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續)
2024-10-03 17:53:32
作者: 韓少功
我曾經以為,時間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種均量的、勻速的東西,就像平均分派而且方正整齊的一塊塊透明流體。不,其實這只是我們肉體感受到的時間,比方說是我們按部就班地誕生、發育、衰老直至死亡。但人不是樹,更不是石頭。也許,在某種物理的時間之外,對於人更有意義的是心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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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幼童期總是漫長的,一個人在動盪時期、危險時期、痛苦時期所感受的時間也總是漫長的。毫無疑問,漫長是一種感受,出於人們特別敏感的神經,特別明晰的記憶,特別豐富的新知。在一些日子過得舒適而單調的人那裡,在一天被一百天重複而一年被十年重複的生活里,我們則可以看到相反的情況:時間不是拉長了,不是放大和增容了,而是越來越匆促,越來越縮短,最後幾乎成了一個零,眨眼之際就無影無蹤。某一天,人們突然發現鏡中的老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懼的雙眼。
同樣的道理,我們知之甚少的時間,比方古人的時間,比方遙遠國度的時間,總是模糊不清,幾近消失,足以忽略,就像遠方的一切,都在我們視野的盡頭微縮如塵,與空無沒有多少差別。我以前讀美國小說,就發現我對那個國家的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常常混同莫辨。而英國的十三世紀和十五世紀似乎更是一回事。我暗自吃驚,一本小說背後一代人或好幾代人絕不可混同也絕不可忽略的生生死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漫長,為什麼可以在我這裡悄悄漏失,為什麼短促得只能供我翻翻書頁甚至打出一個哈欠?
原因很簡單:我太遠,不能看清那裡的一切。
時間只是感知力的獵物。
人的時間只存在於感知之中,感知力比較弱或者乾脆完全喪失的人,比如病床上的植物人,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時間。時間這種透明流體從來就不是均量地和勻速地流淌,它隨著不同的感知力悄悄變形,發生著人們難以覺察的延長或縮短,濃聚或流散,隆凸或坍塌。
問題在於,人的感知各各不同。就是一個人的感知,也會隨著情境的變化而不斷改變。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鏡片裡,我們還有時間可靠的恆定守一的形象嗎?還有時間統一性嗎?我們談論一九四八年,我們是在談論哪一種感知里的一九四八年?在這個陰雨的傍晚,在河街上一個小豆腐店裡,光復為他老爹哭了一場後,還說到了藕。他說當年的藕好甜,煮起來特別粉,現在再也吃不到。他說現在的藕都是化肥藕,哪有當年的好吃呢?
我對這些說法暗暗疑惑。我知道眼下確實有些地方使用化肥太多,對作物的品質確有影響。但畢竟還有大多數的藕是天然食品,與光復老頭以前的藕沒有什麼不同。我懷疑,不是這些藕的味道變了,而是光復對它的味覺變了——在他年齡越來越大以後,在他越來越遠離飢餓的當年或者肝臟有了點毛病之後。這是一種常見的情況。我們常常會美化以前的一些事物,比如藕,比如一本書,比如某位鄰居,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當時產生好感的特定情境。我們甚至會覺得以前的某次痛苦經歷美妙無比,因為我們已經成了遠遠的回顧者,不再身陷其中。我們不再痛苦而只是觀賞痛苦。
這樣說來,被感知獵取著的時間,反過來也會蝕變我們的感知。
光復給我談的一九四八年,在多大程度上是未經蝕變真實可信的呢?在多大程度上有別於他對藕的可疑回味和可疑信念?
光復談到近來對「規勸會」的平反甄別,說人民政府到頭來還是不簡單,自己的錯自己糾,自己吐出去的痰自己舔,做到這一點真是不簡單。說到這裡,他發現煙盒子已經空了,叫兒子去買煙,順便帶兩瓶汽水待客。他的兒子大約十二三歲,聽說汽水便眼睛發亮,光著腳板跑出門去。不但買來了香菸和汽水,還急急地用筷子頭來撬開汽水瓶蓋。嘣——他愣了一下,前後左右找了一陣,爬到黑黑的床下搜尋,尖削的屁股翹得老高。大概是一隻鐵皮瓶蓋剛才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他頂著一頭蛛網出來,說沒看見沒看見,拍拍手,拿著另一瓶汽水到門外去喝,哼著不成調的流行歌。
光復惱怒地問:「就這樣算了?嗯?」
「找遍了,沒看見麼。」
「它長了翅膀?還能跑上天?」
我不知道光復為什麼這樣重視一個鐵皮瓶蓋。也許,那個小鐵蓋還可以換回錢?或者他只是惱怒娃崽這種馬虎處事的態度?
