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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25:42 作者: 徐大輝

  徐鄭氏停下手裡的針線活,家裡有女傭,針線活兒用不著她來干,如果說真的動針線也是活動活動手指,七歲的娟兒一旁玩,口誦童謠:

  大雪紛紛下,

  柴米都漲價。

  老鴉滿地飛,

  小雀聲喳喳。

  板凳當柴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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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嚇得床兒怕。

  一旁抽菸的徐德富滿腹心事,他眼看著娟兒,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二嫂到四鳳的煙館上班,佟大板兒受僱車行趕大車,三天兩頭不著家,娟兒便在大舅媽屋子裡。

  「又是你媽教的吧,賣板凳能值個錢,誰家買板凳當柴燒呢?」徐鄭氏說。

  「嗯哪,媽教的。」娟兒摸著掛在脖子上那串桃核護身符,說,「舅媽,媽還教我小桃樹。」她要誦小桃樹歌謠,徐鄭氏擋了一下,說:「說幾天小桃樹了,今天不說小桃樹了。」她望眼心事重重的丈夫,想法逗他開心,話拐到他的身上,「兒,桃核護身符誰給你做的?」

  「大舅。」娟兒望著徐德富說。

  徐德富十分喜歡這個女孩,在她的身上有四鳳的影子,間或還有唯一的女兒小英的影子,她已經遠嫁奉天,很少回娘家。自打他做主德中未圓房的媳婦二嫂嫁給佟大板兒,他拿二嫂當本家妹妹,因此娟兒管他叫大舅。

  「對吧,大舅,是你給我做的。」娟兒說。

  「哎,是。」徐德富回過神來。

  娟兒吃過桃子,卻沒見過桃樹,她問:「舅媽,這些桃核那裡來的呀?」

  「咱家樹上結的唄。」徐鄭氏說。

  娟兒天真地望窗外,院子是幾棵光光的柳樹,她說:「沒有啊!」

  「在老家,咱們的院子老大老大,栽了好多桃樹、李子……」徐鄭氏的話給丈夫打斷,說:「跟孩子說這些幹啥?」

  「娟兒!娟兒!」院子裡丁淑慧叫。

  「他四嬸。」徐鄭氏說,小叔徐德龍死了多年,她仍未改口,親近地叫了十幾年,感情在稱呼里露珠一樣含著,沒有滴落和乾涸,「去吧娟兒,四舅媽叫你。」

  娟兒樂顛顛地跑出去。

  「夢地八成抽大煙。」徐德富終於道出心事。

  「不會吧。」

  在此有必要講一下那個吸食鴉片瘋狂時代的生活背景,熟人見面會問:「抽沒抽?」到誰家串門都有鴉片吸。有錢的人家煙盤子炕上擺著,整日點著煙燈,隨來隨抽。徐家種大煙,卻不擱大煙待客。但每當說誰抽大煙也沒什麼值得驚訝的。

  「你說他的臉咋蠟黃,氣色不對。」徐德富說,管家謝時仿跟他說了以後,注意到二兒子,氣色上越看越像抽大煙的人。

  「隨便抽幾口,還是?」

  「瞧那架勢是上癮了,你記得秋頭子(秋天)我打發老二媳婦(尹紅)去大煙地,回來說夢地沒啥病,我問臉咋那麼黃,她說得支支吾吾,我就覺警,時仿說他看見夢地和陳打頭的在一起,可能鼓搗大煙。」

  徐鄭氏頓時緊張起來,隨便吸幾口倒中,成癮可不得了。抽大煙凍死在大街上的人她親眼見過,她說:「這可不行,他真的抽上了,掐脖(強制)給他戒掉。」

  「我正踅摸(尋思、考慮),哪天摁住狠收拾他。」徐德富下狠心,如果發現兒子抽大煙,堅決強迫他戒掉,他暗地打聽戒菸方法,日本人出一種藥,叫「東光劑」,說能矯治癮者,徐德富不信,日本人逼著種大煙,他又出什麼藥來治上癮者,玩的什麼鬼把戲?還有一個土法,殘忍點,用繩子把人綁上強制戒毒,他決定採取此法,親手搓線麻繩準備綁兒子,到時候兒子一定喊娘,得先和當娘的說好,「就怕到時候你又可憐他,半路途中……」

