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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的尋找和重造

2024-10-08 11:56:18 作者: 韓少功

  去年,因為寫了一篇《文學的「根」》,我被「商榷」多次了。沒料到有這些反響和效果。當時用了「根」這個詞,覺得不大合適,同幾位朋友商量過,一時又沒找到更合適的詞。「尋根」,很容易同海外移民作家和流亡作家的「尋根」混同起來。現在其實是各說各的,七嘴八舌,誰也聽不清誰。就我自己的理解,所謂尋根就是力圖尋找一種東方文化的思維和審美優勢。

  當代中國作家中,中年層受蘇俄文學影響較重,像張賢亮,明確提出蘇俄文學是最好的文學。蔣子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柯切托夫等作家的影響,雖然他們另有獨#的發現和發展。至於青年一層,讀書時正是中蘇關係交惡,西方世界的經濟和技術強勁發展,所以受歐美現代文學影響較大。現在二十幾歲的,都寫得幾首朦朧詩,甚至能夠以假亂真。對屠格涅夫、契訶夫什麼,反而較為陌生和疏遠。這兩種影響都是好的,意義重大的,可以說,沒有這些影響,就不會有中國文學的今天和明天。但向外國開放吸收以後,光有模仿和橫移,是無法與世界對話的。複製品總比原件要遜色。吃牛肉和豬肉,不是為了變成牛和豬,還是要成為人。

  現在西方關心東方的文化,其中不乏獵奇者,仍然站在「西方中心論」的立場。我指的是另一種,是科學界、哲學界、藝術界的有識之士。他們研究微觀,比方研究「夸克」、「量子」,發現了有與無的動態關係,有相通的一面,於是驚嘆莊禪學說中有無互滲互變的觀念。笛卡爾、萊布尼茲對中國的八卦太極,也早就十分推崇。經濟學界也有同樣的動向,世界對日本及亞洲「四小霸」的經濟起飛刮目相看,提出儒家資本主義的概念,認為這種以人為中心的管理,以調節人際關係為主要內容,有很大的潛力和前景,不同於西方以物為中心的管理。

  各個領域,都展現出東方文化重新活躍的勢頭,但我們自己倒不太注意。像湘西的蠟染布,在美國的某些高級沙龍里很時髦,湘西的錦袋,北京上海的姑娘背得很起勁,但湘西人自己不怎麼喜歡。我們一去,那裡的青年吹木葉,不吹苗歌,吹港台流行曲。

  東方文化自然有糟糕的一面,不然的話,東方怎麼老是挨打?因此尋根不能弄成新國粹主義、地方主義。要對東方文化進行重造,在重造中尋找優勢。這種優勢,現在想說清為時過早。但可以描述出幾個模糊的坐標。比方說,思維方式的直覺方法。東方的思維傳統是綜合,是整體把握,是直接面對客體的感覺經驗,莊子的文章就是對世界直覺的也可以說是形象的把握。這不同於西方式的條理分割和邏輯抽象。西醫以解剖學為基礎,西藥以化學分析為基礎,中醫中藥則把人體看成整體,講究綜合調理,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這都有自己的特點和長處。還有思維的相對方法,以前叫做東方樸素的辯證法。所謂因是因非,有無齊觀,物我一體,這些在莊禪學說中特別明顯。《黃帝內經》中談陰陽,也不是說誰優誰劣,絕對判定,而是因時因地進行具體辯證,從而發展成為一套陰陽相對的宇宙模型。這種思維如果離開科學基礎,當然就成了玄說、鬼話。日本的中醫不是這樣,既從西方引進了化學分析,又發揮中醫之長,這就是很聰明的做法。

  至於審美方面,朱光潛、聞一多、李澤厚都說過很多,認為東方偏重於主觀情致說。說楚文化的特點是浪漫主義,其實就承認它是主觀表現型的。又如中國書法,寫什麼字,什麼內容是無關緊要的,而是講究情致心態的流露,推崇創作主體的風骨和氣韻。中國的現代小說,基本上是從西方舶來,很長一段與中國這個審美傳統還有「隔」,重情節,輕意緒;重物象,輕心態;重客觀題材多樣化,輕主觀風格多樣化。

  當然,觀念更新並不是一切,思維和審美的靈魂還是大德大智。現在是東方精神文明的重建時期。我們不光看到建設小康社會的這十幾年,還要為更長遠的目標,建樹一種東方的新人格、新心態、新精神、新思維和審美的體系,影響社會意識和社會潛意識,為中華民族和人類做出貢獻。這或許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東方精神文明所具有的博大真誠與智慧應該是施及一切包納一切的,當然也應投注於當前艱難卓絕的改革事業。對社會改造有直接功利的作品,我覺得我們應該歡迎和鼓勵,現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但文學應該多樣化:可以讓人寫西醫式的作品,也可以讓人寫中醫式的作品。我寫過西醫式的,也在寫中醫式的。目的是一個,養身治病,不敢說治社會,首先治我自己。

  198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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