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2024-10-03 20:51:05 作者: 王松

  張少山這天上午也連著遇到兩件事,兩件都是高興的事。

  先是一大早接到鎮裡文化站的電話。電話是老周打來的,說有急事,讓他馬上到鎮裡來一趟。張少山正打算去金毛兒的家,這幾天金毛兒因為要進槿麻加工設備的事,跟他爹的意見不一致,爺兒倆幹起來。這個早晨乾脆就吵翻了,金毛兒的爹一氣之下,要把金毛兒從家裡趕出來,爺兒倆散夥,個幹個的。金毛兒一見自己的爹倚老賣老,跟自己犯渾,只好向村長張少山求助。張少山這時正急著要去金毛兒的家裡救火,一聽老周說讓他去鎮裡,就問,下午行不行。老周說不行,事兒挺急,而且還不是他找張少山,是馬鎮長,這會兒馬鎮長正等著。張少山一聽,這才先放下金毛兒家的事,趕緊奔鎮裡來。

  

  老周一見張少山來了,顧不上說話,就和他一塊兒來到馬鎮長的辦公室。馬鎮長正接電話,見張少山來了,趕緊把電話里的事說完,然後笑著說,這回咱這第二屆「幸福拱門文化節」真是沒白搞啊,不光是大獲成功,這文化節的附加值還一直在增加。

  張少山一聽馬鎮長這沒頭沒腦的話,問,怎麼?

  馬鎮長這才告訴張少山,今天一大早就接到縣文旅局的電話,說是徐副縣長建議,是不是把梅姑鎮的「梅姑彩畫」列為縣級非遺項目,所以,讓梅姑鎮這邊趕緊準備相關材料,然後報到文旅局去。馬鎮長說,你說,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嗎?

  張少山一聽也立刻興奮起來。如果這「梅姑彩畫」真能申報成功,列為縣裡的非遺項目,這就不光是老丈人張二迷糊自己的事了,後面就可以借這機會把事情做大。馬鎮長又說,老周也跟我說了他的想法,我覺得思路挺對,如果真能實現,應該很好。

  說著就對老周說,你具體說吧。

  老周的想法很簡單,現在聽縣裡文旅局的口氣,這次申報應該沒問題,如果真能申報成功,索性就在東金旺搞一個「梅姑彩畫工作室」,再讓張二迷糊收幾個徒弟,既然是非遺項目,就得培養傳承人。後面如果再有哪個文化公司感興趣,願意合作,張二迷糊也就可以用這個工作室的名義去合作,這樣一來,以往一些不好解決的問題,也就都解決了。

  張少山一聽老周的這個想法立刻連連點頭說,好,這就更好了。

  馬鎮長說,一大早急著把你叫來,就是讓你配合老周準備材料。

  又說,趕緊把材料弄好,咱得趁熱打鐵,別讓這事兒涼了。

  張少山說,鎮長放心吧,這麼好的事,不會讓它涼了。

  說完,就和老周出來了。

  張少山在回村的路上,茂根的電話又打過來。

  茂根在電話里問,您在哪兒?

  張少山說,剛從鎮裡出來,正往回走。

  茂根說,行,我等您回來吧。

  張少山問,有事?

  茂根說,有點事。

  張少山一回村,就徑直奔飼料廠來。茂根一見他,就把這次去天津的農林大學,牛大衍教授跟他說的,要在飼料廠建實驗室,後面還要搞一個學院的實習基地,都對張少山說了。張少山一聽這才明白,原來這個牛大衍教授上次帶人來考察,是為這事。立刻高興地說,這可是咱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請還請不來呢,需要村里怎麼協助,只管說!

