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嫖情賭義

2024-10-03 19:41:37 作者: 羅學蓬

  魯芸閣身子蜷成一團躺在床上。能吐的已然吐盡,此時唯感到四肢發軟腹中空空,腦袋暈乎乎來得沉重。幸虧同室的何玉中每餐將飲食端回艙里,強逼著他吃下一片麵包,半杯牛奶,他才挺了過來。

  他和何玉中成為朋友後,何玉中自我介紹是四川溫江人氏,杭州之江大學一年級學生,二等華工翻譯。其父系前清溫江縣令,四川保路風潮起時,家人皆死於袍哥會黨之手,當時何玉中正在杭州讀書,故而才倖免於難。他比魯芸閣長了六歲,一介書生,出自官宦人家,長得挺拔偉岸,器宇軒昂,卻喜歡整日跑到下等艙里,和一大幫赤腳鄉黨打得火熱。對此,魯芸閣很不以為然,雖然從心眼裡,他是感激、欽佩何玉中的。

  沒有何玉中,華工翻譯們絕對住不上這很不錯的二等客房。

  在英國租借地威海衛半個月的軍事訓練結束後,他們便和華工們一起,登上了太古公司的「曼徹斯特號」輪,經日本越太平洋,赴加拿大西海岸的梵科瓦。

  登輪後,他們這三十幾名來自江浙、平津、福建山東的華工翻譯竟被安排到臭氣熏天的下等統艙里,與華工吃住在一起。翻譯們始而義憤填膺,繼而牢騷滿腹。可最後,當何玉中提議眾人團結起來,去找英國領隊當面鑼對面鼓地抗議時,大家卻都沉默了。

  在大統艙里苦熬了3天後,何玉中實在忍不住了,跳起來又一次大聲鼓動諸君隨他同去找英國領隊發美爾抗議,豈料依然是響應者寡,面面相覷者居多。直到怒不可遏的何玉中已經和發美爾在餐廳里正面交上火,這一群書生才畏首畏尾地跟了上去。

  「既然我中國政府已經向全世界宣布參戰,參戰自然是每一個中國人義不容辭之責任。可是,我必須提請領隊先生注意的是,雖然我們拿的是你們英國人的錢,但是,我們仍然是作為中國的參戰人員去英國的,我們並不是豬仔!」何玉中聲音洪亮,一臉正氣。

  「哦!」一群英國軍官驚呼起來。

  

  「呶呶,請注意。」英國領隊發美爾曾經在天津麥加利銀行幹過多年,能說一口很不錯的中國北方話。

  「英國政府並沒有歧視貴國參戰人員的意思,一切,我們都是按照與你們簽訂的合同辦理的。」

  「可是,合同上寫得十分清楚。華工翻譯的衣、食、住、行各項費用,概由英國政府免費供給,其等級與英國尉官相同。對於這一條,請問領隊先生怎樣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發美爾微笑著聳聳肩膀,說:「我完全承認合同賦予你們的權利。但是,『曼徹斯特』號屬於太古公司的私營輪船,我無權命令船長改變你們的住房等級。英國政府不是已經提前預付給你們3個月的薪金了嗎,二、三等艙還有空位,你們願意住,可以直接去找船方,按價購票。至於伙食嘛,可以改為西餐,但是必須到廚房或端回統艙里去吃。這是輪船上多年的規矩,請諸位理解並一定執行。」

  「我們對於這種充滿民族歧視性的規定無比憤慨,強烈抗議!」何玉中忍無可忍,大聲嚷道。

  「算了,算了。」魯芸閣拉住何玉中,悻悻說道,「所有的外國輪船上都是這樣的……嗨,中國人,沒辦法啊。」

  何玉中甩掉魯芸閣的手,沖發美爾大聲說道:「我不管你們英國人訂下的什麼洋規矩,我只強調必須不折不扣地按合同辦事!如果船到大阪再不改變住處,我們立即登岸,轉船回國!」

  發美爾藍幽幽的眼睛在何玉中臉上盯了好一陣子,終於決定讓步,冷冷回道:「對華工翻譯,我們可以考慮改變。」

  天已下半夜了,仍難入睡。艙外,狂風呼嘯,大浪連續不斷地擊打著船舷,發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巨響。

  「阿布柯爾」號下層統艙里,滿地密密麻麻橫陳著或酣然入夢,或睜眉鼓動眼的華工。懸空高吊的十餘盞馬燈,搖搖晃晃,持久地發出「嘎啷嘎啷」的聲響。

  一大幫華工簇擁在一盞馬燈下,還在吆五喝六地推牌九。

  剛才坐莊的何玉中,手紅手順,就急流勇退收了手,不聲不響待在一邊,縮了注子,冷一下熱一下地扔幾個零碎毫子下去湊湊興。

  此時坐莊的四川營營長袁澄海,卻是霉氣登了腦頂門,片刻工夫,就將3個月薪金賠了個精光。

  李勝兒趕緊去他手中抓牌,嚷道:「大哥,我來推一莊。」

  袁澄海腰無半文,心中火燒火燎,卻只能幹瞪著眼,無可奈何地挪挪屁股,把位子讓給了李勝兒。

  「慢。」何玉中止住李勝兒,忽地將錢袋裡的銀洋「嚯啷啷」倒在地上,說道:「袁營長,今晚兄弟我進的財,全在這裡了,弟兄對了頭,我的就是你的,還能分彼此?你拿去放開膽兒推。」

