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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血是冷的 血是冷的(1)

2024-10-08 12:10:35 作者: 嘎子

  上午,傳達室老頭給侯一桃摻開水,把一封信遞到他的鼻子上,故意問:「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侯一桃接過信,學他的腔調唱:「賊獼猴偷了一個,大蟠桃呀——」他便哈哈哈笑得合不了口,喘著氣說:「我瞎編的,你也學會了。」然後搖頭晃腦,哼著地道的川腔走了。

  是父親的來信。侯一桃到浪州後父親頭次給他寫信,信寄自嘉陵江上游的一個叫龍頭灣的小鎮子。父親叫他收到信後馬上來龍頭灣鎮,他住在鎮裡的一家叫「奇仙居」的小旅店內。他說有急事要告訴侯一桃,信尾寫了一長串「速來」,很著急的模樣,像他嘴裡吐出的一串灰色的煙霧。

  他便去了龍頭灣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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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正午,天還是陰沉如夜,濛濛細雨如銳利的毛刺,扎在臉上手上,痒痒的。沾了雨水的石板街,很溜滑,卻光潔得如同塗了桐油。兩旁房屋都是老式的木結構,長年受著江風的摧殘,都順風朝後傾斜。街上人很少,時而幾個打傘的人從身旁撞過,都很匆忙。行走在雨霧中,輕盈得像是在飄。遠遠地飄來,又遠遠地飄去。小鎮的古意,便在這「飄」字中完整地保留下來了。

  侯一桃找到了那幢叫「奇仙居」的旅館,一樓一底,磚木結構。樓板煙燻火燎過似的,染著層古畫上的顏色,陳舊且焦黃。只門牑上「奇仙居」幾個字是新寫的。比較起來,樓板上殘留的一行「文革」標語更惹人注目。

  侯一桃站在青條石砌的門檻前,扣響了兩扇油黑髮亮的大門時,心裡有種夢回古代的感覺。

  門尖厲地呻吟著,撕開了條縫,一個駝背老人扶著門板,渾濁的眼睛盯了他很久,才說:「你住店,還是找人?」

  侯一桃說:「找人。」又說了他父親的名字。

  老人便拉開門,說:「你是侯家的人吧?」

  他笑笑說:「我叫侯一桃。這房子好大呀。」

  侯一桃進門後,老人又把門關了,弓著背在前面引路。他說話的聲音也像是在空氣中飄:「我早說過,你們侯家的人會回來看看的。五十多年過去了,世界變了許多張臉,你們侯家的人也該來了。」

  他朝後面黑洞洞的地方指指,說:「你爸住後樓上的第一間,他在屋裡等你呢。」

  他摸索著朝後樓走去,嗅到股潮濕的牆土味。腳下的樓板吱嘎尖叫,他生怕踏重了會把樓板踩一個大洞。眼前黑霧迷漫,上了樓,才有了一絲光亮,是從一扇門縫中漏出來的。他看清了,周圍都是焦黃的土牆,粉刷層全都脫落了,像剝了皮的什麼東西,露出一身干硬的毫無生氣的死肉。

  他敲響父親的門時,心裡怵怵的,生怕吵醒什麼東西。

  「門沒插,你自己推開進來。」父親在裡面說。

  推開門,雪亮的燈光刀劍似的朝他臉上劈來,他下意識地用手遮擋,走進了屋內。他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一支金屬絲燒得發白的大瓦數燈泡內,那牆壁、天花板與破舊的地板,都抖顫著白晃晃的光斑。父親仰躺在一個竹製馬架上,半閉著眼睛,聲音聽起來像是夢囈:「我換了燈泡,三百瓦的。過去的太暗,我什麼也看不清楚。」

  侯一桃說:「我能看清楚牆上有許多小洞,洞口有蜘蛛結的灰網。還能看清床角下有隻小耗子,把一隻布鞋拖來拖去。」

  父親很怪地笑了幾聲,朝旁邊的一張床指指,說:「坐船累了唄?歇歇氣再說吧。」

  侯一桃坐在那張輕輕一動,便吱嘎吱嘎搖晃的木床上。

  「你對這個小鎮,這間屋子有什麼印象?」父親說,聲腔像讓什麼顏色塗了一層似的,能看見它遠遠地飄來,在飛滿灰塵的屋內快速地繞圈。

  侯一桃說:「像翻開的一部紙張發黃,掉了封皮,不知寫於什麼年代的古書。」

  父親對他的比喻很滿意,手掌讚賞地在他膝蓋上拍了拍,就停滯不前了那兒。父親的指頭粗大很黑,放在他的腿上像壓了塊很沉的石頭。父親說:「你能嗅到這屋子內有什麼氣味兒?」

  侯一桃吸了吸鼻翼,說:「爸,我不敢說。」

  父親的手指在他腿上抓了抓,好像在鼓勵他大膽說出來。他說:「爸,這屋子離廁所很近吧?我嗅到了股尿臭的氣味。」他說完,才有些後悔不該這樣說。他看見了屋角有一隻黑木桶,他知道這東西叫馬桶,屙屎屙尿用的,城裡早就看不見這東西了。父親的手從他腿上收回來,然後雙只手掌交叉揉搓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你嗅不到這屋子裡的氣味,是你那時不在這屋子內。那時,你只是這世上的一股風,一粒沙子。我能嗅出這屋子裡的味,很濃很濃的氣味。那是余麻子鍋盔的氣味,帶著蔥花麻油的焦香。」

