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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裂的情夢(3)

2024-10-03 20:40:05 作者: 嘎子

  馬芸芸睡了一夜好覺。

  在浪州的家中,她睡前常常服用安定,半夜裡還莫名其妙地突然驚醒,頭腦暈脹地看著四周的黑暗,聽著劉大為從嗓子眼深處滾出的尖細刺耳的鼾聲,她便再沒有絲毫瞌睡了。北海的第一夜,她便感覺到特別的困,那雨珠滾落在芭蕉葉片上的嘀嘀嗒嗒的聲音,也很催眠。她很深很沉地睡了一夜,連一絲一毫的夢都沒做。醒來後,窗前便亮著一片刺眼的陽光。

  她推開窗戶,把陽光連同早晨甜絲絲的新鮮空氣全放進屋內,心裡舒坦極了。天呀,有一首歌突然在心中冒了出來。那是二十年前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唱的。這麼多年,它沉睡在許許多多新鮮的、煩惱的、舒心的、倒霉的雜事與怪事的底層,從來沒有甦醒過。它偏偏在這個時候醒來了,滿屋愉快地飛翔,也預示著她新的生活與故事,將從此時此地開始了。

  她望著窗外,遠處罩著層朦朦朧朧的霧,深遠處模糊不清,而近處的蕉葉上讓一夜的雨水沖洗得嫩綠動人,油亮油亮的像上了一層新漆。

  這個一切看起來都非常新鮮的早晨,她去了北海那片著名的沙灘。開始,海岸邊的人還稀少,踩著銀白的沙粒像踩在積雪上一樣的冰涼。海水很平靜,也很渾濁,不像畫上那麼蔚藍。陽光在浪尖上跳躍,蹦起來落下去,海灘上又多了一層銀白。漸漸,沙灘上人多了起來,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整個沙灘漸漸讓各色遮陽傘、氣墊床淹沒了。渾濁的海水煮沸了似的翻滾著,跳進海水裡的人像丟進水裡的餃子,在水裡翻上翻下,水面便漂浮了一層閃亮的油跡。

  馬芸芸心裡煩躁起來,她不喜歡淹沒在人海之中。腳下的沙灘也滾燙起來,她快受不了啦,捂住耳朵朝遠處逃去,鑽進一輛進城的計程車,心裡才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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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沖司機喊,臉急得通紅:「這是什麼鬼地方?到處都是鬧鬧嚷嚷的!」

  司機看著前方,面露微笑。他這種四十多歲的老出租,見慣了心急火燎,發泄各種不滿的愛挑剔的遊客。不管誰的牢騷,他都是一臉沉默的笑。在她鬧完了,從提包里掏出化妝盒補補臉上讓海風沖淡了的防曬膏和眼影線時,才嘆口氣說:「你們外地人,盡往熱鬧的地方湊。我們北海清靜的好地方多得很。」

  她看著司機,又看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矮樹叢,大片大片鬼屋似的沒修完的爛尾樓。這就是清靜之地吧?司機說:「那些房子全是當年過度開發的產物,現在白送別人也沒人要。我也不是要你去那兒尋清靜,那裡的野老鼠亂竄,比鬧市裡的人還多。我們北海的潿洲島你聽說過吧?那裡的珊瑚礁、椰子樹、小漁村風景很漂亮,又清靜舒服。你是個文化人吧,去那裡,保證你一百年後還會想念我們北海。」

  她壓抑著心裡的激動,卻裝出副對什麼事都很清淡的樣子,說:「東西從人的嘴裡出來,大多是嘔出的髒物。」

  司機生氣了,一按方向盤,響起一串刺耳的喇叭聲。他說:「我是說給你聽,並沒有強迫你去。」

  她沒開腔了,沉默地看著汽車進了城,在寬寬窄窄的街巷中左拐右拐,到了她住的飯店門前。司機說:「到了。」她沒動,也沒掏錢。司機回頭奇怪地問:「你不下車?」她看著前方,看著一輛輛自行車朝她衝來,又迅速地拐向一旁,沒動。

