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送瘟神（二首）

  一九五八年七月一日

  讀六月三十日人民日報，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浮想聯翩，夜不能寐。微風拂煦，旭日臨窗。遙望南天，欣然命筆。

  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

  其?二

  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1964年1月27日毛澤東回答《毛主席詩詞》英譯者的解釋：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人坐在地球這顆行星上，不要買票，在宇宙里旅行。地球自轉的里數，就是人旅行的里數。地球直徑為一萬二千七百多公里，乘以圓周率，即赤道長，約四萬公里，再折合成華里，約八萬里。人在二十四小時內走了八萬里。

  牛郎欲問瘟神事?牛郎織女是晉朝人的傳說。

  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 「紅雨」指桃花。寫這句是為下句創造條件。「青山著意化為橋」，指青山穿洞成為橋。這兩句詩有水有橋。

  詩賦人生

  1958年火熱的夏天，毛澤東到杭州視察，住在劉莊賓館。劉莊賓館又名水竹居，背山臨水，環境幽靜，為西湖第一名園。

  6月30日這天，夜正深，毛澤東在結束緊張的工作之後，坐在一張藤椅上看當天的《人民日報》。他全部精力似乎都聚集在那張報紙上，嘴裡蠕動著，像是念念有詞，發出一串串綿長而抑揚頓挫的哼哼聲，頭不時地輕晃幾下。時間長了，衛士封耀松便有些疑惑。他見主席雖然用兩手張開報紙，但眼睛並未在報紙上流連，那似乎沉思的目光始終對著一個位置並不移動。小封覺得奇怪，莫非出了什麼大事？他悄悄張望，那張開的兩版，既沒有套紅，又沒有大塊黑體字，似乎全是一些「豆腐塊」文章。此時的毛澤東毫無睡意，將報紙精心折兩折，起身踱到窗前，望著東方已經露出的曙色。他深吸了口氣，又踱回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抬起手中的報紙看了看；很快又站起來，走到床邊，躺下去，上身倚著靠枕，眼望天花板，接著又起來踱步……

  毛澤東的精神顯得很激動，且時時寬慰地舒口長氣。一會兒，他又回到床上，半躺半坐，又拿起那張報紙看著，並要封耀松拿來紙筆。小封立刻拿來一張白紙、一支鉛筆。毛澤東將報紙墊在白紙下邊，鼻子裡唱歌似地哼哼兩聲，便落下筆去。不曾寫得四五個字，又立刻塗掉。搖晃著頭又哼，哼過又落筆。小封未曾見過毛澤東如此這般，大為詫異，卻又聽不出他哼的什麼。

  毛澤東就這樣寫了塗，塗了哼，哼了又寫，塗塗寫寫，哼來哼去，情緒愈來愈高漲，終於吟出這樣兩句：「坐地日行三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小封這才猜想到主席是在做詩。可是第二天是黨的生日，還有重要會議等著主席去參加，小封便提醒他睡覺：「主席，你哼哼啥呀？天快亮了，明天你還要開會呢！」

  「睡不著呀。」毛澤東挪開稿紙，指著報紙說，「江西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不容易啊！如果全國農村都消滅了血吸蟲，那該多好呀！」

  原來，毛澤東看的是6月30日《人民日報》刊登的一篇通訊《第一面紅旗——記江西餘江縣根本消滅血吸蟲病的經過》。該通訊報導說：「江西餘江縣在全國血吸蟲病防治工作戰線上插上了第一面紅旗——首先根除了血吸蟲病，給祖國血吸蟲病科學史上增添了新的一頁。」這一勝利正是毛澤東所企盼的。

  血吸蟲病，是廣泛流行於我國南方各省的一種為害最大的傳染病。血吸蟲病流行地區，造成大量人口死亡、良田荒蕪。這種病，在舊中國是一大公害。早在1955年夏天，毛澤東在杭州視察工作期間，就發現當地有個村莊，有的農民得了大肚子病，成了廢人，無法醫治，且祖祖輩輩受這種病的危害。這種病就是血吸蟲病。毛澤東聽了匯報心情十分沉重，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一定要消滅血吸蟲病！現在要和天鬥爭了！」在以後的幾年裡，毛澤東把消滅血吸蟲病這件事始終掛在心頭。1956年2月1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發出「全黨動員，全民動員，消滅血吸蟲病」的號召，並且採取了各種有力措施防治血吸蟲病。