  「真要是戒菸,我不心疼。」徐鄭氏表了態。

  「好,我就要你的口供(表態)。」徐德富要夫人的態度,據講戒菸者很遭罪,夢地肯定向母親求救,她一旦出來干涉,戒菸可是最忌半途而廢。

  「正事我能不支持你呀。」徐鄭氏說。

  「你不糊塗就行。」徐德富眼睛撒目什麼,問,「我放在櫃蓋上那握(把)麻呢?」

  「大板兒昨天來找,剎繩斷了,我給他啦。」徐鄭氏將針線放進針線笸籮里,說,「搓了一捆繩子,你還搓啊?綁啥呀?」

  「嗚,嗚,反正有用場(處)。」徐德富支吾過去,說預備捆她的兒子還了得,她同意戒菸,可沒同意用繩子捆綁。

  「老爺,您快出來看!」管家謝時仿喊,聲音有些發顫,是遇到喜事那種。

  徐德富走出門來。

  「老爺,大喜,大喜啊!」

  「什麼喜事?」

  「你看!」管家謝時仿指著馬棚子,喜不自禁的道,「老爺您看,那是啥?」

  徐德富望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邊擦眼睛邊快步走過去,菊花青回來了。

  「咴兒!」馬向主人表示親近。

  「你這是咋跑回來的,你還真沒走錯門,認得家啊!」徐德富眼圈發紅,失而復得的是他的心愛之物,他摘掛在它身上的草刺,「看你跑得通身是汗,沾一身灰土……」

  謝時仿用篩子端來精細草料,說:「它肯定餓啦。」

  「加幾個雞子(蛋)。」徐德富吩咐道。

  拌好草料,謝時仿去取雞蛋,一個猴兒頭兒八相的中年人走進院子,嗓門很高道:「跑這兒來,你真會跑,到人家槽子來吃草。」

  「你說什麼?」徐德富問,見相貌醜陋的來人面生,首先想到他是鬍子,兒子可是說馬給鬍子搶去,一轉念,鬍子傻到大白天的來要馬的程度?

  「它,我的馬跑你家來啦。」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說,「使它馱草,一蹶子把我尥下來,一溜煙跑進你家院,我後攆兒來。」

  「馬是你的?」徐德富問。

  「小棉襖還有假的?」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說他從翟扁頭手裡花六十元錢買下的,「這馬也就值五十元,硬是窮極訛賴要六十元,我沒希(屑)和他一個餓皮虱子計較。」

  餓皮虱子指肚子癟的吸血虱子,徐德富問:「牤牛哨屯的翟扁頭,他怎麼是餓皮虱子?」

  「腦映(噁心)!他抽大煙,刷他爹的鍋。」

  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話極惡毒,東北話中刷鍋指睡別人睡過的女人。扒灰(公爹奸兒媳)、拉巴架(叔嫂間的曖昧行為)都是人們不恥行為。徐德富驚訝翟扁頭睡他爹睡過的女人,那不亂了倫亂了套,他說:

  「你咋這麼埋汰人?」

  「我吃飽飯撐的呀,閒著沒事兒埋汰他。」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走到馬前,說,「這馬毛管鋥亮,平時飼養得不錯。」

  「他賣你馬說沒說它的來路?」徐德富問,心中猜到八九分是咋回事。

  「問過,他說抵帳什麼的,我相中這匹馬,也沒細問。」猴兒頭兒八相的人伸手去解韁繩,手給徐德富摁住,他說:「等我甄對一下,你再牽走馬。時仿,叫夢地。」

  精明的管家一旁把什麼都聽明白看明白了,二少爺闖下大禍,遭家法處置的懲罰是躲不過去。他跑到徐夢地的房門前,喊道:「二少爺!二少爺麻溜的出來,老爺叫你。」

  趕巧啦,徐夢地正犯癮,剛拿出最後一點兒大煙膏,放到錫紙上正準備「坐飛機」,就聽見管家叫他。先前,他干一件大事,往父親的房摳地道,企圖找到翟扁頭說的爹藏大煙膏的地窖,找到了何愁沒大煙,幾千兩大煙膏抽也抽不完。

  「土咋處理?」徐夢地解決了摳地道的工具,插上門偷偷地挖誰也發現不了,最難的是挖出來的土如何往外運?堆在屋子裡更不妥。他終於有了重大發現,屋子裡有一個空地窖,每年窖土豆,今年沒窖土豆閒置著,正好裝土。土很粘,他一天掘進速度很慢。估計到了間壁牆下,再往前摳幾尺就到那個密窖,翟扁頭說窖是磚壘的,肯定很結實,到時候想辦法摳開它,鑽進去拿大煙……美夢睜著眼睛做很有意思,他今天挖累了,才想抽口大煙,解乏又過癮,這節骨眼上有人叫他。

  「快點兒,二少爺!」

  「啥事呀?」徐夢地劃著名火,天塌下來也要抽完這一口,他主意已定。

  門外謝時仿說你爹火啦,你再慢騰騰的?等挨揍吧。徐夢地深吸口煙,待煙蟲子一樣爬遍全身,雲似的輕飄起來,舒服中猛然重視起管家傳達給他的信息,嘀咕道:

