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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0:45:00 作者: 姚鄂梅

  今天的她有點異樣,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覺到了,她的眼睛似乎有哭過的痕跡,而且還有一觸即發的趨勢。

  跟以往不同,她居然沒想瞞他:「我一個好朋友,她母親去世了!」

  他做了個表示同情的動作,正想問問她今天為什麼要開禁說她的生活,可他沒有這個機會。

  「你知道嗎?對她來說,這並不是個壞消息,相反,她把它視為好消息,她們給彼此帶來的精神折磨終於可以結束了。」

  她用手勢制止了他的插話:「今天你就聽我講吧,我怕你一打斷,我會再也不想講下去。」

  她點了一根煙:「她曾經是她母親的驕傲,她是單親家庭,很小的時候,母親跟父親離婚了,這個女兒一直是她插在頭頂的驕傲的旗幟,可後來,天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個女兒,她沒有走上母親心目中的正道,她一心想走捷徑,她母親不喜歡那樣的捷徑。她回去辦喪事才發現,這些年來,她送給母親的衣服、保健品、首飾、旅行支票,她全都沒有用過,全都鎖在一個柜子里,連標籤都沒拆掉,如寄給她的包裹,甚至連郵局的封包都沒拆開。你不要以為這是個品質多麼高潔的母親,她這樣做,不過是因為性情剛烈,她曾經發誓要獨自把女兒培養成什麼樣的人,給那個負心的男人看看,結果女兒竟不是那釋的產、,她覺得在前失而前手了面子,因此恨上了女兒,當然還有前夫,她認為女兒這樣,無疑跟他的基因有關。」

  「我的朋友也是個很倔的人,你猜她做了件什麼事,她把那些禮物纏在她身上,她讓她跟那些禮物一起燒掉了,她非要送給她,她非要她接受不可。

  「回來沒多久,她就搬了一次家,她老是聽到有人敲門,可拉開一看,外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可她……她覺得……她說她分明聞到了一股商品的味道,還沒拆開包裝的新商品的味道,母親到底還是把那些東西原封不動地扔在她面前了。」

  她似乎在努力克制激動。她成功了。

  

  他問她:「你那個朋友,到底走了什麼捷徑。」

  「我不能出賣朋友,我已經說得太多了。」

  「我猜猜,難道她……做了妓女?」

  「你認為一個女人走捷徑就只有做妓女嗎?你不是太無知,就是太單純。」

  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等著她為他剛才的無禮道歉。

  可她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你把她想得太差勁了,她其實是個有野心的人,單親家庭的孩子很容易產生野心,因為她感到不平衡,一心想要扳回平衡感。」

  「那也不一定。」馬力不免想到自己,我也算單親家庭的孩子嗎,睿也許有,可我為什麼沒有野心?

  他們的小套餐來了,可她說沒有胃口,把它們推給他,讓他吃兩份。他隨口問道:「你那個朋友,她沒有丈夫嗎。」

  她搖頭:「但她有個男人。」

  他一邊吃,一邊眼巴巴地望著她。

  「好吧,告訴你也沒什麼,反正你也不知道她是誰,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呢。那個男人,曾經是她的恩人,她在上海漂泊多年,是他收留了她,給了她一切,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她就對他說,她會報恩,會忠於他,永遠不再跟別的男人好,可那男的不信,那人比她大很多:這個住鵝的人當然不今相信如這種話了。她就只好用行動來證明,一天一天通過他的考驗,她慢慢變成了他的奴僕,從肉體到心靈,他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時間一長,她竟習慣了聽他發號施令,習慣了讓他來主宰她的一切,沒有他的指令,她就感到害怕,感到六神無主。我曾經提醒她:小心!他正在控制你的人生。可她說她喜歡這樣,喜歡時時向他匯報,事事向他請教,她把這種控制當成了嚴格的愛,父親般的愛,你知道,這正是她所缺少的。」

  馬力推開碗碟:「我明白了,她被他包下來了……」

  話沒說完,旁邊座位上一陣騷動打斷了他們。一個穿皮夾克的中年男人,正滿臉怒氣地用家鄉話向一個年青女孩說著什麼,女孩似乎有點怕他,微微低著頭,並不敢回嘴。那男人大概以為自己的家鄉話沒人聽得懂,越說越急,越說越大聲。女孩終於抬起頭來,輕聲說了句什麼,男人二話沒說,啪地一個巴掌翰過去,想想不解恨,又摘了一個巴掌,揚長而去,他最後兩個字馬力聽懂了,他在罵女孩賤貨。