  1958年是「大躍進」的年代。南方12省的血吸蟲防治工作取得較大成效。毛澤東在報上讀到病魔為虐的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根除了這種千年為害的病苦，確實興奮萬分。他思緒萬千，從人民公社的男女社員，想到天上的牛郎織女；從古代的神醫華佗，想到今天的六億與病災作鬥爭的人民。一種人間天堂的藍圖在他心中驟然升起。

  毛澤東塗塗寫寫兩個多小時後，輕輕一拍大腿，對封耀松說：「小封哪，你聽聽怎麼樣：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未上過幾年學的小封聽了毛澤東的詩，實在懂不了，但總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美感。

  毛澤東吟誦完詩句，兩眼閃閃發光。此時，已是朝霞滿天，旭日臨窗。他緩步走到窗前，又返身踱回辦公桌旁坐下，提筆將詩稿重寫了一遍，再作一番修改後，又在詩的前面加寫了一段小序。此時，毛澤東餘興未盡，又提筆寫了《七律二首·送瘟神》後記。後記云：

  「六月三十日《人民日報》發表文章說：餘江縣基本消滅了血吸蟲，十二省、市滅疫大有希望。我寫了兩首宣傳詩，略等於近來的招貼畫，聊為一臂之助。就血吸蟲所毀滅我們的生命而言，遠強於過去打過我們的任何一個或幾個帝國主義。八國聯軍，抗日戰爭，就毀人一點來說，都不及血吸蟲。除開歷史上死掉的人以外，現在尚有一千萬人患疫，一萬萬人受疫病的威脅。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今之華佗們在早幾年大多數信心不足，近一二年幹勁漸高，因而有了希望。主要是黨抓起來了，群眾大規模發動起來了。黨組織，科學家，人民群眾，三者結合起來，瘟神就只好走路了。」

  在火紅的大躍進年代，在黨的37歲華誕這天，《送瘟神二首》的律詩就這樣在杭州西子湖畔產生了。其題目為「送瘟神」，是舊意新翻。這瘟神一作疫神，或作瘟鬼，是中國古代神話中專以瘟疫害人的鬼神。東漢蔡邕《獨斷》中說，瘟神本是顓頊的兒子。送瘟神，舊時迷信，認為施術驅逐瘟神，可以除瘟去病。毛澤東詩中的送瘟神，指在新的社會制度下，動員人民群眾用科學知識防治血吸蟲病害，使勞動人民有健康的體魄，以投身新生活的建設。

  1958年10月3日《人民日報》發表這兩首詩時，詩中「千村薜荔人遺矢」句的「薜荔」為「薜藶」。1966年4月5日，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在給毛澤東的信中說：「《七律·送瘟神》中的『千村薜藶人遺矢』句，據讀者來信建議和查閱有關典籍結果，擬作『千村薜荔人遺矢』（藶只用於葶藶，系十字花科植物……）。」毛澤東接受了這個建議，將「薜藶」改為「薜荔」。

  這兩首詩作者留有一件手稿，其上有多處異文，如「薜藶」、「三萬里」、「遙渡」、「若問家中事」、「蠟燭滿天燒」。在存留的兩件手跡中，有一件將「借問瘟君欲何往」寫成「借問瘟君欲何去」。同時，作者對這兩首詩後來作了修改，如將「三萬里」改為「八萬里」，「家鄉事」改為「瘟神事」，「欲問」改為「若問」以後又復改為「欲問」，「紅雨無心翻作浪，青山有意化為橋」改為「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紙船蠟燭滿天燒」改為「紙船明燭照天燒」。

  注釋

  餘江縣?位於江西省東北部，東鄰貴溪，南接金溪，西靠東鄉，北毗萬年、餘干，地形狹長，南北山巒起伏，中部地勢平坦，信江的支流白塔河自南向北從中穿過。1950年代以前，白塔河曠久失修，河兩岸溝塘密布，坑潭遍地，污水盈野，極利於血吸蟲尾蚴孳生的釘螺大量繁殖，故這一帶血吸蟲病流行。1953年前後，當地政府派出醫務人員進駐疫區。免費醫好了1000多名血吸蟲病人。自1953年底開始，餘江縣人民實施以農業、水利、血防「三結合」的綜合治理血吸蟲病疫方案，結合興修水利，開挖新水渠，填平舊溝圳和廢塘廢井，把孳生血吸蟲尾蚴的釘螺埋入土中，使血吸蟲卵孵化為毛蚴後無處發育繁殖。同時，當地人民的飲水、用水條件也得以改善。至1958年，餘江縣已基本消滅血吸蟲病害，不再有新感染的病人。

