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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20:44:06
作者: 姚鄂梅
廖伯伯總在問他有沒有女朋友。」這麼帥的小伙子,會沒有女朋友。」馬力就嘆苦經「哪有時間呀。」
倒也是事實,在那個巨大的玻璃密封艙內,他每天都忙得像只陀螺,講電話的語速,走路的腳步,甚至寫字的速度,都像是被人催著趕著,為的就是應付像催命符一樣沉沉壓在心頭的早間例會,既走上最多不過五分鐘,卻凝聚著一個人一整天的心血和汗水,它當一個人匯報的時候,經理同時在比對他頭一天的數據,數據有變化,要說出理由,沒有變化,更要說出個一二三來,經理是火眼金睛,別想胡編一個理由敷衍過去。「我們經常喊狼來了狼來了,這回狼真的來了,你們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樣下去會是什麼結果,我不說你們也清楚。」所謂狼,就是外資銀行。馬力想,就算被狼吃掉,我也只能跑這麼快了,我的速度已經衝到頂了。他常常想到<摩登時代》里的人,他現在跟那些人有什麼區別,
更要命的是,忙碌反而讓他感到空虛,這正是他喜歡下班後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閒呆片刻的原因,他仿佛在等待因為高速運轉而掉落在地的靈魂,等它慢慢站起來,爬到他身上,跟他合二為一。
他把他的痛苦講給廖伯伯聽。除了他,沒人願意聽他講這個。他曾講給父親聽,父親說:「像你這種懶洋洋的傢伙,就是要把你送到那種地方去逼一逼。」他也曾講給睿聽,睿說:「所以要往高處爬嘛,越是下層,人越是接近機器。」他說的有道理,《摩登時代》里的監工,就沒有得上工業病。
廖伯伯似乎能夠理解他的痛苦。「也許你真的不適合待在銀行這種地方,要不,我們從根改起,再去讀個大學,重新選擇一次。」
但他對讀書也沒有信心。
「也許你只是需要一個女朋友。」廖伯伯貼心地說。
他搖頭。有件事他沒告訴廖伯伯,他有一個神秘的朋友,是個女孩,但暫時還不是女朋友。
他們是在渡輪上認識的。他那天情緒不高,不想回到家裡那個高級辦公室,無語地面對兩個志同道合的男人,他算好時間,等他們吃完晚飯才去搭渡輪。他不喜歡船艙里的氣味,就踱到船般邊吹風,一扭頭,他看見了旁邊的她。他從來不跟陌生人搭汕,但那天有點奇怪,他居然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才下刊種」她很自然地回答:故意拖到現在。」
動,涼樣的對話,哪望旱陌牛人根本就早對刃朋友。
她環顧四周,幽幽地說:「晚上比白天好,要是沒有晚上,人真是不要活了。」
他一聽就樂了,套用她的腔調說:「陌生人比熟人好,要是全世界都是熟人,我也不想活了。」
她大笑,豪爽地伸出一隻手來,他們開心地擊掌,像兩個默契的隊友在參加一場比賽。
「同類氣質的人有種特殊的磁場,他們會在無序的移動中慢靠近,只是速度太慢了,有的要幾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
馬力接住她的話說:「我今天一早就有預感,覺得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她想了想說:「是不是刷牙的時候,突然想要哼點什麼。」
他兩眼一亮,她則差不多跳了起來。
「連這個也一樣。」
「早餐也吃得格外香,感覺是在享受食物,而不是填飽肚子。」
他們再次開心擊掌,哈哈大笑。
他認真打量她,她的衣著可謂講究至極,一看就不是低收入階層,髮型也很特別,粗粗的髮辮繞過頭頂,團團圍住她的盤發。這很奇怪,現在已經不大有人編辮子了。
「今天才覺得江面其實很窄,為什麼不再寬一點。」她好像知道他在打量她的髮辮,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一下。
他的目光移向碼頭。「一般地說,接下來的節目就是一起吃飯,聊天,跳舞。」
她搖頭,搶過去說:『「我們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是愛惜糖的孩子,要忍著,藏著,一點一點地舔,別人吃一個小時,我們要吃一天。」
「我們先吃最小最癟的花生,把最大最飽滿的留到最後。」
她大笑著護著自己兩隻手:「噢,不要再擊掌了,我手都疼了。」
下船的時候,他們約好,星期天一起吃午飯。
「看,找們釗以把楷留過佼,孜們明大再吃。他嘆再次大天,然後不約而同地決定,在船靠岸以前分手,重新隱入人海。他們連常規的告另都拋棄了。他們為此很得意。
他下船的時候一直低著頭,目不斜視,就像她在附近小解,他絕對不能冒犯一樣。
他一路走著回家,他太興奮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女孩子搭汕,第一次體會到,說說話也可以讓人這麼興奮。
