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屋裡竟然又有了一個女人……」
「那一天,我像瘋了一樣衝下樓去,在街上買了一瓶酒,當著人的面咕咕咚咚一氣喝完!喝完酒後,我把瓶一摔,搖搖晃晃地照著一輛汽車衝過去了。司機來了個緊急剎車,大聲喝道:『你找死啊?!』那時,我的確只有一個念頭,想死。想想吧,我奉獻出了一切,得到的卻是……」
「你不煩嗎?我說了這麼多……」她問。
「一個女人,你的名聲壞了,你也就完了。你想像不到一個偷吃了『禁果』的女人一旦失去了愛情是多麼痛苦。這種生理的需要對青年女子來說實在是太難抵制了!無論你怎樣地壓抑自己,那思緒上的野馬終究是鎖不住的。這是男人對你的一片痴情的懲罰,他們要在平底鍋上煎你!我知道男人不是好東西。從那以後,我就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開始報復,他們『玩』了我,我現在『玩』他們。我同時給三個男人——有婦之夫去信,我要試試他們的誠意。他們結婚的時候也一定『山誓海盟』過,我要試試這山誓海盟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結果他們都來了。一個個單獨來看我,裝模作樣的,借書啊、還東西呀,好像完全是偶然的。第一次,你自然熱情一點,你甚至不怕他動手動腳。他不敢的。那麼,第二次你要對他冷一點,不管他說什麼甜言蜜語,哪怕是下跪呢,你都不要心軟。他自然會告訴你他的家庭生活是多麼的痛苦,沒有感情,沒有共同語言等等,你別理他!你最好把他趕出去。然後,突然有一天,你約他去看電影。他只要敢去。在電影院裡,黑暗中他會偷偷地拉住你的手,你讓他拉著就是了,但是,電影映完之後,大燈亮了,你千萬別鬆開!就這麼緊緊地拉著,讓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電影院會有熟人的)看清楚:你們手拉手坐在一起……我已經是壞女人了,我根本不在乎,可那傢伙起碼有兩個月不得安生!假如遇上了一隻色狼,那也不用怕。你怕什麼呢?反正你已經沒有什麼貞潔可言了。你得心狠一點,招兒更高一點,狠狠地治他……」
「男人我見得多了。你誠心誠意待他的時候,他把你弄得很悲慘;當你坑了他、騙了他、哄了他的時候,他反而捧著你,待你很好。不信你試試。在街頭上,你只要連續給一個你認識的男人飛三次媚眼,他準會跑過來巴結你。這種事我試的不願再試了。我可沒有花過他們一分錢,我還沒那麼賤!是的,我吃過他們的,也喝過他們的,可他們也吃過喝過我的。我叫他們中午來,他們就中午來;我叫他們晚上來,他們就晚上來,假使我不高興,可以馬上把他們趕出去。可你千萬不敢動真情,一動真情非上當不可!有一次,一個有婦之夫對我說:他是真心地喜歡我,他想離婚,他要我等他。他說他不在乎我的過去。我相信了,我開始真心對他好。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找我,一次又一次地占我盼便宜。他還會轉著圈兒問你的過去,一次又一次巧妙地把你引向過去,以揭你心上的血痂為樂。可是,一旦出了事,一旦他的妻子打上門來,不出三分鐘他就會出賣你,在公安人員面前把你『剝』得精光……現在我再也不上當了。我的心在血水裡泡過,在鹼水裡泡過,在滿是蒺藜的草地上鋸過……除了自己,我誰也不相信了。草地上鋸過……除了自己,我誰也不相信了。」
「當然,在社會上他們都知道我,有名的『白牡丹』嘛,人人采嘛。凡是上門來找我的人,都是衝著我的名聲來的。有了這麼一個好名聲,就不怕沒人來找你。連單位里一些很有身份的人也來這裡坐坐。嘴裡說什麼『關心呀,幫助呀,教育呀……』可我心裡清楚,他們是來看『白牡丹』的。打的什麼鬼主意呀,那『目光』恨不得把你扒光,渾身上下摸一遍!他們越這樣看我,我就越放肆。我點上一支煙,朝他吐一個煙圈,膽小的會馬上嚇走。不是他不敢沾你的光,他怕壞了名聲。在這個世界上,名聲是最值錢的東西。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來你這裡幹什麼?還不是尋歡來了。正因為你壞,在這些正兒八經的男人眼裡才顯得有『味』,他們是品味來了,一個個什麼東西呀!」
「是的,我也哭過,待他們走了之後,夜深人靜了,我一個人趴在床上哭。可我從沒當男人的面哭過,有了那麼一次愛情之後,我再也不當男人的面哭了。有時候,我也悄悄地問自己:難道你的一生就這樣過下去嗎?可不這樣過又有什麼辦法呢。過吧,就這樣湊合著過吧。既然壞了,就壞下去,讓那些人模狗樣的男人看看你能壞到什麼程度。」
「唉,我恨哪,我恨那男人,恨他毀了我的一生!終於,我又找到了他。我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叫出來,我重新讓他發了瘋地追我,在我面前跪著求我寬恕他的過去。我讓他重演談戀愛的遊戲,在河邊,在橋頭,在大樹下……我知道他又在騙我,可我已不是過去的我了。我有意讓他的妻子看見,我甚至跑到他家裡去……我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打架;我笑著看他臉上那一次又一次的抓痕。我甚至問他:『喂,你這臉是貓抓了?』他吞吞吐吐地說:『碰樹上了。』我笑著說:『你怎麼暈頭暈腦的?』可第二天,他臉上又出現一條更深更長的抓痕!我又問他:『又碰樹上了?』他苦笑,我大笑!我要讓他發瘋,神經,讓他也喝上一次敵敵畏!」
「我知道我已經墮落了。我也曾想過要重新做人。有一次,我的父親對我說:『如果我死了你能學好,我情願現在去死。』當著他的面,我哭了。我覺得對不起父親,父親對我太好了,可我已經把父親的臉丟盡了。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我無法找回已經失去了的青春,也無法排除內心的孤獨。每當回到房間,一陣淒涼就襲上我的心頭。當有人找我的時候,我也曾忍住不開門。我獨自默默地在屋裡坐著,一夜、兩夜、三夜,我是一個偷吃過『禁果』的女人哪!靜靜的夜裡,我常常忍不住留心門外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漸漸響過來了,卻又響過去了。不是找我的,我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接著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悵……於是,我又出門了。去尋找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清楚。我問自己:你渴嗎?你餓嗎?物質上你什麼也不缺。可你還是渴,還是餓……我又上了老軌道,一天天混下去,恨男人又離不開男人。我簡直變成了一隻發情的母狼……」
她突然地莞爾一笑:「你看我線條還可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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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經過這一段殷的教育改造,你出去後能學好嗎?」
答:「我不敢保證,我想學好,可我管不住自己。我太孤獨。」
問:「鬼混就不孤獨了?!」
答:「孤獨。可那就像喝酒,酒醉的時候就麻痹了。有時候我真想死。」
問:「你如果重新做人,還會獲得愛情的。」
答:「不會了,不會有人愛我了。全是假的!」
問:「你難道就這麼鬼混一輩子嗎?!」
答:……
沉默。淚滴下來了,一滴,兩滴,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