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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最後的戰士

2024-10-08 11:52:52 作者: 韓少功

  我爬過湘東北一帶很多山頭,常常發現那裡有戰壕、彈殼以及彈片。一堆鏽炮彈在那裡出土,可見那裡曾經到處是戰場。紅軍時期就不說了,到了抗日戰爭時期,國軍以沉船封堵長江航道,湘、鄂、贛三省交接的這一脈山地,就成了阻擊日軍西進的重要戰區。蔣介石題寫的「氣壯山河」四個大字,至今還刻在幕阜山上,紀念一大批喋血英烈。

  戰爭留下了戰壕、彈殼以及彈片,還留下了一些脫離隊伍的游兵散勇。有一次,我到梅峒的賢爹家裡吃飯,飯桌前見到一陌生面孔。一問,對方果然不是本地人,是一個外來的採藥佬。說起採藥,陌生面孔說,採藥人有規矩,上山不能走人路,因為人路邊無好藥,好藥被前面的人采走了;也不能走獸路,因為走獸路容易遭遇野獸,多了幾分危險。他還說採藥佬都有口忌,平時說話都得避開「呀、夜、蛇、虎、塌」五個字,也就是他們最怕的「五大怪」。其中「蛇」與「虎」好理解,「夜(黑夜)」與「塌(山體崩塌)」也勉強可猜,只是「呀」為何意?我不明白。

  陌生面孔笑了笑: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最早喊出的字是什麼?不就是「呀」一聲,或者「哎呀」一聲嗎?——原來,他的「呀」是指一切可怕之事,指人們面對險情時最常見也最不可取的驚惶失措。

  採藥佬聽出我也不是本地人,便同我說起了普通話;得知我姐夫來自四川,又說起了四川話;總之顯得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不過,說起他的來歷,他說自己與這一帶有緣,當兵時來這裡抗日,混戰中脫離了隊伍,流落山間有兩年多。他就是在那兩年裡跟著一個傷兵學採藥,而且採過八角蓮——只是那時候不知八角蓮可以治癌,眼下的價格貴若黃金。

  他這次就是奔八角蓮而來。

  很多游兵沒有他幸運。飯桌前的賢爹說,清匪反霸那一陣,民兵們在山上還抓到過一個。那人住在山洞裡,衣不遮體,形如野獸,頭髮全白了,差不多是個「白毛男」。但那傢伙記性不錯,不但記得自家姓名,還記得部隊番號和長官姓名,更記得長官留下的一道死命令:堅持敵後游擊。他只是不知道日本鬼子早已經跑了,更不知道共產黨和新中國是怎麼回事。要命的是,他被捕以後很不老實,決不供出武器窩藏地點,決不跟民兵走,每次吃完飯就折斷筷子砸爛飯碗,一心要抗拒到底。縣人武部後來費盡周折,根據他說出的番號,從勞改農場找來了一個原國軍連長,雖說不是他的直接上司,但算是他的湘西苗族老鄉。

  「我現在命令你立刻撤出戰鬥,接受人民政府的整編!」前連長按照人武部的安排,換上一套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國民黨軍裝,掛上一條武裝帶,雄赳赳地在他面前下達命令。

  白毛男盯了他一眼,投來不信任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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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營長已經陣亡,╳╳副營長也已經陣亡。我現在代理營長!我的命令你必須服從!你聽見沒有?」

  白毛男翻了一下眼皮,還是狐疑。

  「麻大寶,你敢不服從?媽那個巴子,找死呵?老子軍法從事!」

  臨時受命的情況在戰場上倒也多見,加上粗口的國罵一上陣,白毛男大概聽得耳熟,眼裡漸漸有了光亮。這樣,當前連長猛拍桌子罵到第三遍,對方終於通了電一般,本能地「嗷」了一聲。他可能是想回答「是」,但已經口齒不清。

  抬起斷了兩個指頭的右手,他還行了個軍禮。

  以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他帶著軍人和民兵上山去,挖出了他埋在山裡的三支步槍,一挺機槍,還有五位戰友的屍骨和遺物。他吃飯以後也不再折斷筷子砸爛碗了。

