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2024-10-03 19:56:37 作者: 黃濟人

  杜建時的名字曾和周恩來連在一起,而他的經歷如同輪船上的定向器,一個一百八十度之後,還得有一個一百八十度,才能平安回來

  火車進入天津站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下了火車的戰犯們,成群結隊地站在車站外面的空地上,等候專用汽車的到來。

  

  汽車一時沒有到,范漢傑用肩膀碰了碰陳長捷:「陳司令,怎麼還不派車來接我?」陳長捷苦笑一聲,用手指了指獨自徘徊在花圃對面的杜建時:「你去問他好了,我做不了主。」這位原天津警備司令的話是對的,當年蔣介石從東北回來,國民黨天津市長杜建時與他同往塘沽碼頭迎接的時候,蔣介石對他說:「你來天津不久,杜市長在天津已經三年多,遇事要和他商量,」

  范漢傑果然繞到杜建時身旁。不知道是范漢傑的問話勾起了杜建時不愉快的回憶,還是范漢傑的聲音擾亂了杜建時的沉思,他竟然失去了文靜的風度以及學者的氣質,不耐煩地揮揮手,沒有吐出一個字,而他愈發黯淡的神色,正如同海河中的落日。

  第二天上午,戰犯隊伍開進南開大學禮堂,聽取校方講解周恩來當年在南開學校的事跡。

  講解人說,年僅十六歲的周恩來,在這裡開始探索救國救民的真理。他在他發起的「敬業樂群會」會刊的創刊詞中寫道:「吾輩生於二十世紀競爭之時代,生於積弱不振之中國,生於外侮日逼、自顧不暇之危急時間,吾人生於是時矣,生於是國矣,安忍坐視而不一救耶……天下興滅,匹夫有責!」

  講解人說,周恩來和他的三個同學又曾經主持過「南開校友總會」,周恩來擔任宣傳方面的工作……

  講解人繼續講解下去。可是杜建時的全部思維都凝固在這裡,而他昨日的情緒的融化,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與周恩來共同主持「南開校友總會」的同學,是這樣三個名字:伉乃如,王文天、杜建時。以戰犯之身坐在南開大學禮堂的杜建時,還記得「總會」宣傳提綱上那些娟秀的字跡、激烈的措辭,連同燈光下的那道濃黑的眉宇、通紅的眼絲……

  感情和人生一樣,恐怕最大的特點就是複雜多變。杜建時在瀋陽參觀的時候,得悉要到天津的消息,興奮得奔走相告,喃喃作語。是的,天津是他的故鄉,天津是他的城市,雖然談不到落葉歸根的快慰,喝一口海河水,也可以甜它一陣子。可是,只有走出天津火車站,他才想起焚燒宜興埠、構築城防工事、推行「戡亂建國」、參與美蔣勾結。以及諸如此類的、發生在天津的、和他有關的事。他甚至懷疑為什麼到了東北,放著鞍山、大連不去,急匆匆折回天津——共產黨安排的參觀路線,有沒有其他用意?

  杜建時是低著頭、夾雜在其他犯人中間回到他的母校的。走進禮堂以後,也是雙手托腮、兩眼望地。本來,杜建時沒有必要這樣顧全面子,雖然遠道歸來,沒有給母校帶來榮譽,但是他的名字曾經和周恩來連在一起。然而,杜建時並不是謙虛,只有他才知道,他和南開大學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聯繫。

  從1946年美國士兵皮爾遜在北平東長安街南操場強姦中國女學生沈崇的消息傳到天津開始,南開大學學生運動風起雲湧,日臻澎湃之勢。而這位當年在「五四」運動中吶喊過「打倒直隸省長曹銳、打倒天津警察廳長楊以德」的熱血青年,自出任國民黨天津市長以來,從操縱三青團分子毆打進步青年,到密令警察局封鎖遊行隊伍,一直到下令逮捕革命學生,最終步曹銳、楊以德後塵,站到學生運動的對立面上。

  杜建時坐在座位上,微微晃動著身體,仿佛坐在遠洋輪上,沿著地球航行了一周。他的經歷如同輪船上的定向器,一個一百八十度之後,還得有一個一百八十度,才能平安地回到原地。既然如此,杜建時現在把自己的心思告訴了范漢傑:「我派十輛車來接你也沒有用,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

  范漢傑沒有作答,其他戰犯也沒有說話。令他們深長思之的,是他們曾經有過的步伐。國民黨將軍中,不少是周恩來的學生,南開大學的一課,拉開了一個歲月的幕帷:來自黃埔島上的隊伍,穿草鞋、戴斗笠,集合在孫中山大本營,從生命的起點出發。他們不會忘記,周先生親率黃埔三期入伍生第一次東征,攻淡水,打惠州。轉移時,周先生總是一人殿後,隨護周先生的學生要他先走,而他的命令是:「我是政治部主任,我不能只顧我一個人!」他們不會忘記,廣州各界示威遊行,聲援廣九工人大罷工的時候,停泊在白鵝潭裡的英帝國主義的炮艦及其駐在沙面的部隊,突然用機關槍向遊行群眾掃射。黃埔軍校學生隊立即展開於沙面對岸進行還擊。隔江激戰的槍林彈雨中,周先生出現在學生身旁,用他生命的火種,去點燃學生青春的火花。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國民黨戰犯們既然從一個人身上,看見了一個世界的誕生。從一個人身上,看見了一個真理的永存,那麼,他們不會不明白,為什麼同一個神州大地,可以建造一個幸福的天國,又可以建造一個痛苦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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