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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兜里揣滿了錯誤

2024-10-03 20:36:09 作者: 嘎子

  阿南打來電話時,我正在窗前用電須刀刮下巴上老也刮不乾淨的胡茬。我看見游從街那邊走來。游冬天裡愛穿長過膝蓋的羽絨服,有時是土黃色的,有時是黑色的。今天她穿的是黑色的,把一口黑色的旅行箱拖得嘩啦啦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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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頭看見了我,揮了揮手。我一手拿剃鬚刀,一手拿著話筒,哼哼哈哈地回答阿南的那些不知所云的廢話。

  如果阿南看見我臉上的傻笑,拳頭肯定會從話筒里伸出來,砸在我的鼻尖上。他說,我結婚了,別忘了引路的人。是他在我站在人生路口惶惑不安時,給我指了條光明的路。路那邊瘦弱的游等在那裡,說她是婚,我是姻,走近了,就成了家。

  我聽見了游上樓的聲音,她的細高跟皮靴把水泥樓板踩得像敲擊爵士鼓。

  而我眼前的那條細細彎彎的路,左邊接著星光燦爛的燃情歲月咖啡屋,右邊通向煙雲蒙蒙的遙遠處。

  一年前吧,我獨自坐在咖啡屋暗黑的角落,把一杯濃黑的荷蘭造咖啡品出了苦澀的松子酒味。我的成雙成對的朋友們圍在一張大桌前,又吵又嚷,把我看成了空氣和隱形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魂當作啤酒喝掉了,朋友一個電話我就屁顛顛地趕來了,加入這些成雙成對的筷子隊伍中。我把杯里剩餘咖啡喝完,咂咂那種刺激的苦味,把外衣往肩膀上一搭就往外走。

  沒有人注意我,他們正用笑聲淹沒紅酒挑起的情慾,吵嚷著讓所有老婆站成一排,從中選出最美的做今晚的PT皇后。

  阿南抓住了我的手臂,說剛來就想走?他的瘦高個老婆在蠟燭火苗上點一支煙,狠吸一口又把灰色煙霧舒舒服服地噴在空中,手扇著濃濃的煙霧,說阿南別管他了,他想走就讓他走。她看著我那副孤獨的樣兒,就覺難過。阿南也說,你想走就走。我們是同了四年大學的朋友,沒想到讓你來玩,讓你這樣沒趣。他捏著我的手,把我結在指甲蓋上的油畫彩摳了下來,說你也是,喜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霉爛掉,也不出來玩玩。這樣吧,明天這個時候,我請你還來這裡,只你一人來。我用一桌好酒菜彌補今天對你的孤立。

  我說換個地方吧,這裡太吵了,我不習慣。他想了想,把半杯酒灌進嘴裡,酒杯往桌上一扔,說去酒香園飯莊吧,那裡的燙煲得很鮮。

  我沒想到,在這個躲在小巷深處的小飯館,會碰到她。

  開始,她躲在阿南胖大的身體後,我沒瞧見她。我朝阿南彈個響指,叫服務生再加個酒杯,對阿南說晚了半個小時了,該罰一大杯不會冤了你吧。阿南端起滿杯的酒就灌,模樣很耿直,可酒有一半順著脖子流進衣服內了,他背後的她才跳出來,自己拿起酒瓶把阿南喝光的空杯倒滿,脖子一仰,全灌了下去。她瘦小的臉全紅了,撕一塊紙巾擦擦嘴唇,說你們男人瞧不起人,來晚了的不光他一個,還有她呢!

  我才把眼睛當嘴細細地品她。白色無袖長裙裹住嬌小玲瓏的身體,領上有深紅的帶子在胸前挽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很像純純的童裝。臉很白,脖子也很白,柔嫩得像是透明的袋子裡灌滿了潔白的牛奶。我心裡笑了一下,牛奶該裝在奶桶里,怎麼灌進她的脖子裡了的。她知道我在看她,眼睛也張大了,在我臉上挖了一下,又慌慌地低下了頭。

  阿南讓她坐在我的對面,說你們談吧,他去看電影院裡演什麼電影。現在電視裡什麼都難看死了,儘是些催眠的節目。他想看看有什麼好看的電影。他走了,剩我們兩人,我就肆無忌憚地用眼睛咬她了。她低著頭,手抓緊空杯子,眼睛突兒閉上又突兒大大地睜開,閉上時我覺得她在看我,睜開時卻朝向另一個地方。我看見那地方有個高高的旗杆,頂上站著一隻鴿子。

  我說,你怎麼認識阿南的?我不相信這麼個玩具一樣的瓷人能與粗笨的阿南有什麼關係。果然,她說她不認識阿南,他是她同寢室姐妹的哥哥。她是師大中文系的,同寢室的哥哥就是阿南。阿南說,要給她介紹個朋友,她就跟來了。

  我想罵句很粗野的話,又怕她聽見,就把臉笑得很難看,說誰叫他介紹了。你和我的模樣又不是扔進後山沒人理睬的貨,要人硬抓來配對。她就笑出了聲,手背捂住嘴還在笑,說別說得那麼難聽,是我叫阿南來的。我想在校外找個成熟點的做朋友,學習點闖蕩社會的經驗。

  我說,阿南沒對你說嗎?我家裡三代都患有精神病,我媽提刀砍人捉進了牢房,後來死在了精神病院。我發病是季節性的,春天不發夏天發,夏天不發冬天准發。我發病有個好習慣,喜歡用刀子把對方的耳洞掏大點,讓她好好聽聽我唱的歌。阿南就倒霉過,那一年讓我把他耳洞掏得血淋淋的,耳洞裡直冒泡,他不趕到醫院裡的話,早就聾掉了。哈,你怕不怕?我對著她咧嘴露了露牙齒。

  她縮了下脖子,雙手護住了耳朵。我就哈的一聲,那是真的笑了。

  她眼睛盯住我了,沒有那麼害羞了。她說真的嗎?你樣子沒那麼凶呀!

