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馬太受難曲

2024-10-03 19:44:31 作者: 羅學蓬

  一大早,魯斯頓上校便帶著張登龍、何玉中到小昂謝指揮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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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芸閣被雨堵在小屋裡,半天沒出門一步,實在憋悶得慌。

  午飯後,雨過天晴,他躺在床上小寐了一會兒,聽見袁澄海吆喝著把華工們帶去上工了,索性爬起來出了屋子。

  壩子上,遊動著持槍值哨的羅小玉。

  「魯師爺,一個人出來轉轉吶?」

  小玉殷勤地招呼他。

  魯芸閣點點頭:「啊,屋子裡關煩了,到林子裡散散步。」

  他一個人順著山溪向下遊走去。

  十來分鐘後,山溪拐了一個大彎,匯入了一個瓦藍色的湖泊里。

  湖畔綠草茵茵,長著許多粗壯的水柳,長長的綴滿細碎眉葉兒的枝條依依垂掛下來。無風,便顯得寧靜而幽謐。

  「啪」地響起一聲清脆的槍聲,把魯芸閣嚇了一跳。

  他循著槍聲響起的地方走去,猛然間,他的心跳蕩起來。

  「艾米麗!」他脫口喊道。

  「是你,哎呀,我真沒用,一頭牡鹿……我讓它跑掉了。」艾米麗沮喪地叫著從一叢低矮的灌木後面走了出來。

  艾米麗的藍色軍官服敞開著,薄薄的襯衣掩蓋不住她那青春勃發的胸部。腳下擦得鋥亮的皮靴上,沾上了幾星草屑。滿頭烏黑的長髮,隨意地披散著。她把步槍放下,在緊靠水邊的草地上坐下了。

  湖心裡有幾座草木蔥蘢的小島,盛開的杜鵑花像一塊塊艷紅的雲錦散綴在萬綠叢中。

  「啊,景色多美,簡直像大師筆下的一幅油畫。」聲音從艾米麗的嘴裡飄出來,好像幾片花瓣從樹上落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過臉兒望著魯芸閣,親切地直呼他的名字:「呃,魯芸閣,你怎麼不坐下?」

  「噢,坐……坐。」

  他坐下了,與她保持著一段雖近在咫尺卻又無限遙遠的距離。

  魯芸閣心緒紊亂。

  他顯得那麼可憐——因為他驀地發現,他理想中的超然物外,清靜無為的境界原來只不過是寒冷雲空中一縷被風吹散的輕煙。

  幾條黑色的小魚兒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透明的水晶里。

  艾米麗撿起一塊草皮扔去,「噗」,水面濺起幾星水花,魚兒一擺尾,倏地不見了。

  「咯咯咯咯」,艾米麗甜脆地笑了起來。

  ……她是那麼恬然、安適。她那美麗的臉蛋上煥發出被愛情的蜜汁陶醉了的女人才有的燦爛光輝……一股酸澀的滋味驀然襲上了何玉中的心中,眼前那無比嬌嫩的身影模糊起來,像一個繽紛遙遠的夢。漸漸地,又顯得那麼清晰了。

  「艾……艾米麗。」他惴惴不安地叫道。

  「嗯?」

  「你信仰宗教嗎?」

  「宗教……啊,我雖然受過洗禮,但是,我並不是基督虔誠的女兒。」她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驚異,「何玉中,你怎麼會同我談起宗教來?」

  魯芸閣鼓足勇氣,大膽地望著她,悲苦說道:「那麼多人都毀滅在戰爭中了,使我常常為人類生命的可憐渺小而痛苦不安。我發現,人類生命的存在只不過是兩片永恆的黑暗中閃現出的瞬息光亮。艾米麗,你說,還有什麼罪惡比得上肉體存在的本身更應該受到詛咒?」

  艾米麗驚訝萬狀地叫了起來:「上帝啊,多麼可怕!你還這麼年輕,怎麼會生出這種悲觀厭世的思想?」

  「因為對我來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悲劇,一場持續不斷的掙扎,其中沒有任何幸福或者是勝利的希望。我幾次決意自殺,可是,我沒有勇氣,我企盼著尋找一條既能解脫精神痛苦而又不帶來肉體痛苦的道路。」

  他說得萬分動情和真誠,心中驟然萌發出一腔因悲痛欲絕而無法遏制的激情,他要把心中的苦水盡情地向他欲愛不能的偶像傾吐。

  「啊,尊敬的魯芸閣先生,假如……因為我……給你造成了不幸,我真是……啊啊,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因為我愛他!愛他!死心塌地地愛他!」

  魯芸閣的臉色白得嚇人,一陣輕微的暈眩襲來,使他的思維混亂不堪。但是,為維護個人的尊嚴,他卻強撐著說道:「艾米麗,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你誤會了,我的痛苦絕不僅僅是因為情場失意,噢,天吶,我究竟怎麼了?難道我曾經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向你……求……求過愛?」

  「沒有,從來沒有。但是,那時候我完全憑著一個姑娘對異性的感覺……啊,難道不是這樣嗎?」

  魯芸閣窘迫萬狀地喊道:「艾米麗,艾米麗,你別再說了。假如我真的愛過你而不可得,那悲哀也是微不足道的。而真正的巨大悲哀是我無法在生存中掙脫許多無法解決的悲愁苦難,也總會心不由己地干出一些無法得到超度的惡行。」

  「哦,魯芸閣魯芸閣,你快振作起來吧!你是我和何玉中的好朋友,我們真誠地希望你能快活起來。」

  魯芸閣不為所動,他的聲音清晰而顫抖:「我承認我陷入了絕望的痛苦之中,但是,在亞眠的教堂里,我看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場面,它震撼了我,使我從迷茫中清醒過來。當我聆聽上千善良的和追求善良的人在古老的管風琴的伴奏下齊聲合唱《馬太受難曲》的時候,我掉淚了。我躲在角落裡啜泣。艾米麗,你聽聽,『再見,我的耶穌!我們落淚,我們伏跪,呼喚著墓中的你。請平靜安息吧!負傷的玉體,請平靜安息吧,請將你的墓石,當作我們恐怖之心的安適褥墊,成為靈魂的安息之地!』我望著圍繞著神的遺體哭泣的男人和女人,聽著他們的祈禱之聲,我被人類對宗教稟有的虔誠、悲憫所感動得不能控制自己。」

  「啊,是的是的。」艾米麗已是熱淚潸潸而下。

  魯芸閣語調沉重地接著說下去:「我的痛苦已經是永遠不能化解的了……那一刻,在激情的撞擊下,我突然意識到那真像是一道閃電掠過我的大腦,唯有通過熾熱狂烈的不顧一切的獻身行為,人類才得以擊破與生俱來的矛盾絕望。痛苦,可能是平庸的,也可能是高貴的……肉體已經無所謂了,為了求得高貴的痛苦,我已經……」

  「魯芸閣,你千萬不要……」

  「不要什麼?你以為我會自殺麼?不,艾米麗,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林子裡靜極了。山溪注進湖泊的地方泛起一片白色的漣漪,幾隻紅唇藍翅的鳥兒飄然滑向湖面,濺起閃爍的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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