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陰雨綿綿 陰雨綿綿(1)
2024-10-03 20:41:04
作者: 嘎子
雨猛烈起來。
這座城市就是這樣,開始時點點滴滴,在人的腦子裡還沒轉過彎兒,嘩啦就潑了下來,像引爆了一堆炸藥,轟的一聲就炸了個痛快,連一絲喘息的功夫都不給你留下。轟轟隆隆,雨的浪潮掀起來打下去,整個世界就淹沒在雨水中了。
這也是浪州這座濱江城市的雄性氣質,說白了,就是船工與縴夫的野性。這裡的雨不像馬芸芸在北海聽到的雨打芭蕉葉的味道,那點點滴滴晝夜不停在芭蕉闊葉上滾動的雨珠子,很有音樂的旋律和詩歌的韻味。浪州的雨惹人想喝幾口熱辣辣的燒酒,然後掀開窗戶對著水濕淋淋的高樓大樹與山石大吼幾聲。
馬芸芸擰開酒瓶蓋子,把劉大為喝剩下的五糧醇嘩地倒了一大杯。抿一口,從喉頭直燒到空蕩蕩的肚腑。她嘩地拉開了陽台的門,門扇起一片雨水刮到她的臉上。她抬頭看了眼屋外,整個世界都讓黑沉沉的雲攪動得搖晃起來……
她沒想吼叫,抱起一個雨水澆濕的小紙箱,又衝進了屋內,關上了門。
紙箱扔在腳下,水在地毯上慢慢地浸開。
她從紙箱內抓出一個相冊,又懶心無腸地扔進箱內。那種小巧的硬紙殼封面的相冊,她有一大箱,全裝著她劉大為的糊裡糊塗的過去。從認識到結婚再到今天,他們都留過影。那些年,他們幾乎年年都要找機會滿世界地走,天南海北,雪山海岸去留過影。這個屬於昔日的寶貝,卻成了雨中的棄兒,躺在她的腳邊,連翻都懶得翻。
杯中的酒很催眠,喝了一半時,她眼睛都睜不開了。她放平身子,躺在地上。此時,雨水似乎小些了,把窗玻璃敲得叮叮噹噹響。
這叮叮噹噹的聲音就深入到她的心內,把埋葬了多年的另一件往事挖了出來,嚇得她猛地爬起來,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夢同那件往事一樣的遙遠,卻隨著潮濕的風飄了過來,她看得見夢中的影子,灰藍灰藍的,四周是水聲滴答的杉樹林,泥濘的山路伸向杉林的深處。一條湍急的黃水河氣勢洶洶地瀉下懸崖,就成了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遠處的天空明亮了,一抹金黃色塗抹在灰霧上,那是快晴起來的早晨……
雨水中漂來十年前的往事……
馬芸芸同劉大為登上望日峰頂時,抬頭看了看天空,灰濛濛慘兮兮的,一副霉不醒的模樣。劉大為哀嘆了一聲,說:「看日出看得好,半夜出來登山,上了頂卻看見這個鬼模樣。」
馬芸芸便散了勁,一屁股坐在地上,脫下冒著熱氣的白色波鞋,倒著裡面的細沙。她罩著層陰雲,嘴裡嘰里咕嚕不知咒罵什麼。劉大為知道她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劉大為走到了懸崖邊沿上,一股從下升騰的強風幾乎要把他抬起來,他舉起雙手就像舉起雙翅,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愉快。他回頭看了眼馬芸芸:「你說我有沒有膽量,從這裡跳下去。」
她癟了下嘴,什麼也沒說,他的心卻涼透了。他明白她癟嘴的意思,那是從內到外對他的看不起。
他說,你別那么小瞧我了,我要讓你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他往崖下看去,灰色的霧氣從濃密的樹林枝葉間泄出來,朝上翻湧,他腳下的岩石似乎在抖動。他的心有些虛了,蹲下來,坐在岩石上,也把登山鞋脫下來,也抖著裡面的細沙粒。馬芸芸沒理睬他,仰躺在地上,望著陰雲翻滾的天空。霧氣漸漸地蔓延上了她的身體。
他說:「你可以為剛才的事生我的氣,你不能說我不像男子漢。剛才那是伙兇殘的流氓,褲帶卡著那麼長的刀,你沒看見,我卻看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叫我拿命與他們拼?我沒那個勇氣。」