他的興奮幾乎持續了整個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滾去,滿腦子都是她那俏皮的辮子,還有他們頻頻擊常的聲音。他在心裡把她叫作大辮子。
第二天,他們如約到達那個地方,他這才徹底看清她的長相,她不算特別漂亮,但很耐看,她左頰上有一顆很特別的痣,不是普通的圓形,而是近乎菱形。她還有一雙漂亮的手,手掌很簿,手指 {細而圓潤,每個關節都凹下去一個小坑,他沒想到她竟長了一雙幼童般的手,又可愛又好笑。後來,他發現她還有一個特點,她的眼睛不愛看遠處,除了跟他對視以外,她的視線一直是向下的,似乎她只關注她的內心,對周圍無動於衷。
她頭頂上仍然頂著粗黑髮亮的辮子。比起那些長髮披肩的女孩子,她顯得清爽利落,連耳朵都袒露在外。
剛一見面,他們就在座位上稍微起了點衝突。是馬力先到的,他要了個靠牆角的僻靜些的桌子,那裡更方便談話,她剛一到,太陽就照進了小店,一些客人紛紛湧向窗邊的位置,一邊曬太陽,一邊享受美食。馬力也提議換到那邊去,但她不同意。
「機會只有一次,你已經選擇了A,就沒有權利再去選擇B。」
「只是換個座位而已。」
「那也是選擇。」
「就算選兩次,有什麼不可以。」
「對自己,是背叛,對別人,是不公平。還有椅子,這把椅子己經接納了你的體溫,而你現在又要拋棄它,去坐另一把椅子。」
「我對椅子有承話嗎」
「問得好,如果你對這把椅子有承諾呢,你還會否定自己的選擇嗎?」
「太好笑了,我怎麼可能對一把椅子做什麼承諾呢。」
「就算我們做個小測驗好了,如果你對它承諾過,你還會想換嗎。」
她的樣子不像開玩笑,他只得配合她。「如果有承諾在先,當然不會換了。」
真的,說的是真心話?」
「當然,沒聽說一諾千金嗎。」他看著她的表情,不得不認真起來。
她不出聲地看著他,看了很久,開始點頭,一個勁地點頭。然後她說:「我們應該算是一路人。」
他大膽提出,從此他要跟她約會。
她沒有扭捏,但她說:「我昨天回家後仔細想過了,我們可以約會,可以互請吃飯,但只能在星期天,好嗎,其餘的時間,我們既不見面也不打電話,好嗎。」
他有點沒明白過來,她接著建議,不妨把約會地點就定在這家餐廳。「固定時間,固定地點,兩個說說笑笑愉快無比的陌生人,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你是說,我們一直作為陌生人交往。」
「是呀,你不是說陌生人比熟人好嗎,想一想,兩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朋友,這種交往會比真正的朋友還讓人舒服。」
馬力感到自己被架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了。
午餐吃得很好,她的食量不算小,跟她的談興一樣,處於輕度亢奮認態。
「我們這樣真的很特別,我們把自己的名字,年齡,家庭,作單位全都封存起未好不好?我們剝去這些包裝,就當自己是兩個原始初民,沒有個人信息,沒有歷史,沒有社會關係,好不好。」他釗足的腳在地;祥跳起來。」真的我漪試試這樣交筋友范,孜還沒有交過這樣的朋友呢,我相信你也沒有。」
「陌生的朋友,天哪,我怎麼會想出這麼絕妙的點子出來,我什麼都可以跟你說,能說的,不能說的,我統統都可以告訴你,你卻不會說出去,因為沒有那些包裝,你將無法轉述我說過的話,反過來,你也一樣,你完全可以把我當成一根會說話的樹,樹只會聽,不會把你說的泄漏出去。」
「其實我沒什麼不能說出去的,我的歷史還像一張白紙。」
她一愣,但她接著說:「白紙也是一種履歷。」
他笑起來:「你是詭辯家。」
「總是我在說,你說得太少了,算了,如果你不想說就先聽我說好了,我有好長時間沒跟人痛痛快快地說說話了。」
他點頭,心想,你一上來就喋喋不休,我哪有機會啊。
「其實,我比較喜歡你這樣類型的男生,我不喜歡塊頭大的男人,那種人讓我想到生肉,我喜歡瘦弱的,中性的,精緻的。」
「你不會被我嚇倒吧,我今天是有點奇怪,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說話欲望,其實我應該節制一點的,不然你該害怕了。不管了,就讓你討厭我好了,又不是相親。」
「你介意我抽根煙嗎?」
他將煙缸推到她面前。
「真是怪了,什麼壞毛病都出來了,裝都沒法裝了。今天真的是很奇怪,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平時完全不是這樣的,說話沒這麼多,也沒這麼快,也不吃這麼多飯,更不抽菸,太反常了,我懷疑我是不是快要發瘋了。」
香菸影響了她的滔滔不絕,她看上去很享受那些飄渺的青煙,一會兒吸進去,一會兒吐出來。她的動作很老練。
她連著抽了兩根煙,把菸頭往碟子裡一柞,很突然地說:「我該走了。」
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馬力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消化了這次約會,他從沒碰到過這樣的女孩子,一言一行都讓他感到震憾。
