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3 21:04:45
作者: 李佩甫
星期天,母親耍了一個小小的陰謀。
母親先是打發父親去守廁所。而後把哥哥姐姐弟弟們全都叫來,說是要開家庭會。等人來齊後,母親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化驗單,先遞給大哥看,接著又遞給二哥,二哥看了遞給姐,姐看了後遞給劉小水,劉小水又遞給了弟……等他們都看過之後,母親說:「你爸以前是肺氣腫,這你們都知道。現在又轉成肺那個了,醫生說發現了那個細胞……這事你爸還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你們誰也不能給他說。今天把你們找來,就是跟你們商量商量,這病還治不治了?」
一時,屋裡的空氣就有些緊張。眾人都不說話。片刻,大哥捋了一下亂糟糟的頭髮,驀地站起身來,表現出了少有的果決。大哥說:「治,怎麼能不治呢。」
二哥是鐵路工人,穿著一身體面的制服,他不大愛說話,只是慢慢地吸著煙。他工資是有保證的,手裡略顯寬餘些。不過,他也剛剛買下房子,說話就有點吞吞吐吐,他說:「爸這麼大歲數了,動手術怕是有危險吧?」
姐姐在糖菸酒公司上班,夫妻關係不好,兩口子經常打架,一打就摔東西。她抿了一下嘴,說:「這病,動手術、是不大好……」
母親說:「我也不主張開刀,那樣花錢太多。人老了,早早晚晚也是一股煙兒,不能再給小的添累了……」
大哥從二哥拿的煙盒裡摸出一支煙來,不慌不忙地點上,說:「媽,看你說哩,不是怕花錢,只要能治病,花多少錢……」
母親看了大哥一眼,大哥快快地坐下來,不再說了。
姐姐說:「我們公司有個經理,也是這個病。花了幾十萬,也沒治好……」
母親臉一變,馬上說:「你說這幹啥?不治就不治,你說這話幹啥?」
姐姐趕忙解釋說:「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母親沉著臉說:「那你是啥意思?你不用說了……」
立時,又是一片沉默。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接著說:「我也沒想讓你們多花錢。我最近打聽到一個吃中藥的偏方,都說能治這個病。一劑藥一百多,一個療程三十劑。這得幾千塊呢。你們說說,看咋辦吧?」
大哥立場鮮明,大哥說:「治吧。多少錢也得治呀。」
二哥看母親不高興了,也說:「治吧。花多少,我們幾個攤出來。」
姐姐沉吟了一會兒,很勉強地說:「爸有病了,不是別的事,我,我也算一份吧。」
弟弟隨口說:「老頭一輩子了,該花花吧。我也沒說的。」
只有劉小水沒有表態。劉小水覺得沒法表態。她手插在衣兜里,緊緊地捏著母親給她的二百塊錢,手心裡都捏出汗來了。這二百塊錢是昨天晚上母親偷偷塞給她的。母親沒說別的,只說:「你先拿著,不是讓你花的,明天給我拿來。」這就是說,母親知道她拿不出錢來,所以母親私下裡給她做了一點手腳。她不安地看了大哥和小弟一眼。大哥廠里早就開不出工資了。大哥買房時交集資款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大哥經常來找母親借錢,一次次地來……卻從來沒有還過。大哥不可能拿出錢來。小弟也拿不出錢來,小弟好賭,一次次的輸,也常常跑到母親這裡混飯吃……可他們卻仍然做出一副氣壯的樣子。她懷疑母親有可能也在他們那裡做了手腳。想到這裡,劉小水心裡很不是滋味。
母親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的含意是很清楚的。劉小水這才抬起頭來,有些慌亂地說:「我也……拿吧。」
這時,大哥再次站起身來,說:「我是老大,理應帶頭,我先拿吧。」說著,他很體面很從容地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來,放到了母親的面前。
緊接著,小弟也從兜里掏出錢來,很豪氣地說:「我一時手頭有點緊,先擱這兒二百,餘下的回頭再說。」
劉小水立時就明白了,大哥和小弟拿出來的錢肯定也是母親給的。母親心裡像明鏡一樣……
終於,二哥說話了,二哥說:「我也先拿三百吧。讓爸先用著,不夠回頭再說。」說著,二哥從兜里掏出錢來,數了數,說:「只有二百九了。回頭我送來。」
姐姐也從她掂的包里掏出錢來,說:「我也拿三百吧。」她還特意說明:「這是我從銀行取來的公款,回頭我再補上。」
此刻,劉小水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從兜里伸出手來,把手裡捏了很久的那二百塊錢拿了出來……她氣不壯地小聲說:「我,先拿二百吧……」
到了這時,母親那繃緊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母親說:「不管多少,都是有孝心的。你爸的病,就那樣了,也不多拖累你們,家裡有我呢。」
等到天黑之後,哥哥姐姐弟弟們全都走了。劉小水因為要等著給孩子餵奶,就沒有走。一直捱到了這般時候,母親才默默地把那疊錢拿出來,放在了劉小水的身上……
劉小水說:「媽,這,這是……」
母親說:「你大哥確實沒錢,他好喝酒,成天喝。塌一屁股帳。買房交集資款還是纏著我給他湊的。他拿那三百也是我給的。老三更不用提,自己還養不住自己哪,也別想要他一點兒。那二百也是我私下裡給他的。你二哥在鐵路上,日子好過一點。你姐那一窩,生氣歸生氣,也比你強……他倆這六百,加上我借這六百,統共一千二。有四百還是從看車的老徐婆那兒借的。看能不能把國福買出來……」
劉小水:「媽,爸……」
母親說:「你爸就那樣了……」
劉小水心裡一濕,把錢又推了回去說:「媽,這錢我不要,我不能要。就讓他在那兒住吧。」
母親說:「當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姊妹們也不比往常了,各自一家,說出來都有難處,誰也顧不得誰了。我不這樣說,怕是這六百塊錢也擠不出來……」
劉小水哭了。她想,日子怎麼過到了這種地步?親哥哥親姐姐的,一母同胞,還用母親這樣去「詐」?!
母親又說:「你爸說了,他不怕咒。咒咒也死不了人。」
劉小水默默地說:「媽,這錢我慢慢還吧。」
說話間,母親就又變臉了。母親說:「你別給我說這種話!」
劉小水說:「媽,我是真還……我一定還。」說著,她又掉淚了。臉上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串一串地落下來。
母親說:「就你淚淺。」
劉小水眼裡含著淚,默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