一串淚水從她的眼縫中淌了出來,腳一蹬,翻過身,仍然不理他。
他抓住頭髮,埋下頭。剛才的那一幕霧氣一般地在他眼前翻滾。事情已經過去,他再狡辯也是多餘的了。如果沒發生那件事,他與她現在可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肆無忌憚地蔑視山野里的陰雲與寒風。事情發生了,他的膽氣在那一瞬間受到了考驗。在那條進山的石梯路口上,那群與他一般大的野小子圍上來時,他看著那一張張蒼白的臉,嗅著他們身上散發的菸酒的惡臭,他的男人的勇氣便隨風飄逝了。他感覺到刀的冰冷刃口咬著他的脖子,粗硬的脈搏也失去了的抗爭。另兩個人獰笑著把馬芸芸拖進了樹林。
他在馬芸芸的尖聲呼叫中,任他們搜身凌辱,眯著雙眼一聲不吭。
他抬起頭時,四周只有黑霧與雨點打在樹葉上的沙沙聲,馬芸芸與那群野小子全消失在了黑霧深處。他手上的表不見了,那是母親在我工作那天留給他的,她說是外公留給她的,是個很有名的外國表,值很多錢。錶針早就不動了,戴在手上仍然能感受到母親握住他的手時的溫暖。表讓那群野小子搶走了,他傷心了很久,以至忘了馬芸芸的存在。
樹林內一陣噼噼啪啪的亂響,在晃動的枝葉中,馬芸芸沖了出來,手握一根木棍,蓬亂的頭髮上沾著枯萎的葉片,T恤衫從領口撕到了胸脯,清楚地看見幾條抓傷的紅痕。她雙眼充血,他走過去時,她舞著木棍不讓他靠近。他只好嘆口氣躺在了地上。
風便刮起來了。
他說可能要下雨了,我們快點走吧。她扔下木棍捧著臉哭起來。他說有什麼好哭的,人沒把命丟掉就是萬幸了。他踢開地上的朽木枯葉,往山上爬去。他聽著後面的沙沙聲,知道她也跟來了,便露出滿足的笑。這個時候,黑霧濃重的森林與夜的深處不時傳出的幾聲叫人心寒的怪叫,都算不了什麼了,他們全把這些忘掉了,只是埋頭往上爬,用汗涔涔的手緊捏著對方的心跳。
他說我們終於到頂了,把剛才的事忘掉吧。讓那幾個混蛋迷失在叢林深處,讓狼掏心挖肺吧,我們一起大吼一聲,說不定太陽就讓我們吼出來了。
馬芸芸卻說了句讓他傷心得想揮拳揍人的話。
「焦胖來的話,他不會讓我受辱的。」
她說得很含混,像嘴裡含了個糖。他還是聽得很清,他真想仰頭哈哈笑個痛快。他們班上的那個焦胖子,人長得不怎麼樣,蠢笨得像頭野熊貓,眼睛卻很會對女生發綠光。他早就在打馬芸芸的主意了,馬芸芸說過焦胖子在擁擠的打飯窗口幫她打過幾次飯了,他就說他不是想吃飯,而是想吃了你。那時馬芸芸很柔,也笑著說,他不會吃我,我不是竹子。
雨還在下,順著他的頭髮往下滴。他甩甩頭,覺得很好笑。她怎麼會想到焦胖子,那熊貓來了,會向那幾個流氓發一通熊脾氣。此時躺在樹林中的說不定就是兩具血淋淋的屍體。那幫傢伙才不管熊貓是不是國家保護動物。
他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應該慶幸還活在人間。下山吧,不要在這裡淋雨受罪。」
她埋著頭一聲不吭,雨水漫過她的脖子,又浸透了她的頭髮。她的沒穿鞋的腳深深地陷入泥漿里。
他在給她整理衣服時和頭髮時,嗅到股難聞的氣味,是那幾個男人身上的氣味。煙臭和說不清的咸腥味,使他一陣噁心,真想大口大口地在地上吐一通。
她沒動,喃喃地說:「我想死。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說走吧,要死也死在家中暖烘烘的被窩中,死在這裡,當野獸的早餐,我不干。她又大聲地哭起來。
他有些厭惡地站起來,把快成水了的體恤脫下來,扔到地上,光著胸脯讓雨水在黑瘦的身上盡情地濺著。他感覺到渾身一陣輕鬆。他又站在了懸崖邊,下面的霧氣更濃,風颳過松林發出海濤的聲音,嘩啦啦,我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他說,我真的想跳下去,你信不信?我跳下去後還會飛回來?