  56 老逃同志﹡

  霧峰村在普同村的上方,山林覆蓋更為廣闊,道路更為崎嶇險峻。那裡也有一個戰爭年代留下來的「逃兵」——大家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能這樣叫。稍微客氣一點,就叫他「老逃」或者「逃夫子」。在鄉幹部在場的一類正規場合,人們舌頭一溜也許就叫成了「逃同志」。

  聽那人的口音,他是四川或雲南人,只是說不清自己的來處,甚至說不清自己的姓名、年齡以及家人情況。他很可能是在戰場上被炮彈炸瘋了,失去記憶了。這樣的人沒法遣返。暫時留下來先混一口飯吃,是當年縣人武部的安排。

  老逃一留下來就是四十年,成了霧峰村的合法村民。他雖然有些呆笨,但為人忠厚本分,幹活也賣力,挖茶山或者修渡槽都是一把好手,還學會了說本地話。只是年老力衰以後,在這裡無親無故,晚景有些淒涼。幾年前的一天,他大雪天去砍柴,摔了一跤,落了個中風,全身癱瘓,連自己找口水喝也犯難了。當時趕上人民公社散夥,分田又分山,只差沒有把幾間公屋拆了分磚瓦,各家自掃門前雪。一個癱子,而且是個無名無姓的癱子,哪一家願意接納收留?

  村長老楊為此急得一宵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趕到木匠家裡說:「你牛皮哄哄,說你什麼東西都做得出?」木匠說那是不假。村長說:「那好,你給我做一樣東西。」木匠問你要做什麼。村長說:「這樣東西要有幾用:抬起來是個擔架,放下來是張椅子,打開來是張床。」木匠不明白對方要這個有何用。村長說:「這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就是。」

  木匠費了一番心思,三天之後果然把一個多功能擔架發明出來了。老楊便召集全村人來看新式裝備:逃夫子癱了,這你們是知道的。他沒有後人,你們也是知道的。老班子說過,孤寡殘疾都有所養,這是天道。何況我們還是社會主義呢。所以從今以後大家都要伸一隻手。逃兵要在村里吃輪飯,今天從我家輪起。我說清楚了,規矩要立三條:一是主家吃什麼,他就要吃什麼。二是每天要抬進屋,不能讓他睡階基。三是每一家管送不管接,但送人時要保證他身上乾淨,沒氣味,不然下方家可以不接。你們聽清楚了嗎?……

  有兩三個人不大樂意,但嘀咕了一陣,見規矩一視同仁,也不好說什麼。

  從此以後,老逃癱了兩年多,也就吃了兩年多的百家飯,算是沒餓著也沒凍著,身上也沒怎麼臭,被村民們一直服侍到最後一刻。臨終前,他瞪大眼睛看來看去,看著擔架邊的人,咬住最後一口氣,硬挺著脖子,就是不死。

  旁人說:「你的壽衣早準備好了,放心吧。」

  他眼裡沒什麼反應。

  旁人又說:「你的料(棺木)也有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他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臉上憋得通紅。

  這可難住了大家。有人說,他興怕是要找楊老倌?這一說,大家都覺得像,於是趕快差人去找村長。當時老楊在縣城裡做木材生意,聽到消息後深夜趕回來,一進門沒顧上擦汗,就抓住了逃兵的手。果然,逃兵一見到他,目光微微一顫,轉而變得柔和與安詳。他沒有說話,只是隨著兩腳使勁一蹬,眼皮慢慢地合上了,但留下一條縫,得由老楊去抹一把。

  他最後的神情不像個老人,倒像個孩子,似乎對即將開始的遠行有點害怕,得抓住父母的手,才有幾分心安。

  村里給他縫了一套衣,打了付棺木,放了一掛鞭炮,讓他善終入土。只是墓碑沒法立,因為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歲。他到底是來自紅軍,抑或來自國軍,抑或來自土匪流寇,更無人知曉。總不能只在墓碑上刻下「逃兵」二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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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從雨秋嘴裡知道這個故事的。像本地很多無後的孤寡一樣,雨秋也羨慕那逃兵,經常在我面前「逃兵」這「逃兵」那地老話重提,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意思是,他自己眼下過六十奔七十了,將來怎麼說也得有個逃兵待遇吧?他家三代都是貧農,他未必連個逃兵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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