  華佗無奈小蟲何?華佗（公元？-208年）漢末名醫。字元化，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精內、外、婦、兒、針灸各科，尤擅長外科。因不從曹操徵召，遂為所殺。小蟲，指血吸蟲。本句意謂，（在舊的社會制度下）縱有華佗那樣的名醫也奈何不了肆虐的血吸蟲病。

  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薜荔，亦稱木蓮。桑科，野生常綠藤本植物，產於我國中南部。《楚辭·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說山鬼以薜荔為衣，以女蘿為帶。千村薜荔，形容許多村莊荒蕪，盡為山鬼之衣所。矢，古通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頃之，三遺矢。」（一會兒拉了三次屎。）人遺矢，血吸蟲病慢性期有腹瀉等症狀。萬戶蕭疏鬼唱歌，據載，至1950年代以前的百餘年中白塔河畔有40餘個村莊毀滅，2萬畝良田變成「草長比人高，野獸到處竄」的荒野。許多人從小就染上血吸蟲病，未成年便死亡，僥倖活下來者，也是「身無三尺長，臉上干又黃，人在門檻里，肚子出了房」。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在1958年10月致周世釗的信中，作者對自己的詩句作了如此解釋：「坐地日行八萬里，」「是有數據的。地球直徑約一萬二千五百公里，以圓周率三點一四一六乘之，得約四萬公里，即八萬華里。這是地球的自轉（即一天時間）里程。坐火車、輪船、汽車，要付代價，叫做旅行。坐地球，不付代價（即不買車票），日行八萬華里，」「完全的日常生活」。「巡天，即謂我們這個太陽系（地球在內）每時都在銀河系裡穿來穿去。銀河一河也，河則無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我們人類只是『巡』在一條河中，『看』則可以無數。」

  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牛郎，作者在給周世釗的信中說，「牛郎晉人，血吸蟲病，盅病，俗名鼓脹病，周秦漢累見書傳，牛郎自然關心他的鄉人，要問瘟神情況如何了。」「牛郎星，屬銀河系。」作者運用了中國家喻戶曉的神話故事：天河東邊的牽牛星即由人間的牛郎變成。牛郎雖然關心鄉人，但也只能任悲任歡，心逐逝波，空發感慨。

  六億神州盡舜堯?六億，當時中國的人口整數。舜堯，為押韻將舜置於堯前。堯和舜是傳說中唐虞兩代的「聖君」。堯，史稱唐堯，陶唐氏，名放勛。父系氏族社會後期部落聯盟領袖，選舜為其繼任人。舜，史稱虞舜，姚姓，有虞氏，名重華。舜繼位後，挑選賢人，治理民事，並選拔治水有功的禹為繼承人。六億神州盡舜堯，六億中國人民都是堯舜一樣的聖人。

  紅雨?指桃花。古人將落花比作紅雨。唐代李賀《將進酒》詩中有句：「桃花亂落如紅雨。」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五嶺，即南嶺，華南較大的山帶（見《七律·長征》五嶺注釋），此借指華南地區。三河，古代稱河東、河內、河南三郡為三河。《史記·貨殖列傳》：「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河東，今山西一帶，在黃河以東而得名；河內，古代以黃河以北為河內，亦專指今河南省黃河以北地區；河南，指黃河以南地區，亦專指河南省一帶。本詩中藉以泛指華北。

  紙船明燭?舊時祭送鬼神有一定儀式，由主祭者誦念祭辭，上貢品，點香燭，放鞭炮，嗚鑼，燒送紙糊的鬼神衣食住行之所需物和紙錢，以供其遠走他方之便利。由於血吸蟲在水中孳生，將這一瘟神送走用船最適便，故作者特意提到照天燒紙船。

  意會

  千村薜荔，盡為山鬼之衣；萬戶蕭疏，人域有如冥境。瘟神何瘧，人間多苦。然而禍有窮期，世道真箇變了。在共產黨領導下，為害既久且巨的江南水鄉血吸蟲病竟要被消除了！人間將變得生氣勃勃、欣欣向榮，光明美好。楊柳，春風，紅雨，青山；銀鋤落五嶺，鐵臂鎮之河。人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時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