  司機嘩地拉開了車門,潮濕的空氣涌了進來。他點上了一支煙,煙霧在手指頭上繞著,扶著方向盤,也沒動。

  她說:「你可不可以送我去潿洲島?」

  司機又按了聲喇叭,砰地關上車門,搖搖頭說:「你怎麼不早說。在城邊繞出去,就到了海邊的碼頭了,那裡上潿洲島的船多得很。」

  又是碼頭。她站在海邊的碼頭上時,感嘆地叫著。走了這麼遠的路,怎麼還走不出碼頭?浪州是座碼頭城市,建在長江邊上的碼頭,古老而神聖。而這座海岸邊的碼頭卻更大更壯觀。大小吊車、貨櫃群、大小貨船全亂糟糟地堆積在岸邊,她好不容易才尋到上潿洲島的船,那是一艘小小的汽艇。

  開汽艇的用她聽不懂的廣西話說著什麼,那張還沒長成熟的娃娃臉笑成了圓盤。她就什麼話也不說地上了他的汽艇。

  小伙子渾身的肌膚讓陽光塗抹得油光光的,像蒙上了一塊赭色的膠皮。他牙幫一咬,汽艇便飛起來了。她披在肩上的長髮也忽地飛起來了,翅膀似的扇動。水霧和風像要把她舉起來,又撕得粉碎。她想尖聲喊叫,風堵得她張不開嘴,臉頰火辣辣的痛。她聽見開汽艇的小伙子的笑聲一串一串跳進風中,又從她耳旁遠遠地飛去。

  看見小島輪廓了,遠遠的一抹濃濃淡淡的煙霧,小艇慢了下來。小伙子一對魚樣的外突的眼睛看著她,憨憨地笑著。她的衣服和頭髮讓水霧浸得濕透了。海水很平靜,遠處是藍色的,和油畫中的海一模一樣。近處是很深的墨綠,小艇刀刃似的在這平靜的墨綠上輕輕划過,便切開了一條銀白銀白的水紋,翻開來像是皮膚下的肉。

  小伙子又說了些什麼,她聽不明白,仰起臉的樣子很傻。小伙子笑笑。又說:「你是剛來北海的吧?吹這海風不太適應吧?我們不從正面上島,那裡是潿洲鎮,人很多很鬧。我們從西海岸上島,那裡才安靜得很。」

  他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她能聽懂一些了。她點頭,對這個很懂她心意的小伙子產生了好感。

  她問:「那地方可以找到住處嗎?」

  小伙子說:「那裡有個小小的寨子。」

  「有旅館嗎?」

  「那裡的人家都很好客,給二十元保你住得舒服。」

  一大群水鳥叫喳喳地從頭頂飛過,把白色的糞便雨點似的灑下來。她躲進了篷里,頭髮上還是染上了一片白色。小伙子手擦著頭髮和臉上的鳥糞,哇啦哇啦地罵了幾句什麼,又回頭對她笑,說:「你有福氣。到這裡來的遭遇鳥糞襲擊的人,都是有福氣的人。」

  她望著漸漸靠近的小島,臉有些沉重了。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如果鳥糞會帶來福氣,那福氣又將是什麼。

  小艇繞著小島慢慢地走。第一次看見這樣荒僻的小島,她有些興奮。她真希望島上沒有一個人,只有莽莽的叢林,大群大群的溫柔的動物。她可以噹噹女魯濱孫,住在那裡像野人一樣的活,可以忘掉人世間的一切憂傷和煩惱。

  小伙子卻指著前面說:「快看那邊!」

  她眼前燃燒著一片艷艷的紅色,一座雄奇的紅色山崖立在前方。周圍的土地也是紅色的,與大面積的沙灘相接。她發現沙灘上每一顆小卵石,每一粒細沙子都是紅色的,連海水中爬上岸的小螃蟹背殼處也頂著一團鮮血似的紅。她想問問怎麼是這種顏色,而不是那種顏色。是誰用顏色塗抹上去的吧。小艇卻靠了岸,小伙子說,這就是西海岸。