  茂根也很興奮,說,這兩天他們就來人,具體商量後面的事。

  張少山從飼料廠出來,一邊往村委會走著,自己忍不住哏哏兒地笑出聲來,心想,應該看看黃曆,今天到底是個啥日子,怎麼好事兒都趕在一塊兒了。正走著,又咯噔一下站住了,這才想起來,金毛兒家的那邊還有一檔子事。金毛兒種槿麻種得挺好,而且在他的帶動下,村里還有幾戶也一塊兒種,已經形成了一個小氣候。但這兩天,這金毛兒好好兒的不知怎麼回事,突然跟他爹幹起來了,而且聽他在電話里的意思,爺兒倆已經鬧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張少山想了想,就給金毛兒打了個電話,問他,這會兒在哪兒。

  金毛兒顯然還在氣頭兒上,在電話里說,在東頭的槿麻地。

  張少山立刻又奔村東來。

  村東是一片窪地,靠著東引河。東引河是一條行洪河道,平時水很少,但是到了汛期也有漫堤的時候,漸漸就沖成一片低洼坑地。這裡種別的作物不行,卻最適合種槿麻。這一來,村裡的幾個槿麻專業戶通過土地流轉,就都集中到這邊來。

  金毛兒沒幹活兒,正悶坐在壠溝邊上。張少山一來就說,我那兒還一堆事兒呢,你快說吧,這槿麻種得好好兒的,也快收了,怎麼爺兒倆又鬧起來,這咋回事啊?

  金毛兒還沒說話,眼圈兒先紅了,吭哧了一下才說,其實這事兒也不怨他爹,可再想,也不怨自己,所以越想越糊塗,鬧得這麼熱鬧,說來說去卻是打的一場瞎仗,也說不出到底該怨誰。張少山一聽就樂了,哼一聲說,沒別的,我看就兩樣,要麼是撐的,要麼是閒的。

  金毛兒沒好氣地說,我看也是。

  金毛兒告訴張少山,起因就是這個槿麻。現在眼看槿麻已到快收的時候,就該想後面的事了。金毛兒在此之前雖沒種過槿麻,但別人種,也見過,知道這槿麻收上來,剝比種更麻煩。槿麻從地里割了得先打成捆,然後扔到水溝里泡,叫漚麻。至少得漚一個月,等把麻皮漚熟了,再撈出來。這時的槿麻已漚得又腥又臭,而且還髒。剝麻,也就是把麻皮從麻稈上扒下來,這種活兒也就可想而知,不僅髒臭,效率也低,剝一天槿麻人就要不得了。金毛兒一直跟著張伍村的張鳳祥學搞槿麻產業,後來雖然因為他女兒張保妍的事發生點令人尷尬的不愉快,但和張鳳祥還一直保持著師徒關係。這一陣,張鳳祥的槿麻企業升級改造,正準備更新設備,原來剝槿麻的機器淘汰下來,就說,讓金毛兒隨便給幾個錢,拉走就算了。又說,如果金毛兒手頭緊,就先用,等有了錢再給。金毛兒對張少山說,人家張鳳祥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還要人家怎麼樣。可他爹一聽卻堅決不干。他爹認為,這是張鳳祥在動心眼兒,他淘汰下來的這些爛設備已經沒多大用處,如果賣給廢品公司,也就是一堆破銅爛鐵,可現在卻想還當成物件兒賣給金毛兒,就算他教金毛兒種槿麻,坑人也沒有這麼坑的。但金毛兒卻不這麼看。他見過這些設備,還都是六七成新,人家是因為升級改造才淘汰下來,其實完全還能正常使用。既然張鳳祥已經說了,可以先拉來用,這至少先解決了這一季剝槿麻的問題。此外還有一節,金毛兒心裡盤算,真把這幾台剝麻的機器弄回來,不光可以自己用,村里還有別的槿麻戶,眼下也都到了該收的時候,自家用完了還可以租給別人,這樣一季下來,也許這幾台機器的錢就賺回來了,等於白得。金毛兒對張少山說,可他現在擔心的是,他爹這一鬧,興許人家別的槿麻戶聽說了,已經跑去張伍村捷足先登了。

  張少山一聽就笑了,說,這不是挺好的事嗎,情理也清楚,你爹不同意,他有毛病啊?

  金毛兒哼一聲,我也懷疑,他大概是老糊塗了!

