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龐鏡塘特意去向王耀武辭行，所帶禮物卻被王耀武撕得粉碎

  獲得自由的戰犯後來增加了不少。繼1959年全國各地戰犯管理所首批釋放三十三人之後，1960年，又有五十名在押戰犯第二批獲赦。撫順戰犯管理所釋放了溥儀之弟、偽滿洲國宮內侍從武官溥傑，功德林則釋放了原國民黨將領范漢傑、李仙洲、龐鏡塘、宋瑞珂，以及國民黨軍統少將沈醉和董益三。如同首批獲赦人員在生活地點上可做自由選擇一樣，范漢傑、李仙洲、龐鏡塘、宋瑞珂返回原籍，沈醉、董益三選留北京。

  范漢傑回到福州，是因為妻子林氏在那裡等他。林氏是林則徐的孫女，范漢傑擔任國民黨東北「剿總」副司令兼錦州指揮所主任期間，林氏隨軍去了錦州。范漢傑錦州戰役被俘後，很長時間內不知道妻子下落。直到1956年，國民黨戰犯集中北京，那日范漢傑剛走進廁所，原國民黨徐州「剿總」參謀長文強尾隨而來，眼見四下無人，便壓低嗓音道：「你的林氏夫人從錦州逃出來啦！」那時監規極嚴，犯人之間不得交頭接耳，然而，這畢竟是范漢傑被俘後第一次聽到妻子的消息，所以忍不住大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文強貼著范漢傑的耳朵說：「林偉儔告訴我的。他率六十二軍增援葫蘆島的時候，一天他的副官帶著一個農民來到軍部。原來，林氏混在逃難的人群里，離開錦州不久，半路上碰見了這個農民，她給了農民一根金條，農民就用毛驢把她送到葫蘆島來了。林偉儔又獎賞了農民一根金條，回到天津駐地即專程送她去北平見蔣介石。蔣介石安慰一番，給了她十萬塊錢，她就回福建去了。」聽文強講完，范漢傑滿臉熱淚，口裡卻說：「不要說話，遵守監規……」

  范漢傑年齡偏大，國民黨戰犯中，年齡最大的卻是原國民黨第二綏靖區副司令官李仙洲。他進黃埔一期時，已是當了父親的人，所以功德林里，他常以長輩的口吻告訴大家：「前不邀功，後不避罪，這中間的事情就是調整心情，保重身體，要像我這樣完全具備三種德（得）行，那就是吃得、拉得和睡得。」紅頭花色的李仙洲現在終於回到山東老家了，可是濟南街頭，正當他感嘆泉城新貌美不勝收時，忽聽得身後一片大吼：「李仙洲，大戰犯，打倒軍閥李仙洲！」李仙洲之妻不覺勃然大怒，回身衝著那群孩子對罵。李仙洲慌忙走到妻子和孩子中間，面朝妻子說：「你在胡鬧什麼？孩子們沒有錯嘛。第一，我過去確實是國民黨軍閥；第二，我現在雖然獲赦，成為公民，但是孩子們提醒我不要翹尾巴。」事後，李仙洲頗有感觸地對山東省政協文史辦公室的同事說：「新舊社會的最大差別，莫過於人民群眾思想覺悟的變化了……」

  龐鏡塘也回到濟南，這位當年的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兼山東省黨部主任，與李仙洲同一天被俘同一天獲赦，也可謂緣分不淺。不過，龐鏡塘更敬重的人是首批獲赦的王耀武，因為這位原國民黨第二綏靖區司令官兼山東省政府主席與他共事良久，為人謙和，辦事認真，他把他當作永遠的良師益友。因為如此，離京前夕，龐鏡塘特意去王家登門拜訪。

  「我給你帶來一份禮物。」龐鏡塘告訴王耀武。「給俺買啥東西？」王耀武的泰安鄉音未改，「有錢給你老娘捎點年貨，現在是災荒年辰，哪怕買兩盒餅乾也好。」「我這份禮物沒花錢。」龐鏡塘笑道，「你知道我在功德林是負責牆報的，你從濟南戰犯管理所轉到北京不久，寫了一副對聯掛在牆上：『先解放後解放，先後都得解放；早出去晚出去，早晚都得出去』。喏，這副對聯我給你帶來了。」王耀武接過早已發黃的對聯，順手撕得粉碎，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要知道，那是俺心煩意亂的時候寫的……」

  王耀武的心煩意亂，來自他濟南戰役被俘後，在華東新華廣播電台發表的廣播演講：

  

  首先俺要說明這次濟南失守的原因。守城軍隊有十萬之眾，作戰物資也不為不多，市郊工事經兩年來不斷修築更不為不堅，但是僅八天的戰鬥，就被全部殲滅了。就是吳化文不起義也是必敗無疑。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國軍沒有理想信仰，反人民反大眾，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其次俺要貢獻蔣先生一點意見。在北伐和抗戰中你有一時期與共產黨合作，所以得到成功。但是你堅持獨裁，為四大家族利益打算，因此兵連禍結，生靈塗炭。以現在的局勢看，國民黨的失敗已成定局，還要作最後的掙扎是多麼不智，最好命令全國國軍立即向解放軍無條件投降，使中國恢復和平，讓民族保存元氣。

  廣播演講是王耀武自願的，由於講得到位受到解放軍的表揚，他應該高興才是。然而，剛到功德林，他就見到了被俘後第一次見面的文強。閒聊之中，他問文強：「你與國防部的人很熟，俺被俘後，共產黨叫俺在電台上講了幾句。不知南京方面有沒有什麼反應？」「有反應。」文強實言以告，「蔣介石聽見你的廣播，當場把收音機砸了，罵你是軟骨頭、偽君子！」在這之前，沒有人這樣罵過王耀武。身為堂堂軍人，最恥辱的就是軟骨頭；來自孔子故里，最骯髒的就是偽君子。所以，文強話未說完，他已經暈過去了。

  「俺在道德與良心的夾縫中生存，想活下去，又不想活多久，這就是俺當時那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行。」舊事重提，王耀武在龐鏡塘面前好一陣長吁短嘆。「可是你以後變了，」龐鏡塘笑道，「從大大咧咧到小心翼翼、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龐鏡塘緣事而發。那日，功德林晚飯後，龐鏡塘說王耀武越來越像一生謹慎的諸葛亮，王耀武說他更崇拜關雲長。殊不料翌日早飯前，王耀武慌慌張張地找到龐鏡塘，說：「昨天俺又犯錯誤了。關雲長人在曹營心在漢，可是俺人在功德林，心向共產黨。」此時，王耀武接過龐鏡塘的話，神色凝重地說：「你可以不認識俺，但是不可以不認識這個世界。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存，逆之者亡，這是國父孫中山的至理名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