她抱緊頭,連耳朵也抱得死死的。她是不想聽他說什麼了,寒風把她的肌膚刺得通紅,在雨中顫抖不停。他對著風哈哈笑了幾聲,大聲說,我要跳下去,像一個男人一樣跳,腿哆嗦一下,我情願永遠向你下跪!
風把他的聲音颳得很遠,他不知道她聽沒聽見。
他在她的登山包里取出那把忘了用的傘,輕輕一摁,叭地一片紅雲張在他們頭頂。他說有這個傘,我就敢往下跳,你信不信?她沒抬頭,真的讓他傷心死了。他重又站在懸崖邊上,舉在頭頂的傘像要把他朝空中拉去。
他大喝一聲,做了個漂亮的跨步,身子便在半空凝固了……
馬芸芸一聲驚叫,劉大為的雙腿被一雙冰冷的手拖住了。那雙冰冷的手嚇了他一大跳,他還沒叫出聲來,就從溜滑的石包上滾落到泥濘的地里。
那一刻,他正沉在快樂無比的下墜的夢裡:傘嘩啦的一聲折成碎片,朝四處散去。一串慘烈的驚呼,渾身便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有片很亮的樹葉在他頭頂飛舞,那是他最後的感覺……。
他摟著那個軟軟的身子,頭髮一甩,到處飄灑著細碎的水珠。
一張掛滿淚的眼睛望著他,蒼白的臉,烏黑的嘴唇,鼻尖上一團粉紅,可憐極了。
「大為,你別嚇我好不好?」
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滿身的稀泥混合在了一起。她與他都產生了那種感覺,這水濕淋淋的天空、樹林、山石,這滿地的泥濘和腐木,都是為他倆生的。冷與濕,只有更緊更緊地摟在一起,才能變為稀泥,誰也分不出誰。他倆在那一刻都瘋狂了,在泥濘中滾著,石頭硌破了皮膚也感覺不出來。她胸前一陣刺心的冷,劉大為拉開了她的胸襟,把頭伏在她飽滿的胸脯上,她從他粗重的呼吸聲中感覺到了難耐的饑渴。劉大為進入她體內時,她麻木了,沒有痛感,也沒有快樂……
雨什麼時候住的,她不知道。天亮開時,對面雲霧深處,有一團很深很深的桔紅。
「天晴了,可以看日出了。」劉大為回頭朝向遠處。
她看著地上讓他們滾過後在稀泥上留下的奇怪印跡,心裡翻騰起說不出的怪味。她把留在地上的那團紅色揉在手裡,像揉了團辣椒,燒呼呼的。她的整個身子也燒呼呼的。她又忍不住流淚了。
「你不高興?」劉大為問。
「我想回家。」她說。
「等等,太陽快出來了。我們來這裡不就是看太陽的嗎?」
她什麼也沒說,揩擦著身上的泥團,把濕漉漉的衣服披到身上。一股寒冷刺進她的肌膚,她忍不住抱著身子顫抖起來,牙齒敲得橐橐響。她真想劉大為把自己摟緊一點。
劉大為卻跳到了石包上,裸著強健的身子,舞著手中的襯衫,對著雲霧籠罩的遠處吼叫起來。
「哦嗬,哦嗬嗬——」
一抹很亮的陽光從雲霧中篩了下來,輕輕盈盈地飄到了他的臉上身上,像金色的綢緞一樣。他蓬亂的頭髮在陽光中閃耀起來,那張英俊如王子的臉龐輪廓分明,興奮得湧上了一層艷艷的紅色。他又朝她揮揮手,說:「快上來看呀,美得沒話說了!」
她站起來,順著那條水濕的小路,朝山下跑去。他在後面大聲喊,她也沒理,只想趕快跳離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