  張少山樂呵呵兒地說,這不叫個事兒,也值當的你們爺兒倆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說著又一拍金毛兒,你該幹嗎幹嗎,這事兒,我去跟那個老糊塗說,只要覺著合適,就別猶豫!

  說完嘿嘿一笑,就起身回村來了。

  張少山一路往村委會走著,心情更好了。過去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窮家難當。自己這一村之長,也就是頂個名兒,手裡沒錢,也就沒人拿著當回事。現在眼看著把一個一個困難戶都扶起來了,自己再說話,也就硬氣了。金毛兒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順南不順北,用張少山的話說,是寧死爹不戴孝帽子的寧喪種,只要他認準的事,還別說九頭牛,就是九台農用車也拉不回來。可現在,他張少山就敢說這話,我去跟他說,看他敢不聽!

  但張少山並不知道,這會兒,金尾巴和田大鳳正在村委會等他。

  金尾巴一大早就來村委會找張少山。副主任金友成告訴他,少山主任一早就讓鎮裡叫去了,看來是有急事。金尾巴一聽就回去了。將近中午,又來了,這回是帶著田大鳳一塊兒來的。金友成說,少山主任回是回來了,可一回來又去飼料廠了。金尾巴就坐下了,對身邊的田大鳳說,咱等他。田大鳳嗯一聲,也在金尾巴身邊坐下了。金友成一看,金尾巴這陣勢有點不對。金友成自從金尾巴這次回來,還沒怎麼跟他接觸過,不知他現在是怎麼回事,就試探著說,你給少山主任打電話問一下,別這麼幹等,他萬一還有別的事呢。

  金尾巴說,不怕,再有事,他也得回來。

  金友成說,那可不一定,要是晚了,他也許就直接回家吃飯了。

  金尾巴說,他吃了飯,也得來。

  金友成一聽金尾巴這話頭兒越說越不對,就從屋裡出來,在院子裡給張少山打了個電話,問他這會兒在哪兒。張少山說,正往回走,馬上就到村委會了。

  又問,有事?

  金友成說,金尾巴帶著他那個小對象,一直在這兒等你呢。

  張少山哦了一聲。然後就一步邁進來。

  金尾巴一見張少山回來了,就起身迎過來說,村長,我可在這兒等你一上午了。

  張少山先抓過桌上的水壺,對著嘴兒喝了幾口涼水,然後才回頭說,啥事兒,說吧。

  金尾巴說,這事兒說大不算大,可也挺急。

  張少山樂了,別這麼膩膩歪歪的,直接說。

  金尾巴這才說,我想,讓您幫著貸點兒款。

  張少山一聽,剛喝到嘴裡的一口水又噗地吐出來,看看他說,你要貸款?

  金尾巴說,是啊,怎麼了,我不能貸嗎?

  金尾巴這次回來很低調,沒跟任何人說過自己後面的打算。當然,他不說也有自己的想法。梅姑河邊有句話,麻袋片兒上繡花,底子不好。自己當初去天津,從村里是這麼走的,況且在村里時也是整天遊手好閒,在這方圓左近都出了名,這次回來,就是真想幹事,也得先干後說,干出一步,再讓人看一步,沒到哪兒先把大話吹出去,不光沒人信,也沒意思。但他悶著不說,張少山也就並不知道,更不清楚他這次回來究竟有什麼打算。這時一聽要貸款,就撲哧樂了,說,你眼下這酒是戒了,可貸了款一有錢,說不定哪天又想起來了,這點兒錢還不夠你喝的。一邊說著,就把自己也逗得哏兒哏兒地樂起來。

  但他並沒注意到,這時,金尾巴的臉已經黑了。

  金尾巴看著他,問,村長,你這話是啥意思?

  張少山還沉浸在自己逗的哏里,樂著說,再說這銀行也不是我開的,我說貸就貸啊?

  金尾巴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剛才說的話,是啥意思?

  張少山一愣,這才看出金尾巴的臉色不對了。

  金尾巴說,貸款喝酒?天底下有這麼二百五的人嗎?就算真有,你覺著我是這種人嗎?