  我說,你不信,就好好跟我談一次愛,看看我發病後是什麼樣兒。

  她的臉更白了,拿杯子的手也在哆嗦。在我忍不住笑起來時,她站起來,提起凳子上的包就朝外走。她就站在門邊回頭看我,以為我會回頭請她呢。我沒有,用牙齒把啤酒蓋咬開,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仰頭喝乾了又倒滿了一杯。酒杯放在桌子上,我雙手的指頭交叉著讓下巴放在上面,看著桌上的幾盤冷菜。有蒼蠅飛來,一隻落在了盤子邊上,在上面吸什麼東西,我能聽見唏唏喝喝的聲音。另一隻繞著我的腦袋飛,在我眼睛前面閃了閃,掉在了我拿在手裡的筷子上。它在上面搓搓前腿,揩揩臉,那樣子像極了我曾經看見過的搗蛋的毛猴子,我又笑了,筷子一揮想趕走這隻蒼蠅,卻把剛滿上的酒撞倒了。

  有人把我的酒杯拿走了,嘩地又滿上了酒,放在我的面前。我抬頭,她又回來了,臉色陰沉緊咬嘴唇,把另一杯酒倒滿,端起來就想喝。

  喂,我大叫一聲,說杯里有蒼蠅。她沒管那麼多,閉著眼睛就灌,直灌得一片紅雲從脖子上升起,又漫上了臉頰。她扔下酒杯,對我說,騙子!我喝光這杯酒,就明白了你是個大騙子!

  我的手指仍然交叉著,撐起我沉重的下巴。我看著她,肚皮里又升起了不懷好意的笑。我說,你也了解我了,一個潛在的精神病人加一個大騙子,看著吧。這樣的人你還能交往嗎?

  她坐了下來,頭仰著,看我的眼睛裡有了絲絲柔軟的笑。我心裡卻暗暗叫苦,看樣子趕她不走了。她說,阿南講過你,說你的畫曾經掛在這個飯店的牆壁上,有個老外看上了,要向老闆買。老闆伸出五個指頭,老外搖搖頭。老闆伸出三個指頭,老外還是搖頭。後來,老闆伸出一個指頭,老外生氣了,抓起老闆放在台上炫耀的幾個瓷菩薩就朝地上摔,乒桌球乓全碎成了渣。老闆抓住老外的手大喊大叫。老外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鈔票,朝桌上一扔說,數數,賠你那幾個泥菩薩夠了吧!可我這疊錢還不夠買這幅畫一個角。老闆才知道你畫的那幅畫貴重,小心地珍藏了起來。她問我是不是,樣子認真極了。

  我卻哈哈笑起來,笑得所有人都回頭來看我。我說,我是給這個飯館的老闆畫了一幅畫,那是沒錢付飯錢時給他畫的。但那幅畫老闆卻說看不懂,掛在了男廁所的牆壁上。

  她就搖頭不信,說我說的任何話她都不會相信了。我沒理她,很認真地看著重新飛來的蒼蠅,它們是嗅著氣味來的,就繞著盤中的肉轉,濃烈的酒氣碰都不碰,所以酒是天下最清潔的東西,喝它同喝喜馬拉雅山腳毫無污染的聖水一樣,喝一口長命百歲呀!

  她又站起來,說你們怎麼總愛鑽這樣的蒼蠅飯館,看著就噁心。我說我還不認識你呢,怎麼就知道我們常鑽這裡來呀!

  她又坐了下來,嘴裡吐著怨氣,秀氣的臉頰突兒青突兒紅。我喝著酒,用筷子把蒼蠅趕開,夾起蒼蠅爬過的肉片就往嘴裡送。她眼睛紅了,有淚在裡面轉。我說,人就是自己找些事情來噁心,蒼蠅怕什麼,吃進嘴裡還不是肉。我們是從大山里來的,本來就活得粗。我們沒有吃的概念,不像你們大城市的,吃還要講究那麼多,什麼衛生呀精細呀營養呀,聽著人都不想活了。我們不叫吃,叫上供,給自己的靈魂上供。供著它,像供著菩薩一樣,今後靈魂才護著你,不讓你生病,不讓你變老,不讓你挨餓。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也像饞了。她沒盯著菜,盯著我。是想把我吃下去吧。我揮了揮筷子,掩飾我的皮膚讓她盯得發癢。我說,你別這樣看我好不好,想吃什麼,就吃吧。

  她的臉紅了,又把包提起來,說你再說吃,我就要吐了。

  她看看表,把一張名片留給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她沒在門前停留,門一掀就消失了。我也沒追出去,名片看也沒看就塞進衣兜里。

  我喝光了那瓶啤酒,阿南還沒回來。我想他不來也好,我可不想在他的操縱下演什麼拉郎配。我買單結了帳,就出了門。外面風很大,盡然飄下了雪,細細的絨毛似的飛。這城市很少見到雪,這雪可能是我的啤酒里飄出的吧?我很得意這個想法,扣上大衣的朝風雪裡走。路很爛,全是人車踏踩的稀泥。我眼睛竟然在地上去尋她的腳印,亂糟糟的誰看得清。

  我不知道,住在心內的一隻小怪物已偷偷地跑了出來,尋著她留在稀泥中的腳印追去了。追上了,她就成了我的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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