他逼著少年再找,停下了與我的談話,自己也幫著搬開了牆角一堆木炭,搬開木桶和鋤頭之類的工具,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對可疑的暗處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對瓶蓋恫嚇:「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裡跑?」
他當然少不了對少年的訓斥:「你這個畜生,尋呵,尋呵!你當少爺了是不是?告訴你,要不是共產黨給你祖爺平反,你還想喝汽水?還想穿涼皮鞋?還想插起自來水筆上高中?你老子勞改的時候,差點連命都送了,餓得連牛糞里的稗子都撿出來吃的……」
少年噘著嘴,把一塊木炭狠狠踢了一腳。
「豬嬲的,你踢!」體育老師在兒子頭上鋤了一丁公。
少年舉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點,把父親擋得倒退兩步,差點跌倒。「你還敢回手?你這個畜生還敢回手?」父親一把奪走少年手裡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少年氣咻咻地跑到門外瘋罵:「老雜種!老土匪!你這個老反革命!動不動就打人,算什麼教師?」他破口大罵,「你還以為這是舊社會?你還想作威作福塗炭生靈喪權辱國吧?」他用了兩個很書本化的詞,「你活該,你撿牛糞吃活該,你去坐牢我還好些。我將來要當總統,也要搞運動!老子根本不給你這號傢伙平反我告訴你……」
「老子老子老子——」
光復一句話憋在喉頭沒罵出來,儘管是體育教師,還是沒有追上兒子,氣得渾身發抖,幸虧有我扶著,才回到家裡穩穩地坐下。我很驚異少年對他的態度。少年的話當然是一時氣頭上的話,不必過於認真對待。但他這樣來戳父親的痛處,至少說明他對於往事沒有切膚之痛,錯案不錯案,不會比他的一瓶汽水更為重要。在這個時候,我再一次感到時間的詭異。光復像很多人一樣,以為他的苦難經歷能夠被任何人同情。時間所定型的一切,可以像博物館的珍貴文物一樣原貌長存,舉世公認。正是基於這一點,他像我的很多前輩,教導後人的時候總是願意回溯往事,談坐牢、飢餓、戰爭、疾病或者一九四八。
他沒有料到,時間不是文物,他與兒子也沒有共享的統一時間。政府還他父親清白的一九四八年,並沒有同時配給他的兒子。這位少年剛才狠狠踢了木炭一腳,顯示出他對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內的往事毫無興趣甚至反感。
這似乎沒有道理。他沒有親歷過去,但他對離奇往事至少可以好奇,如同孩子們津津有味於古代傳說,沒有必要憤憤地踢上一腳。在這裡,合理的解釋只可能是:他並非仇視過去,只是仇視現在的過去,即仇視這個陰暗傍晚父親嘴裡充滿著訓斥、苛責、自以為是氣味的過去,那個奪走了他半瓶汽水的過去。
光復氣得流出了淚水。這使我想起了一條以往的國家政策:一九四七年以後舊政權里科級和少校級以上人員,均屬於歷史反革命。這個適用於任何地方以及任何人的時間劃界,隱含著的哲學意義是:人們都生活在統一時間裡,不容例外。多少年後,人們終於認識到這一條過於簡單,光複本人就因為這條政策的取消而苦盡甜來。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復己所不欲卻施於人,力圖使自己與兒子生活在共同履歷里,同樣不容例外。他無非是混淆了過去與現在的過去,混淆了自己的過去與別人的過去,認為他痛恨的過去,兒子也必須痛恨;他珍惜的今天,兒子也必須珍惜。他內心中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兒子內心中必須具有同樣的規格與分量,不可微縮,不可流散,更不可虛無。他沒有料到,對於兒子來說,一九四八幾乎就是清代、唐代、漢代,遙遠得一塌糊塗,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小小的一個鐵皮瓶蓋,甚至可以使兒子得出另外的結論:
「你坐牢活該!」
「你坐在牢里我還好些!」
也許,從這個傍晚開始,在這個小小的豆腐店裡,他們之間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內的過去斷然分裂,再也難以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