  「爹要揍我?爹憑啥要揍我?」

  「二少爺,」謝時仿隔著門說,「你的事漏兜(露餡兒)了。」

  「我啥事漏湯(敗露)?」徐夢地惶惶然,往馬和錢的事上想。

  徐德富遠處催喊,管家道:「二少爺趕緊吧,你再磨蹭老爺過來,你可沒好。」

  吸完最後一口大煙,徐夢地走出來,他問等在門口的管家:「我爹到底叫我幹啥?」

  「二少爺,有個準備吧,恐怕你真的要挨打。」謝時仿並非嚇唬,說。

  「啥事……」徐夢地還問,管家沒再吭聲。

  走到徐德富跟前,見爹身邊站著個陌生人,背對馬棚子,他沒看見菊花青馬。

  爹問:夢地,咱家的馬呢?

  「給鬍子搶去了。」徐夢地故作鎮靜道。

  「撒謊你臉不紅不白!」徐德富惱怒,揚起手扇了兒子一記耳光,他討厭撒謊撂屁之人,指猴兒頭兒八相的人,「你說說,他是鬍子?」

  徐夢地滿臉躥火,管家給他使眼色朝身後看,他猛然醒悟,轉身見菊花青馬正吃草,一切都明白了,抵賴不過去,只好說了實話:「爹馬我賣啦。」

  「咋樣,我沒扒瞎吧。」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說。

  徐德富七竅生煙,面部肌肉抽搐。

  「那什麼,我牽馬。」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走到槽子前,說,「我不能訛你家的馬。」

  站在一旁的徐德富鐵青臉,一句話沒說,木然地瞅著猴兒頭兒八相的人解開繩,費了好大的事將馬牽出來,馬不願往前邁步,猴兒頭兒八相的人使勁兒拉它才往前走,經過徐德富身邊時,馬朝後掙一下駐足,揚頭望昔日的主人,馬眼透出依戀的目光,那一瞬間徐德富怦然心動,他突然喊了聲:「慢走!」

  猴兒頭兒八相的人愣怔,問:「咋地?」

  「時仿,雞子取來嗎?」徐德富問。

  管家謝時仿從衣袋裡掏出兩隻雞蛋遞到他手上,徐德富走到馬跟前,親手餵了馬,待它吃完,揚了一下手說:「牽走吧。」

  猴兒頭兒八相的人拉馬出了徐家藥店大院。

  「時仿,綁了夢地。」徐德富解下一截韁繩扔到管家面前,下話道。

  謝時仿遲疑沒上前,綁的是誰呀?二少爺!換了某某傭人、夥計,管家會毫不猶豫地捆綁他。

  「聽見沒,綁!」徐德富再次命令道。

  謝時仿走到徐夢地面前,用眼神表達一下什麼,捆住他的雙手。

  「送到他的屋子去,綁在柱腳(房柱子)上。」徐德富說。

  謝時仿拽走徐夢地,他問管家:「怎麼揍我還綁在我的屋子裡?」

  「二少爺,這次不光是揍你。」謝時仿將他捆在柱腳上,說,「你別跟老爺犟嘴,俗話說打死犟嘴的,淹死會水的。」

  「管家,你好像知道。」

  「我知道啥?」管家故意打囫圇語兒,「知錯得改呀!」

  徐德富走進來,徐夢地戰戰兢兢地盯著爹的手,拿的不是馬鞭子,從小沒少挨馬鞭子教訓,爹手拿一團線麻繩,線麻搓繩最結實。

  「多捆幾道,綁牢梆(結實)。」徐德富四下望望,對管家說,「站爐子(地爐子)引著,燒點好煤,屋子燒暖乎的。」

  徐夢地心裡畫魂兒,爹這是幹什麼,態度比平素還和藹,燒爐子用煤,待遇上來了,冬天裡各屋子取暖燒爐子用苞米瓤子,這東西經濟得很,幾角錢買半車,徐家種大田時自家就產苞米瓤子燒不完,晚上壓爐子用夜熰兒(干牛糞),爹讓給我的屋子燒煤,什麼意思?

  「窗戶簾換一個厚的。」徐德富說。

  布置一番徐德富和管家一起出去,屋子就剩下徐夢地,他驀然想到可怕的事情上去,爹要整死我?上法場的人,都得到最好的待遇,吃一頓好酒菜什麼,難道……不至於吧,就一匹馬嘛,還有一千多元錢,爹因這麼屁大個事殺了我?

  徐夢地尚不知道,一場後來對於他來說死的心都有的懲罰——戒菸,從他被綁到柱腳上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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