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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誰在沉淪 誰在沉淪(1)

2024-10-03 20:41:26 作者: 嘎子

  那一夜,侯一桃的腦袋像一個裝滿了酒的陶罐,扔進深潭似的睡夢裡,它便咕嘟咕嘟沉了底。直到罐內的酒耗光了,它才搖搖晃晃地浮出水面。天已經敞亮開了,紅桔似的太陽在水泥樓房的空隙中搖晃。侯一桃爬起來,感覺到四周都是水浪撞擊的嘩嘩啦啦的聲響,腦袋仍然在水面時沉時浮。

  收發老頭在屋外掃地,他把掃帚的唰唰聲當成了川劇的鼓點,伴著它咿咿呀呀哼起了川腔。他在侯一桃門前停止了哼唱,眯上眼睛在門板的裂縫上窺視。侯一桃便故意把被子蒙住頭,裝出一片呼呼的鼾聲。老頭在門外咕咕笑了,哼著他自編的小曲,拖著掃帚走遠了。

  賊獼猴偷了一個,

  大蟠桃呀……

  侯一桃洗漱完畢,馬芸芸就推門進來,抱怨地說:「我一直在街口等你,這半天了還沒動靜。你真會睡懶睡覺。」她把他的窗推得很開,讓飽滿的陽光把空蕩蕩的屋子鼓得很脹。她說:「看看,都什麼時間了,晚了就糟了。」

  侯一桃說:「什麼事這麼急?」

  她盯著他,很黑的眼仁像要蹦跳出來:「你裝什麼糊塗?我們約好了的去市長的家。」

  侯一桃才想起要去市長家過雙休日的事。他罵了句:「他媽的,去看他過雙休日,我們的雙休日就泡進湯里化掉了。」

  馬芸芸把衣服扔給侯一桃,催促說:「快點穿上走吧,我剛給市長的秘書通了電話。再晚了,市長就有外事活動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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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一桃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出門時,拍拍腦袋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市長家有沒有廁所?」馬芸芸笑出了聲來,說:「你這人真難將就。你就把滿腑的污泥濁水排瀉到市長家裡去,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幸運之事呀!」

  侯一桃搖頭否認,說:「不不,我可沒那麼俗氣。我是想排瀉也是市長生活的一部分,我去體驗體驗,寫出東西來才真實可信。我也想看看,市長的排泄物是否能與我們平民百姓的結合在一起。」

  馬芸芸便笑得直不起來腰,喘著粗氣說:「你看起來老老實實,想不到一肚子的壞水。」

  浪州人都知道市長姓左,常在電視上對著全市人民笑,他說話時人民便開始吃飯,說的什麼幾乎沒多少人聽,飯吃起來卻香多了。浪州人都愛說:「喂,吃飯了,左市長開始在電視上講話了!」

  左市長的家住在市府門外面江靠山的一座幽靜的小四合院內。這四合院是舊政府一位官員的私宅,一溜成E字形排列的黃色小平房年代已久遠了,處處是破損的裂痕。黃色的屋牆已成了古舊的青銅色,到處都生著綠鏽似的苔蘚。院內綠樹蔥鬱,花圃整潔,麻雀嘰嘰喳喳吵嚷不停。市長秘書把他們引進院內,說市長在花圃等你們。花圃種滿了菊花和海棠花,菊花的開花季節沒到,還是一片青嫩的葉片。海棠卻掛滿了花枝,大大小小,紅紅白白,很像鈴鐺。

  左市長坐在一張能搖晃的藤椅上,翻看一張頭天的晚報,見馬芸芸和侯一桃來了,才從報紙後露出一張很柔和的笑臉,那智慧飽滿的禿頂上湧起了一絲潤潤的紅色。市長叫他們坐在對面的石凳上,說:「時間很緊。你們問快點,我答快點。最多一個小時。」

  馬芸芸望望不知所措的侯一桃,又回頭對市長笑笑,說:「左市長,我們今天採訪你,不想用嘴問,是用眼睛看。我們想把你當作一個普通男人來採訪,採訪一個家庭生活中的市長。你最好多給我們時間,讓我們同你和你的家人過一個愉快的周末。」

  市長很快樂地哈哈大笑,又露出很遺憾神色,說:「你們記者真的厲害。不過,太遺憾了,我的愛人和女兒都不在家裡。昨晚,她們上青雲峰去了。現在的休息日也長了,人們也更會玩了,她們走了,扔下我這個老頭子守大門。」市長笑起來聲音很大,臉色柔和滋潤,讓人覺得這是個從來不會發脾氣的慈善的老頭兒。他見兩個記者都愣在那裡失望地嘆氣,眼光閃了閃,說:「你們到我家裡去坐坐吧。我儘可能地滿足你們的要求。」

