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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生與道德

2024-10-03 17:48:44 作者: 韓少功

  看透與寬容

  謝謝你認真地閱讀了我的小說,並不辭勞累地寫下這些字來。文字是理性的產物。你運用文字,實際上就巳經把感覺篩濾了,分解了。這樣你訓練了自己的理性,卻損耗了自己的不少感覺。因此我不得不費力來譯解你這些字,揣度你內心中那些情緒化了的意思。

  揣度別人是很困難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甚至揣度自己也未見得容易多少。《女女女》寫過這麼久了,儘管我現在能盡力回憶當時寫作的心境,但時過境遷,當時心境是絕對不可能再完整重現了。因此作者的回顧,事後的創作談,能在多大程度上與實際創作情狀複合,是並非不值得懷疑的。人不能把腳兩次伸進同一的流水裡。任何心理活動,任何創作,也許都具有「一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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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來談點別的吧。你提到的禪宗、東方神秘主義等等。我知道,在現在一些文學圈子裡,談佛談道頗為時髦。我並不認為研究宗教——這一份燦爛豐厚的文化遺產——對於作者來說是不必要甚至是很危險的,也不認為宗教作為一種精神鴉片將很快消亡。只要人類還未能最終駕馭自然和人類自己,還不能剷除杜絕人類一切刺心的人生矛盾,人類的靈魂深處就還會隱著某種不寧和茫然,就還會有生成宗教的基礎。即便是一種精神鴉片的麻醉作用,對於某些缺乏勇氣和力量來承受痛苦的人,要麻醉就讓他們麻醉吧。這樣做不是很人道嗎?不就是醫生們常幹的事嗎?但我對宗教又不無懷疑。我不喜歡它們那些壓迫生命欲望的苛刻教規,那些鸚鵡學舌人云亦云的繁瑣教條,不喜歡那些關於天國和來世的廉價許諾,不喜歡那種僅僅是為了得到上天報償這種可憐私慾而盡力「做」出來的種種偽善。康德說:道德是一種自我律令。任何迫於外界權威壓力而不是出自內心的道德行為,都只是偽善。我到過一些寺院,見過一些和尚和居士,我發現某些教徒大慈大悲的精神面具後面,常常不自覺地泄露出一些黑暗:貪財嗜利,趨炎附勢,沽名釣譽……也許像很多從事政治的人並不愛好政治,很多從事文學的人並不愛好文學,很多從事宗教的人也不是愛好宗教。他們沒有愛,只有欲。他們的事業只是一種職業,一種謀取衣食的手段而巳。香港一位大法師在他的著作里也說過,只有極少數的教徒才是真正有宗教感的。這想必是實情。

  比較起來,禪宗的中國味道和現世主義色彩,使它顯得可親近一些。作為一種知識觀和人生觀,它包含著東方民族智慧和人格的豐富遺存,至今使我們驚羨。法無法,念無念——你不覺得這裡面閃耀著辯證思想的深刻內核和基質嗎?但作為教派,禪宗也有「南能北秀」一類為爭正統而互相攻訐的歷史,顯得並不那麼超脫和虛淨;也有妄自尊大故弄玄虛繁文縟節大打出手,使那種清風明月似的禪境同樣疊映上諸多污跡。

  也許,真正的宗教只是一種精神和心智,一種透明,一種韻律,一種公因數,它的任何外化和物化,它對任何教派的附著,都只能使它被侵蝕被異變。於是我不願意接受任何現實的宗教活動。

  但我能理解很多作者對宗教的興趣。在我看來,這種興趣表現了他們創造現代新人格新智慧的急迫追求。他們處於改革的動盪之中,處於中西文化撞擊的溢口,身後是殘破的長城和一片暖土,前面是大洋那邊的陌生的摩天大樓和滾石樂中的吸毒——到底選擇什麼?這當然是似乎很學究氣的問題。在西方,從嬉皮士到雅皮士,從理想主義的否定到現實主義的肯定,從憤世嫉俗玩世不恭到溫文爾雅舒服安閒,很多青年人終於接受現實而變得安寧起來了。他們就這樣活下去。但問題就這樣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嗎?沒有。西方叫囂似的滾石樂,使我們聽到了他們某種需要充實和慰藉的心靈躁動。而更重要的問題當然還在於我們自己,我們當上嬉皮士或雅皮士,就夠了麼?