  大廳里本來人就不多,這時更是鴉雀無聲。女孩並不急著走,而是兩手捧臉坐在那裡,馬力相信她一定是在自己手心裡哭泣。

  好一會了,她還在關切地望著那個女孩。他輕輕哎了一聲,她竟然沒聽見。

  等她終於回過神來時,他說:「應該叫你那個朋友也來看看這一幕,這也是控制,難道他也喜歡這樣的控制。」

  「她的男人不是這種人,他跟這種人不是一個階層。」

  「不管哪個階層,憤怒都是一樣的,他沒編她耳光,只是因為她還沒犯類似這個女人的錯誤。「

  「我很後悔告訴你這個朋友的事,因為你根本理解不了,對於這種關係,你就只知道包養兩個字,你根本想不到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愛到願意為他做任何事的地步。」

  馬力眼前迅速閃過當年的那一幕,父親到處做演講,一個一女觀眾衝上後台,對父親發動攻擊,他記得她也問過父親類似的話。

  他笑了笑,問道:「任何事,也包括為他去死。」

  她似乎愣了一下:「有必要的話,我看她會這麼做。」

  「唉,你們女人,真是很傻的一種動物,特別是你那個朋友,我想那個男人應該有自己的家庭吧,那她算什麼,他把她當成了什麼?他只是在玩她而已,也許你會替她說,他也愛她之類的,算了吧,那不過是對寵物的愛,給她一個狗窩,吃得好穿得好,有興趣的時候親它一下,她就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當然,她喜歡這樣生活就沒辦法了,畢竟,人生短促,而她無需勞心勞力。」

  她不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他。

  「說點別的吧,真無聊,這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時間,幹嘛一直談論別人。」

  這話提醒了她,她看看表,猛地站起來:「不好,我已經超時了。」

  不等他說話,她就沖了出去。

  他越想越氣,突然跳起來,他今天想不道德一回,他想做點卑鄙的事,他望著她的背影,悄悄尾隨過去。

  她走在路上的樣子,並不像她剛才表現的那樣急迫,她甚至沒準備打車,微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走著,小包吊在腿邊晃來晃去。她看上去情緒不高。

  她在長椅上坐下來,她脫掉高跟鞋,脫掉長筒襪,又坐了一會,才起身拎著鞋,赤著雙腳,繼續往前走。他樂得想笑,沒想到她是個這麼有趣的人,竟然在大街上提著鞋赤腳行走。

  她路過一個小店,停下來,買了兩包香菸,繼續往前走。

  她在路邊花壇上坐下來,她開始抽菸。自始至終,她不看前面,不看左右,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一口氣抽完了兩根,她開始穿襪子,穿鞋,整理頭髮,又拿出一瓶類似口清的東西,朝口腔里噴了一下。她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去,就像甩脫了什麼壞情緒似的,她現在走得很快了。

  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高級住宅區,他看見了長島花園幾個字,他知道這個著名的小區,但一次也沒來過,這裡的樓層普遍不太高,綠樹成蔭,隔著幾十米遠,已能體會到幽幽涼意。一些外籍兒童在裡面踩著滑板。

  她徑直朝大門走去,保安啪地行了個禮,笑著跟她打招呼。她點點頭,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她從那些孩子們中間躲閃著穿過,從那些修剪得巨大而圓潤的植物中間穿過。她拐了個彎,消失不見了。

  他被門口的保安攔下,因為他說不出他要拜訪的人的姓名,他指著她的背影說:「我找她,就是她。」保安笑著搖頭。

  原來她住在這裡,他早該知道她屬於富人階層,她的穿戴,她的舉止,再三向他證明了這一點。

  長島花園對面有個書店咖啡吧,他走了進去,在書架前轉了兩圈,要了杯拿鐵,用心選了個位置,坐了下來。也許她還會出來的。

  一直等到傍晚,她都沒有再露面。

  正當他站起來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綠色角道上,他趕緊坐下來,躲在廊柱後面。

  是父親,他正在往裡面走。

  父親到這裡來幹什麼呢,在家裡,馬力從沒聽他提起過長島花園,他們家不缺錢,但也從不提起房產汽車之類的東西,他們住的是房改房,花極少的錢買的,雖然有點舊,但很寬大,他們沒有汽車,卻有專職司機,隨叫隨到,服務周全。父親應該沒有朋友住在長島花園裡,他的朋友大都是跟他差不多的人,不是開會時碰到,就是就餐時碰到,再不就是在過夜生活時碰到,應該不會大白天到家裡拜訪。

  他悄悄來到門口,想看看父親朝哪個方向拐彎。他發現父親的神態也異於平時,一改四平八穩的習慣,邁著匆忙的大步,還騰出一隻手來,毫無必要地摸了摸頭髮,就像一個約會的人,在到達約會地點之前,最後一遍檢查自己的行裝。

  父親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連餵都沒有,就急急地說:「來了來了,就到門口了。」

  也許是距離讓聲音變形,也許是偷聽產生的幻覺,馬力第一次覺得父親的聲音透著喜悅,似乎隱藏著什麼樂不可支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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