  市長的屋內很寬大,陳設卻簡單極了,幾個早已過時了的笨重的紅木家具,布面轉角沙發,以及文件櫃似的一排大書架,都讓人感覺像是一間經過改造了的辦公室。市長把一間間屋子打開讓他們瞧,剩下最後一間屋子時,他在門上敲了敲,便停了手,說:「我女兒的屋子。女兒大了,有了獨立的人格,我這當爸爸的都不敢隨便打開她的房間。」

  這張門同其他屋子的門一樣,漆著深赭色的油漆。可只有它是緊閉的,就惹得侯一桃的心卟卟直跳。

  市長讓他們坐在沙發上,便進了廚房,說是要親自給他們熬咖啡。當市長笑嘻嘻地把一罐滾燙的咖啡端出來時,滿屋都飄散著溫熱的香氣。侯一桃嘗了一口,味道好極了。他誇讚說:「想不到,左市長還有這手藝。」

  市長用手絹揩著燙紅了的手指,說:「這算什麼。我在外當市長,管著好幾十萬號人,回到這屋裡,只是她們請的廉價廚師。不是等會兒有事出門,我一定留你們吃午飯,給我的手藝評個等級。」

  馬芸芸眼裡充滿了羨慕,說:「我真有些妒嫉你的愛人和女兒了。」

  左市長很精明,把他們的視線引到對面牆上的一幅經翻拍修正放大了的老照片上。照片的那種土黃色很像一幅古舊的圖畫。照片裡有一片麵包似的土山,光禿禿的沒有樹木,山腳下的土堆上坐著一男一女,身穿肥厚的棉軍衣,對著照片外的人很愉快地笑。市長說:「這是在上甘嶺拍的,我們坐的土堆下,就是我們營守的坑道。看不出來吧,照這相前,我們的陣地剛遭到敵人飛機的輪番轟炸。」他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這是我愛人,那時我們還沒有結婚。我同她認識,也是在這坑道前,她是文工團唱歌的,來我們營演出時,敵機來轟炸。她沒經驗,傻呆呆地站在坑道外,身上落滿了炸彈掀起的塵土。我見敵機又俯衝下來時,急了,把她撲倒在地,壓在我的身體下。敵機扔完炸彈飛走了,她從我的身子下爬出來,看著我讓彈片撕開的血肉模糊的腿肉,哇地哭開了。我們從此就好上了。在志願軍歸國後,她到部隊找到我,我們就結婚了。」

  馬芸芸說:「你們真夠浪漫的。」

  市長笑了,說:「同那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還嫌不足的年輕人比起來,我們算什麼浪漫。不過,我們是把情感融進了生命與血肉中了,所以我們的家庭生活一般都能持久。」

  馬芸芸說:「市長的話講得不錯。」然後,她用奇怪的眼光望著侯一桃,想讓他也同市談點什麼。侯一桃埋頭品嘗咖啡,說:「咖啡沒一點苦味也不行。」

  市長很激動,說:「你這小兄弟還算看得比較透徹。家庭就像一杯咖啡,什麼味兒都有。濃濃淡淡,味苦味甜,只有品嘗者自己知道。味道好極了,只是句很傳統的空話。善煮咖啡者善用火,能看準時機把一壺咖啡熬得五味俱全,香氣四溢。我們的家庭何嘗不是如此呢?不管什麼味兒,溫馨就好,安全就好。所以,家庭對我來說,是一處讓人心情安寧沒有危險的坑道。」

  馬芸芸說:「市長在家中,肯定是個稱職的好丈夫和慈愛的好父親。」

  市長笑笑,沒說什麼。他們都從市長柔和的面容上,感覺到了他是很自豪很滿足的。他說:「家是我的大後方,我不得不盡全力來保護呀!」

  剛說完,他臉上卻現出了一絲驚慌,眼睛盯著門口。他們看見門前站著個瘦長的女孩子,身穿學生裝,背著小仔包,望著他們,臉有些紅。

  市長臉顯嚴肅之色,說:「你不是和你媽上南山玩去了,怎麼又回來了?」

  女孩子沒回答,臉色變得很難看。市長回頭對兩個記者笑笑,說:「這是我的女兒。」他又對女兒說:「快過來,叫記者叔叔記者阿姨。」

  女孩子看也沒看他們,直直走到自己的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去後又砰地關上門。市長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神態,說:「獨生子女。看看,養大了,就高傲得像個女皇帝了。」

  左市長很隨和,不久就把這小小的不快忘了,又舞著手,大談自己家中的一些趣事。那一切,都讓兩個記者感動了,都對這個溫馨和睦的家羨慕不已。

  回去後,馬芸芸把她記的筆記交給了侯一桃,讓他連夜趕一篇採訪記出來,好發在星期刊的頭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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