  歷史賜予厚愛,讓中國人付出數倍於其他民族的代價來重建人生。很多朋友已經學會了「看透」。在他們犀利的調侃、反諷、刻薄面前,一切故作姿態的說教者都免不了冷汗大冒,一切曾神聖顯赫的觀念都狼狽不堪。這些人總是帶著有毒的眼光東張西望,既挑剔豪貴也挑剔平民,既挑剔改革者也挑剔保守者,既挑剔哲學也挑剔武俠小說,既挑剔對他們的褒獎也挑剔對他們的指責,似乎什麼也滿意,什麼也無所謂不滿意。這些文化的棄兒,強有力地反抗和消解文化,摧毀一切意識形態,包括集權主義也包括自由主義。如果撇開他們中間一些自大狂和自私狂不說,他們顯然折射了民族靈魂的某種覺醒。他們的「看透」,將成為在中國復活封建專制主義的強大障礙。這種障礙不一定來自成熟的理論修養——他們不具有;不一定來自強大的組織體制力量——他們往往吊兒郎當游離組織之外。這種障礙是來自他們製造了一種流行的人生意識,來自他們對社會傳統習尚、情緒、思維方式等等的一種破壞式檢驗。就這個意義來說,我覺得他們客觀上並沒有出世和消極,而且以另外一種方式參與了社會,推動了社會的前進。

  但從主觀上來說,他們中間某些人確是經常宣布要出世或玩世的,經常預告要消極的,有的甚至以自大自私為榮,以承擔責任為恥。這些人享受朋友的幫助但轉臉就嘲笑友情,一邊揮霍建設的成果卻一邊鄙棄建設,他們肆無忌憚地刻薄一切人之後又經常抱怨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他們罵倒一切傳統的作品之後又經常為捍衛自己的作品與更激進的作者爭個面紅耳赤。對這些傢伙,我們唯一可做的事似乎就是撥開他們那些油嘴滑舌或慷慨激昂,也來「看透」一下他們,看一下他們那種矯飾或坦露的狹小胸懷、淺薄思維以及小霸主、小法西斯分子的人格素質。西德作家伯爾說:將要進人自由的人必須作好思想準備,學會如何運用自由,否則自由會把他們毀滅的。伯爾這句話似乎是對中國現實的預見。我們某些同胞至今還未體會到,自由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他人的尊重;是對自己的解放,也是對他人的解放。那種不負任何責任的自由,不是現代公民的自由,而只是封建帝王的自由——即使這個帝王穿上了牛仔褲在大街上哼著小調,但他屁股上的傳統烙印仍讓人噁心。

  沒有把看透也看透,實際上沒透。正如有些朋友什麼也不在乎,實際上很在乎他們的不在乎;什麼也虛無,卻把這種虛無拿去說去寫去唱去呻吟去叫囂,弄得百般的實有。用禪宗的語言來說,這些人只知「無」而不知「無無」,仍是執迷。

  看透與寬容,應是現代人格意識的重要兩翼。這使我想起了陶淵明,他心智的高遠與處世的隨和結合得十分自然。又使我想起了魯迅,他知世故而不用世故,有傲骨而無傲氣,常常知其不可而為之,只緣了「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只緣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勇士,使他不憚於前驅」。這種真正的東方式的看透與寬容,東方式的大徹大悟大慈大悲,亦是你說的那種齊生死、等凡聖、平愚智、」有無的人生境界。

  也許你會說,看透不就是「看破紅塵」嗎?寬容不就是「普度眾生」嗎?那麼你是對宗教表示認同?我覺得,如果今人的人生意識中出現了與傳統宗教的相通相接之處,這是並不奇怪的。在馬克思的學說中也可辨出康德、黑格爾等前人甚至古希臘哲學的基因。但我更願意把這種心態意向稱之為審美化的人生信仰。它將避免宗教那種非科學甚至反科學、非社會甚至反社會的缺陷,卻能繼承和發展前人對人生奧秘的探索,順應著整個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轉換,如星光把人們導出漫漫的精神長夜,導向和諧、幸福和堅強。它不會許諾終極的目標,只是昭示奮進過程本身的意義。

  其實這也不是我的創見。很多前輩都說過,以後很可能用美育來代替宗教。細想是有道理的。

  寫上這麼多,其實我多次下決心戒寫這類胡言亂語。說這些,實是愚蠢之極。

  198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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