一直到現在,他們的約會有些日子了,還在遵守最初的約定,還是兩個完完整整的陌生人,他感覺他們像是在某個地方同時兼了一份工,到點就去,他還有個感覺。他們講得越多,他對她就越陌生。
他暗暗猜測她的年齡,當她講到她在大學如何開始初戀時,他{{匝口問:「那是哪一年?」她立即警惕起來:「不是講好了嗎?我們不要彼此的任何資料。」
這天是她先到的,隔著老遠,馬力就看見她端坐桌邊,才十點,餐廳里幾乎沒什麼人,但她坐著的樣子,卻像置身眾人之中。他覺得一個人坐成那樣,肯定不舒服。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後,她反而隨意了,坐姿也鬆懈下來。跟往常不一樣,她今天話不多,打不起精神的樣子。「今天我想聽你說。你一直沒我說得多。」
「說什麼呢。」如果按約定不能泄露個人資料,他真的不知該講什麼好,講國家大事?他不愛看新聞,講體育運動。他是個不愛動的人,連體育課都沒好好上過。
「不管怎樣,隨便說點什麼吧,輪也該輪到你了。我今天倦得很,只想當聽眾。」
馬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其實,我今天一點都不開心。」他用這句話開了頭,接下來就空茫一片,他的確不開心,原因是什麼呢,他不知道,他想了想,越發不開心了。
她的眼睛裡滿是疑問,他不得不繼續往下說。
「我目擊了非常不好的一幕。」鬼使神差,他竟說出這麼句話來,下面該說什麼呢,真是撞了鬼了,鬼在扯著他的舌頭,在指揮他,讓他選擇了這樣一個角度,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她頓時來了興趣,向他傾了傾身子,等著下文。
「一個人,從樓上跳下來了,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他吃力地說完,舒了口氣,接著就開始倒尺自己,怎麼又犯這種錯誤,怎麼又跟女人提到母親,說點別的不好嗎,幹嘛非提這個不可。他垂下眼皮,覺得自己徹底沒救了,他的初戀也是從講述母親開始的。
「天哪,你去看了嗎。」
「沒有,聽人說,不行了,一個人就這麼完了,一分鐘,不,也許只要一秒鐘,真是……我說不出話來,我直到現在都說不出話來。人有什麼了不起,比一隻小蟲子也強不到哪裡去。」他說得很慢,他想給自己一個回頭的機會,他想掐斷這個話題,可他一時不知道該在哪裡掐斷。他只能身不由已地說下去。
「你不要想太多,也許那個人的選擇是正確的。好死不如賴活,這句話並不適合每個人。」
馬力驚訝地看著她。
「我曾經跟人談過這樣的觀點,如果沒有勇氣自殺,想一想也是好的,甚至在有把握的前提下,試一試也是好的,相當於電腦裡面的系統重裝。你接著講吧,你還看到了什麼。」
「是個女人,穿著裙子,年紀不輕了,這個年紀,應該有老公,有孩子,說不定還有父母,你想想,這麼些人都留不住她,到底是她太絕決,還是他們太冷漠,總之,這事讓人感到心痛,悲涼。」
「也許另有不得已的原因,生活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
馬力做了個不想再說下去的表情,他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說出母親兩個字來,也害怕她會說出對母親不敬的話。他望向窗外,陽光燦爛,人流如織。
「這樣吧,我們來猜猜那個女人跳樓的原因。」
「我猜不出來。」馬力警告自己,不要再說下去了,一個字都不要說了。
「你剛才說,不會是因為愛情,這點我同意,若她有外遇,只會沉醉其中,她可以做出別的傻事來,但絕對不會去自殺,若她男人有外遇,她會又傷心又亢奮,除了打一場保衛戰,她不會想到別的。當然不會是因為孩子,若孩子有事,做母親的,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要想辦法活下去。也不會是因為病痛,越是得了絕症的人,越是拼命想要治好,最後渾身插滿管子死在病床上。我覺得,也許是因為事業,事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在她這個年紀,愛情,家庭,早已變成標本,事業才是強心劑。強心劑是做什麼用的?用來激活越跳越慢的的心臟,所以,一旦強心劑出了問題,她就不好活了。」
馬力出神地望著她。
「我分析得有沒有道理。」
「那得去問她。」馬力勉強笑道。
「說說你的看法吧。」
「我不知道,我不想猜,我們應該尊敬死者。」
她笑了。「我看你的心情真的很糟糕,這都是你太善良的緣故。」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看了看表。」對不起,我得走了,我今天只有一個小時,已經到時間了。」她說完,拔腿就走。馬力被她氣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