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沉淪(3)
2024-10-03 20:41:34
作者: 嘎子
「假不了」藥店正在出售一種新型減肥藥,門前圍了一群豐滿的女孩子。
侯一桃在女人圈中擠進擠出,也不知道給他打電話的女孩子是誰。他抹抹臉上的油汗,腦袋轉動左右看看,半天才聽見有人說:「你不是侯一桃嗎?」嗓音很細,一點沒有電話里那般剛硬響亮。
他面前是個細瘦的女孩子,背有些駝,臉色白得像瓷器,雙眼就很大很黑。他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樣瘦長的瓷娃娃。
她從背後取下書包,很仔細地從裡面取出一張疊成方塊的報紙,指著第一版寫市長的那篇文章說:「我給姓劉的和姓馬的兩個記者打電話,他們都說這文章是你寫的。我就找來了。」
侯一桃想向她嗵嗵拍打幾下胸脯,說這文章是他熬了一夜才熬出來的,然後再說報社的不公平,由於是個見習記者,讓別人奪了成果不說,還一腳踢到了文章的腳底。可他看看她的臉色不對,也像受了天大的怨屈,就改口說:「你好像對這篇文章有些意見?」
她說:「對我爸來說,你可做了一件大好事。今天早上市里推選下一屆市長,你這篇文章可幫他連任市長掙好多選票。」
侯一桃才想起那天在市長家見過這個女孩子,那天她高傲得像個小公主。她又把報紙疊好,放進書包,說:「可你害慘我媽了。她看了這篇文章後,當時就氣病了。她現在躺在醫院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說著,雙眼紅了,有淚珠子在薄薄的不停眨動的眼皮後滾動。
侯一桃有些懵了,說:「我寫這些有什麼不對?」
她鼻腔內唏唏喝喝了一陣,說:「你寫得不真實。」
「那天,你也看見了,是你爸爸親口講給聽的。」
「不真實就是不真實。你只聽我爸爸說的,沒去採訪採訪我的媽媽。」
侯一桃想:「天呀,我們的任務是採訪市長,難道沒有老婆在場,市長就會說假話嗎?」
她望著侯一桃有些為難的臉,說:「我沒說你的文章寫得不好。我是說你寫得不真實。」
侯一桃有些不服氣,說:「哪些地方不真實?」
她的眼皮又紅了,說:「我爸爸沒你寫得那麼好。你淨聽他說,他不會說真話的。你應該去聽聽我媽媽的。」
他有了好奇心,說:「什麼才是真實的呢?」
她沒說,腦袋左看右看,把他往江邊小道上拉。那裡,樹濃草密,人煙稀少,是戀人與強盜常去的地方。他與她面對面坐在草坪上。側面是江,時有航船鳴著汽笛緩過。讓人覺得自己也成了一處靜靜的岸。她開始什麼也沒有講,只是捂住臉哭,讓淚水從手指縫裡篩下。讓侯一桃想起自己的小妹妹,小時候受了委屈,或是積蓄了許久的水果糖讓哥哥偷吃光了,也是這麼哭,哭得人的心子都化成了水。他靜靜地望著她,一聲也不吭。
她終於可以說話了,其實她講得很簡單,講不了幾句,又哭,哭了又講,最後連江面吹來的風裡也注滿了她的嗚咽聲。她說她七歲就同外婆一起過,外婆死後才回到父母身邊,就沒見父母和好過。她說她爸爸很惡,有時像狼有時又像熊。他常常揍她媽媽,在外受了氣要揍,有什麼看不順眼也要揍。她媽媽曾懷著她的小弟弟,也讓她爸爸揍掉了。她說她爸爸有外遇,她曾撞見過那女人光著身子躺在她爸爸的床鋪上。她爸爸揍她媽媽是想逼她離婚。她媽媽性子很烈,寧死不從。
昨日,侯一桃心內還裝滿了一個慈愛如佛的市長,僅隔一天,卻讓一個小女孩子砸得粉碎,在她充滿怨恨的眼內,他看見的卻是另一種人的形象,他的在碼頭上混過的父親,才把酒後揍老婆當作一大趣事。他父親常說,男人馴服不了老婆就駕不穩船。可這一切,只能發生在一個粗人身上,說什麼都不能與一個市長重疊在一起呀!他面對一個傷透了心的女孩子,又能說些什麼呢?
她問:「能不能把我講的登在報紙上?」
他輕輕一笑,說:「我不能。我只是個見習記者。」
她沉默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哎,我全明白了。你是個新來的,你只能受氣。我剛從外婆那兒回來的時候,也在班上受夠了氣。」
她臉色又慘白了,可以看出她的確受了不少的委屈和怨氣。她低著頭,說:「我爸說過,要抬頭做人,先得學會夾著尾巴做狗。碼頭上人都是這麼混的。」她的話像在勸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快正午了,江面的風突然停了下來,一切都寂靜得要死。樹木與草都挺著脖子,一動不動地迎向火燒似的太陽。他們躲在樹蔭處,都感覺到熱得難受。她站起來,說:「你不敢寫,就算了。我給你講了,你知道了真實的事,我也滿足了。我得去給我媽買些吃的東西。我媽讓他們送進瘋人院,他們說我媽媽的瘋病又犯了。」
侯一桃仍坐在冒著熱氣的草地上,看著她走上公路,鑽進一輛小出租遠遠走去。此時,太陽釘在頭頂,江岸一片死寂。而他如一隻撞來撞去無處躲藏的小蟲子,弓著無奈的背脊任火苗子似的陽光燒烤。他站起來時,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虛弱,雙腿乏力,眼冒金花,腦袋內滿是風在空罐內撞進撞出的嗡嗡聲。
一座座鐵硬的,在江岸生根了千百年的黑苔斑斑的古老碼頭,朝他緩緩地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