  袁澄海驚極喜極,一雙眼紅灼灼瞪著何玉中大叫道:「何師爺,我袁澄海,謝你了!」

  有錢膽就壯,袁澄海繼續坐莊,豈料老天無眼,霉運未過,不到一個時辰工夫,又輸了個精光。

  袁澄海急了,雙手抓住贏了不少的李勝兒肩膀嚷道:「勝兒勝兒,我和你兄弟一場,你雜種救我不救?」

  李勝兒趕緊將錢塞進口袋,不悅道:「賭場無父母,大哥,咋能怪我?」

  袁澄海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狗日傢伙,嫖情賭義嘛,大哥還能賴你幾個卵毛錢!」

  無奈,李勝兒只好悻悻地掏出一小把銀元,細細數了,遞給袁澄海,還不放心地叮囑一句:「大哥,翻了梢可要還我。」

  一旁的羅小玉趕快掏出10塊大洋,伶俐地遞上,脆生生道:「袁營長,拿著,好好翻本兒。俺就不信你老今晚就一條道兒黑到底。」

  袁澄海在羅小玉肩上猛擊一掌:「好小子,落教!」

  錢少,沒資格坐樁,袁澄海只好眼睜睜盯著李勝兒一把將牌擄了過去。

  袁澄海翻本心急,傾其所有將錢一併押向紅得發燙的中門。牌一上手,他將牌緊攥在掌心急速搓動一番,隨即鼓突雙眼,飛快地在指縫間溜了一眼,猛地將頭一抬,舉眼向天,口訥訥叫道:「天爺保佑!天爺保佑!三,三,來三!」

  這一廂話音未落,那一廂李勝兒已將牌摔到地上,喜極欲狂地叫起來:「通吃!通吃!」雙手迫不及待地伸出去,已將各門下碼著的錢呼地擼到了自己面前。

  眾人鼓眼看那牌,竟是一副絕大的滿十點!

  袁澄海眼也呆了,心也涼了,人也木了,哭喪著臉悶坐一旁,心急難耐地瞪著眾人豪賭。

  何玉中見火候到了,將袁澄海後衣襟輕輕一拉,旋起身離去,爬上舷梯。

  袁澄海愣怔了一下,等回過神來,急忙跟了上去。

  羅小玉早將這一切細微舉動看在眼裡,見二人上了甲板,也悄無聲息地離了眾人,向舷梯上爬去。

  腦袋尚未伸出艙口,羅小玉已經聽見了外面的對話。

  「袁營長,我看出你是一條好漢,索性幫忙幫到底。這裡,是我一個月的薪金,你全拿去。」

  「這……啷個要得!」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此一去漂洋過海,生死難卜,今後看在鄉人份上,還望你能幫的,彼此幫一把;能扶的,彼此扶一下。」

  「好個何爺,你是師爺,還掏心掏肝給我這粗人,我要半點對你不起,天打雷劈,吐血而亡!」

  「我前日與你提及之事……」

  「你是說羅小玉……嗨,何師爺,那還不好辦麼?你對我這麼好,我還能不為你兩肋插刀?」

  「嗵」的一聲響,羅小玉疾步躥出艙口,對著袁澄海雙膝一屈就是一個大禮。

  「袁營長,俺羅小玉謝你救命之恩了!」

  袁澄海詫異道:「你這娃兒,給我磕啥子頭?要謝,你謝何師爺好了。」用手去拉羅小玉,竟觸摸到他臉上,心中猛一激靈,羅小玉臉上,已滿是淚水。

  袁澄海頓時心軟,吶吶道,「嗨,你連人毛都沒有長全,離鄉背井跑出來幹啥?出洋這碗飯,你以為是容易吃的麼?」

  何玉中趕緊插話道:「袁營長,我和小玉就謝你了。」

  「謝個啥?到了利物浦,我給發美爾先生打個招呼就行了。」說著,去暗處揪了何玉中一把,話中有音地說,「既是你何師爺要的貼身傢伙,我還敢不把他當個小爺看待麼?」

  一句話,羞得羅小玉臉膛猶似潑了血,幸虧海天暗淡,才掩去了尷尬。

  袁澄海拿上錢,猴急地下艙去了。

  「何師爺……」羅小玉叫道。

  何玉中輕聲打斷他:「小玉,時候不早了,回艙歇著吧。」

  「你為俺,把錢全花光了。這點銀子,你留著用吧。」

  「哈哈,小傻瓜,大爺我可不缺銀子花哩。」

  何玉中回到自己艙房門前,並未進屋,在欄杆邊站住了。

  隱隱地有聲漸起,如泣,如訴,幽幽怨怨,悲悲切切,恍聽若弱女嗚咽,細聽,卻是一管簫。

  何玉中探身往下一看,纜樁上孤零零坐著羅小玉。

  何玉中心中猛一揪扯……

  那簫聲悠悠飛去,或融入夜空之中,或飄落浪波之上,粘粘稠稠,纏綿流連,終至漸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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