  張少山一聽,心裡也不悅了。現在已不是從前,這段時間,自己不光在鎮領導的面前越來越有面子,在村裡的人氣也越來越高,男女老少,還沒有誰敢在自己面前這麼說話。於是也把臉一沉,硬邦邦地說,喝不喝酒是你的事,這款,我沒法兒幫你貸。

  金尾巴一看張少山掉臉兒了,乾脆也把臉一抹問,為啥?

  張少山說,不為啥,我說沒法兒貸,就是沒法兒貸,你有轍你自己想去。

  這一下金尾巴不幹了,一嗓子嚷起來,我自己貸去?你這是當村長的說的話嗎?!

  張少山反問,我怎麼說話?

  金尾巴說,我告訴你,要比犯渾,小爺我比你內行!

  張少山冷笑一聲說,這我當然知道。

  金尾巴說,你這一碗水,得端平了!

  張少山一聽這話更火兒了。當村幹部的都有個毛病,別管為什麼事,你跟他吵,怎麼吵都行,罵他的祖宗都沒關係,但最忌諱說他一碗水端不平。這時一聽,歪起嘴哼一聲說,好啊,你說吧,我這碗水怎麼沒端平了,只要拿出證據我讓賢,這個村長你當!

  金尾巴問,二泉當初貸款,是不是你給跑的?

  張少山說,是!

  金尾巴又問,茂根貸款,是不是你給辦的?

  張少山又說,沒錯!

  金尾巴說,憑啥他倆能貸,到我這兒就不行?

  張少山說,他倆一個辦豬場,一個辦飼料廠,都是正事兒!

  金尾巴立刻反問,可你咋就知道,我貸款不是正事兒?

  金尾巴的這句話,就說到根兒上了。張少山這段時間也是一直順風順水,有些讓勝利沖昏頭腦了。其實這會兒跟金尾巴說話,從一開始就有毛病。金尾巴提出要貸款,應該先問清楚,他貸款的用途是什麼。國家放貸有很嚴格的規定,如果確實有項目,就要說出這個項目的具體內容,然後根據這項目內容,經過審核和各方面評估,最後才能決定,這個款究竟能貸還是不能貸。可張少山一聽金尾巴說,就用老眼光看他,還說了一堆不著四六兒的話,金尾巴也不是好脾氣,當然就急了。其實金尾巴這次回來,張少山已經感覺到了,他雖然只出去幾個月,但跟走之前確實不一樣了,不光是把酒戒了,人也沉穩了,看著心裡有事兒了。男人心裡一有事兒,也就顯得有城府了。可這時,既然話已僵到這兒了,自己作為村主任,當然不能再服這軟兒。於是索性咬著後槽牙說,我說不能貸,就不能貸,你想找誰找誰去!這一下金尾巴真急了,使勁一蹦說,我還告訴你張少山,沒你這臭雞蛋,小爺我照樣打滷兒!

  張少山一聽也急了,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你跟誰充小爺?!

  可說完又一想,他自稱小爺也沒錯,論輩分,他還真是自己的小爺。一下又噎住了。

  這時,坐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田大鳳也站起來。。田大鳳自從跟了金尾巴,所有的是非觀念就都以金尾巴為準,只要金尾巴認為對的,她就認為對,金尾巴認為錯的,她也認為錯。現在金尾巴跟張少山吵成這樣,她自然堅定地站在金尾巴一邊。於是噔噔地走過來,也一拍桌子扯著山東章丘的口音沖張少山嚷道,我也告訴你!別人怕你,小奶奶不怕!你不就是個破村長嗎?不給貸款拉倒!你家小奶奶在天津賣大蔥賣幾年了,沒貸款,也照樣兒賣!

  張少山一聽回過頭,瞪著田大鳳,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沒想到,這個從山東小丫頭竟然也敢在自己面前這麼說話。這時田大鳳又一哼,你甭瞪我,小奶奶不怕你!

  然後一拉金尾巴,別求他了!咱走!

  說完,倆人就一撅一蹦地走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