  她足踏軟綿綿的沙石,說這就是岸了,心裡還有些不踏實。小伙子指指坡上,說那邊就有村寨。埋頭加大了油門,汽艇怒叫著轉身朝回馳去。她腳底留下了一地的紅沙,沙上印著她孤零零的身影,一種被拋棄了的惆悵湧上了心頭。

  她朝坡上走去,穿過一片仙人掌叢,看見了那個掩映在芭蕉叢林中的小村寨。也是那麼的靜謐安詳,藍色的炊煙繞著黑色的屋頂,一群群家禽在林中穿進穿出。一輛牛車在小道上慢悠悠地走著。天啦,她覺得自己來到一個封閉千年的世外桃源。

  進了寨子,她看見掛有旅館大燈籠的人家有好幾戶,還有一家卡拉OK廳,放著聲音很脆的流行樂曲。竟有一個矮小的女孩子悄悄來到她的身邊,側著身子看她,眼中透出一絲神秘。小女孩子猛地把自己的衣襟朝上扯起,露出插滿腰帶的黃色下流的影碟片,問她要不要買,便易得很。她嚇得眯上眼睛趕緊躲開,心裡才如夢初醒一般,笑自己真的很蠢。

  這世上早已找不到世外桃源。

  她找了個農家旅館住了下來。這裡靠海,石牆縫隙中能透出海風的氣息,能聽見海潮的喧囂。屋子很暗,只有一堵小小的圓窗,像飛機上的舷窗。窗口能看見遠處赤色如火的山崖,和一片與藍天相接的大海。她使勁推了推,窗戶是釘死了的。屋裡有股潮濕發霉的味兒。

  店老闆給她下了一碗蟹肉麵皮,吃得她滿身是汗。她想沖個澡,店老闆卻看著她笑,說海中泡泡,不就行了。

  她奇怪,問:「你們沒有淡水沖澡?」

  店老闆說:「那是富貴人才有的奢侈。我們每天只有一缸淡水,還要做飯、喝水、洗衣服,能節省就節省點。要洗澡都去鎮子裡,那裡有自來水,是從深井裡挖出的,水多得很。」

  不過,這裡的人還算質樸,這地方還算安靜,她就住下來了。

  白天,她什麼地方也沒去逛。烈日炎炎,紅山紅土更像四處燃燒流淌的岩漿,看一眼就不停地淌汗。她在陰暗的屋子內躺了一天,想睡又睡不著,便想過去的事,想小姑娘的時候與同夥們大聲地爭論海是什麼模樣。那時,誰也沒有去過大海,都不知道大海長得什麼樣兒,就爭論大海是不是像他們城邊的長江一樣,滾滾向前流淌。她堅持認為大海是流淌的,不流淌哪來的浪花。反對她的小夥伴事實充分,還拿出了許多書和畫片,說長江流淌,是流到大海中去的。大海只是個大大的水池,它容納下了所有江河流來的水。她就嘲笑,就反駁,說小河流進大河,大河匯成大江,流進大海後又滾滾朝前流去。流到什麼地方?流到了天上,看看天空為什麼與大海一個顏色?那是天空裝滿了大海里的水!

  她笑自己那時的想法荒謬,可那時的她卻是很認真的。在她幼時的想像中,藍天上星星便是大海中游來游去的魚。

  再後來,她長大了,戀愛了結婚了,卻沒有了想像。小心翼翼,平平淡淡的過日子,自以為非常滿足和幸福,卻想不到會有今天。現在她想通了,什麼樣的船,黏糊在碼頭上忘掉了航海的本分,都會慢慢地鏽爛,成為一堆遭棄的廢物。婚姻也是這樣,自以為停泊在了一個平靜的港灣,可平靜中也會生鏽霉爛。

  是船就得不停地走,從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前方應該永遠是不可知的謎,活起來才生動,才有活力。

  這幢陰暗潮濕的小屋太適合胡思亂想了,讓她興奮和激動。她從床上坐起來,那孔小圓窗上,一股很強的光柱射進來,在對面的黑牆上戳了個洞。光柱中有無數的灰粉在愉快地飄動。她站在窗前,外面的景色讓她目瞪口呆了。

  天呀,好美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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