  父親告訴侯一桃,侯家的人離開浪州後,便遷來這個小鎮。這幢土屋不叫什麼「奇仙居」,也不開什麼旅館。這屋子是一個姓劉的鎮長的公館。那時,內戰開始,劉姓鎮長拋了官印,帶上家眷遷到成都去了,這房子便低價賣給了逃難來的侯家落腳。

  父親指著對面那堵牆壁說:「那時,靠牆放著一張雕花楠木大床,你爺爺就躺在那張床上。天很熱,床沒安蚊帳。側面一個帶大鏡子的衣櫃,一張桌子,一個古董架。架上放著一隻盛藥的土碗。」父親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著,像一艘駛得極為緩慢的船,載著侯一桃駛向遙遠的過去……

  那天,爺爺側著身子躺在床上,他毒癮發作,從船上到這裡都是昏迷不醒,臉黑沉沉的,只呼吸聲還有些粗壯,嘴上鼻孔上不時噴出白色的濃釅的泡沫。奶奶打著扇子給他驅趕蚊子,幼年的父親膽怯地靠著奶奶,臉朝向正在燈火上撲騰的一隻只小飛蛾。屋外已是深夜,除了幾聲狗吠,鎮子裡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響。

  爺爺就是在那時醒來的。他先咳嗽了幾聲,奶奶問他想不想喝水,他沒回答,嘿嘿地笑著,臉上露出頑皮的孩子在母親面前才有的笑容,手在空中舞了舞,說:「我要吃余麻子鍋盔,要吃又香又脆的余麻子鍋盔!」

  那個時代被人們稱作舊社會,舊社會時余麻子鍋盔在浪州是很名氣的。余麻子一家用秘不外傳的手藝做成的皮焦黃香脆,內鬆軟有味的鍋盔,是爺爺最喜歡吃的。爺爺叫喊著要吃余麻子鍋盔時,父親歪著腦袋在奶奶懷裡睡著了。

  奶奶望著爺爺,一聲不吭。這個偏僻的小鎮上,她沒法子買到余麻子鍋盔。

  爺爺就這樣吵嚷了一夜。

  天剛亮時,奶奶心一橫,把睡熟的父親放在床上,對家裡人說,她要回浪州一趟。奶奶腰上插了一把裁衣服用的大剪子,提了一個小布包就走了。她走的是旱路。

  奶奶走後,爺爺又醒過來了,這次很清醒,大叫奶奶的小名,又叫家人給他端了杯茶來。吞了幾口,就躺下睡了。後來,父親在小院內捉螞蟻玩時,他都沒有醒來。

  正午剛過,爺爺又在屋內大吵大鬧起來,侯家的人全涌了進去,都看見爺爺瘋了似的在牆壁上摳著抓著,扳下的牆土就往嘴裡塞,邊塞邊叫:「好吃,好吃得很,余家鍋盔好吃呀!」

  家裡人扳他的手,都被他很大的力氣甩開了。他臉上塗滿了鮮血和泥土,父親嚇得哇哇哭叫起來。

  父親的哭叫使爺爺想起了什麼,他圓瞪血紅的眼睛朝屋內望了一圈,很清晰很動情地叫了聲奶奶的名字,頭一仰便倒在了床上。

  爺爺倒下後,就再也沒爬起來了。第二天凌晨,他平平靜靜地咽了氣……

  奶奶提著一布兜余家鍋盔回來,看著已僵硬的爺爺,沒流一滴淚。她打開布包,取出一個鍋盔,扳下一小塊,塞進爺爺微微張開的嘴裡……

  父親在對侯一桃講這些的時候,始終是緊閉著眼睛的。他說他不能睜開眼睛,他怕這強烈的燈光。侯一桃卻想,父親是怕過去的那扇門永遠地封閉關上,他變成什麼也看不見的瞎子。

  父親很認真地對侯一桃說:「我來這裡,從昨天到今天,都想夢見你爺爺。我沒夢見他,他也沒來。你爺爺自尊心太強了,他是不想再見到我們侯家的後人。」

  父親連嘆一串氣,睜開眼睛,眼珠是紅的,有淚水湧出來。他抓住侯一桃的手,把兒子往對面的那堵牆邊拉。他讓兒子仔細看牆上的指甲印和牙齒印,連連說:「看看,看看,你爺爺的最後就永遠地留在了這堵牆壁上。」

  侯一桃知道,父親是想告訴他,侯家這部厚書的句點,就該打在這些坑坑窪窪的指甲印和牙齒印上。侯一桃卻不冷不熱地說了句:「爺爺死得太不值了,不就是一塊余麻子鍋盔嘛!」

  「不!」父親抓痛了他的肩膀,牙齒咬得很響,說:「你爺爺是不服氣。他是想浪州的碼頭,想他輝煌的生涯。他想找些東西來發泄失落後的仇恨。他與死在刀光劍影和炮火中的人一樣,是很悲壯很輝煌的!我們侯家一代不如一代了,沒有誰能像他那麼輝煌了。」

  父親的話,使侯一桃傷心極了,第二天連回浪州的勇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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